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故宮的風花雪月》《故宮的隱秘角落》《在故宮尋找蘇東坡》到今年的《故宮六百年》,作家祝勇已經出版了多部有關故宮題材的作品,若從《舊宮殿》算起,則寫了十幾年,算是寫故宮的「專業戶」了。
現任故宮博物院影視研究所所長的祝勇,也是綜藝節目《上新了,故宮》的總編劇
在進入故宮工作之間,祝勇的人生經歷可謂豐富,他十八歲離開瀋陽遠行,在北京讀書、工作、定居,感覺自己有兩個故鄉,一個是生己養己的故鄉,一個是文化的故鄉。這個文化的故鄉,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經埋藏在他的血脈、基因裡。之後,他去南方,入藏地,幾經歷險,「在大地上爬行摸索」,生命和寫作好像隨著空間的拓展而延長、變化。他蟄居京郊小鎮,埋頭寫作,還組織了一支作家足球隊,但禍不單行,他在比賽中受傷,養傷足足半年。傷好後,他受邀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駐校藝術家,回國後「又讀博、寫作、拍紀錄片。此後的時光,像一隻快速轉動的陀螺,自己想停都停不下來」。
祝勇曾反覆說:我希望躲在文字的後面,像塞林格那樣隱居在村野。他記起一個聽來的故事:寺廟裡描繪壁畫的僧人,在洞窟裡,看不到日落月升,只是手擎一根蠟燭,在所有人的注視之外,摸索著,默然無語地畫下每一筆。不知多少年過去,他開門走下臺階,消失在日光照耀的世間。朝拜的人蜂擁進去,驚豔於壁畫的精湛與美麗,卻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但他什麼也沒有失落。他把創造的快樂帶走了,由自己獨享。每一個創作者,內心都珍藏著一份獨屬於自己的秘密快樂。」
這樣的快樂,正是他書寫故宮書寫歷史時的心境寫照。在他之前給本報撰寫的《在時間中相濡以沫》一文中,他說幸好生活在一個強大的富有想像力的時代,「在這樣一種時代格局下回望歷史,歷史也才會顯露出它的可愛與真實。」
歷史不只是一個盛水的盤子,它更是一片海,表面上看什麼都沒有,實際上卻包羅萬象。一個歷史的工具論者,就像一個漁夫,或者一個海洋捕撈工作者,在大海裡取其所需,而一個「互動」關係的建構者,卻是一個潛水員,甚至是一隻海洋生物,在大海裡生存,他是體魄,被海洋所塑形,每時每刻,都可體會到大海的波瀾壯闊、急浪暗流。
在上海書展上,祝勇帶來了新書《在故宮書寫整個世界》,今天夜讀,為大家帶來其中關於他思考歷史寫作觀念的篇章。
祝勇 /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8月版
有時我也在想,這樣寫下去,是否有意義?不是因為世界對寫作的刻薄,而是我陷入對寫作意義的懷疑。藝術的創造,固然是向有盡歲月發出挑戰的一種方式,只有通過這樣的挑戰,才能讓脆弱的生命顯示出應有的尊嚴。但在這個世界上,不要指望有什麼事物能夠不朽。所謂的永垂不朽都是騙人的,萬物皆朽,這才是最高的真理。我知道,在並不久遠的將來,我所寫的一切都將變成一堆廢紙,像我的身體一樣,爛在泥土裡。將來的人們不需要它們,甚至現在就已經不需要了。為了那個虛無的將來,值得以年華為賭注嗎?
