「冰棒賣嘞,鹽水冰棒,赤豆冰棒嘞……」
三十年多年前,每當炎夏,聽到這樣悠遠的叫賣,巷子裡就有跑動的聲音,那該是小夥伴六九、三丫幾個向家疾奔,跟大人要錢買冰棒弄出來的響動。十歲之前,很多時候,我都坐在天井的方石上,和弟弟妹妹一起玩。
即使是外面的石頭燙腳,雞們都縮在杏樹篩下的陰涼裡,張著翅膀斜臥著,老屋裡依然是涼茵茵的。是的,涼茵茵。老屋屋梁高,業已朽腐的椽子上,密密匝匝地蓋著小瓦,就像魚鱗一樣、波紋一般。它們蓋起一大片空間,寬而縱深,自成體系,那陰涼連成一片,在屋內浮漾。陰是密密的,在明瓦傾瀉下來的光照和瓦隙小孔成像形成的圓形光斑的共同作用下,如同海底油油的水草,茵茵一片,一簇,又一簇。
「太太,賣冰棒的來了。」弟弟又在提醒老太。
老太在摘豆角,把兩頭的尖子掐掉,把蟲眼的那段掐掉,老了的,就剝皮,只要裡面的豆子。一塊光斑照在她一白到底的銀髮上,使她的面目清晰起來,直到今日。
她沒有回答,把一條豆角裡的蟲子拈出來,丟給一隻蘆花小公雞,它啄了一下,沒有吞下,而是將它扔在一邊,咕咕咕地叫,幾隻小母雞聞喚而至,但只有一隻吃到了。老太抬起頭來,慈祥地看著母雞們。家裡的鹽都靠雞蛋換,三分錢一根的鹽水冰棒,夠買半袋鹽了。
「太太,太太,賣崩棒的來了。」小妹才三四歲,口齒不清。其實她只是學話,她並不知道冰棒的滋味。我和弟弟嘗過六九的赤豆冰棒,也就是拿舌頭舔一下,卻認為世上沒有比它更好吃的東西了。
「小丫頭,冰棒!你曉得冰棒是什麼東西!」她伸手就在妹妹的頭上鑿了一慄子,妹妹的哭聲瞬即爆發。
「哭哭哭!哭得死啊!」老太一直是重男輕女的。母親生下妹妹時,老太接過來看了一下,訕笑道:「是個丫頭。」就不問了,去菜園裡幹活去了。為此,母親一直與老太不睦。
賣冰棒的已經準確無誤地來到門外了。
「我要一根赤豆冰棒!」
「我要一根綠豆的!」
「我要一根鹽水的!」
獒龍也來了,他要的是一根綠豆冰棒。我認得他們的聲音,雖然隔著照壁,照壁外還有一扇厚厚的木門。
「賣冰棒嘞!鹽水冰棒,赤豆冰棒賣嘞……」
賣冰棒的此時一定是打起了自行車支架,把方才打開的棉襖重新掖好,妥妥的蓋好了他的冰棒。他此時一定站在楝樹稀疏的樹蔭下,望著烈日下村莊的巷道,高聲叫賣著,他的聲音就像高天上的流雲。他是從哪裡來的呢?楓林還是付家嘴?還是那個瘦瘦高高的小夥子嗎?
妹妹已經不哭了,她踢了一腳眼前的光斑,光斑不見了,其實是在她的褲子上。弟弟很掃興,他已經無數次遭到拒絕了,總是忘記了先前的不快。我知道不可能,所以再也不說,我坐在涼颼颼的方石上,看到排水洞裡有一隻癩蛤蟆,蹲在那裡看著我。我懶得理它。我在想,那個賣冰棒的應該快要走了,他可能要到打稻子的稻場上,或是田販中去,那裡也有參與搶種搶收的孩子們。
大門開了,是母親的聲音,妹妹的哭意在嘴角和眼中蓄勢待發,母親剛走到天井旁的板壁邊,目光觸及到她時,妹妹的哭聲就像摁了開關鍵的雙卡錄放機噴薄而出。
「哪個又打你了?」母親眼睛盯著弟弟和老太,她知道我是護著妹妹的。老太夾著淘米籮進灶房了。
「崩棒!我要崩棒!」
母親拉過妹妹,仔細翻查她頭髮掩蓋的地方。
「老太只是輕輕地打了一下。」我輕聲說。
「賣冰棒的!賣冰棒的!你來,我要買三支赤豆冰棒!」母親一轉身拉開大門,大聲叫道。
大門外只有一團樹蔭。
「砰砰!砰砰!」老太把砧板剁得震山響,她在劈柴。
明瓦的直光中,有許多細微的的東西在飛舞。妹妹的哭聲弱了下去。母親把秧把子碼在天井裡。她似乎忘了三支冰棒的事。老太的炊煙已經彌散在屋頂上了。
「哥哥,他為什麼要把冰棒蓋上棉襖?」弟弟已經無望了,但是談論一下冰棒的事,也是不錯的。
「怕冷,崩棒怕冷!」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時,妹妹答道。
「冰棒自己就是冷的,怎麼會怕冷呢?」
「怕熱,崩棒怕熱!」
「穿上棉襖不是更熱了嗎?不對。哥哥你說呢?」
屋子裡靜極了。我們都不曾近距離碰過冰棒箱子,沒有哪怕直觀的印象。我看見母親也在想著,灶臺下火光中的老太,也似乎凝神在想。我們都想不出答案。一股煙被風摁著,慌不擇路地從天井裡竄入,四下逃逸。我們被嗆到了,都大聲咳嗽起來。之前的事就忘記了。
不知是哪個暑假,我們都吃到了冰棒,但不是棉被裡的冰棒了,那個騎著自行車賣冰棒的人,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幾年之後,我也知道冰棒到底怕不怕冷了,弟弟妹妹也知道了,但我們再也不會對某種事物抱有那樣的痴迷了。再過幾年,老屋賣了,父母老了,我們兄妹各自為家了。只是在這樣的炎夏午後,當一個光斑從眼前移過時,那童稚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茵茵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