但每當我回到自己的書房,打開電腦,所有的怨懟就無影無蹤了,就像對一個深愛的女人,每一次生氣、爭吵,最終只能增加自己的愛。我發現自己仍然是那樣深愛著寫作,從來都沒有變節。哪怕是一瞬間的動搖,都讓我深感羞愧。我相信,只要愛著,就有意義。譬如一位棋手,即使成為棋王的概率微乎其微,他對下棋的熱情也絲毫不會減損。因為他不是愛棋王,而是愛下棋。
我把寫作稱為「一種寂寞而又誠實的生活」。農民種地也掙不到多少錢,但對於人類來說,種地無疑是偉大的,因為它是人類生存的根本。有人輕視農民,無非是因為他們勞動的辛勤、收入的微薄和身份的卑微,但種地的偉大,絲毫不因人們的輕視而被抵消。人們可以忘記農民,卻不能忘記吃飯。而吃飯本身,就已經包含了對農民勞作的認可甚至褒獎。前幾天,在紀錄片《茶,一片樹葉的故事》裡,我看到那麼多愛茶的年輕人,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對這份勞動愛得沒有理由,他們也因此顯得無比可愛。一個一無所有卻仍然受到尊重的人,才是真正的尊貴。
喜歡張煒說過的一句話:「寫作者願意把自己放在文字後面,這樣交流起來更方便。他們有一支筆一張紙,通過它,彼此可以不太失望。」
張煒道出了寫作者和演員的根本區別。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對於演員來說,有時很難將自己與角色區分開來。作為一個公眾人物,他們的生活甚至也成了一齣戲,更受矚目,失去了這種矚目,他們會手足無措。他們的所有表情、動作、態度,都隨時為這種矚目準備著。而作家,則更需要一種本質的生活。我終於明白,我對寫作的嚮往裡,包含著對本質生活的嚮往。
只有寫作是必需的。儘管紙質書在做著垂死掙扎,儘管出版作品的經濟回報與影視作品不可同日而語,但在我心裡,沒有一種文字載體比紙質書更加神聖。一個商人的成功可以寫在支票上,但一個作家的成功只能寫在作品上。我這樣說沒有歧視,它們只有不同。
在進入故宮之前的差不多十年裡,我已經開始了對故宮的書寫。我通過文字,向這座莊嚴的城靠攏。
我曾無數次地走進故宮的大門——以遊客、朋友或者作者的身份,有時會在李文儒先生(時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辦公室裡暢談至深夜。我喜歡故宮的氣息,喜歡它厚重的滄桑感和不可侵犯的莊嚴感。因為與李文儒先生相熟,我參與、策劃了故宮的一些活動,這使我在進故宮博物院工作以前,就有幸走過了故宮的各個角落,其中包括不少「故宮的隱秘角落」。那時故宮博物院的「百年大修」工程開始不久(該工程起於2002年,將於2020年結束),許多地方還是「荒草萋萋」,這使我有幸目睹了故宮被修葺一新之前的模樣。很多年後,我在《故宮的隱秘角落》一書裡寫下這樣的話:
站在個人立場上講,我不願意看到所有的殿宇都修舊如新,因為一座修繕一新的建築無疑會破壞時間的縱深感,使它變成了一個平面,僵硬,沒有彈性。在我看來,只要保證那些破舊的宮殿不再繼續毀壞,就不妨以廢墟的形態向公眾開放。故宮不是一個堆放古代建築的倉庫,而應該像潮水衝刷過的海岸、風吹過的大地,保持著最自然的流痕——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從建築保護的角度上說,修葺的意義毋庸置疑,但從寫作的角度上說,我更迷戀修葺以前的那個故宮,它更加「原始」、蒼老,也更加真實。它讓我對歷史的認知一下子變得立體起來,真切起來,好像歷史中的那些人還站在那裡,我不經意地走過一個轉角,就會與他們迎面相逢。
我不曾想到,自己會被調入故宮博物院,成為一名研究人員。長久以來,故宮就像藏地一樣,那麼幽遠、神秘。我曾無數次地走入這座宮殿,寫過好幾本宮殿之書,這一次,我與它緊緊地綁定在一起,無法分開了。我至今保留著鄭欣淼院長發來的一條簡訊:「故宮是寫不完的!」
每當穿越車水馬龍的街市,走進這宏大的宮殿,樹上的鳥鳴,帶給我無比的清透寧靜。我一頭扎進宮殿西北隅的一個獨立的庭院,那是故宮博物院的圖書館,去一頁頁地翻動影印版的《四庫全書》,這是一種促膝長談。故宮容納了太多人的生命軌跡,而它自己也是一個生命體。每當大雪之後,我站在空曠的宮殿裡,看飛簷上的積雪一點點地斷裂,沿著飛簷的弧度緩慢地滑行,然後接二連三「撲簌撲簌」地降落在地上,我就知道,故宮不是一個死物,而是像我們一樣,有自己的律動和感情。
我痴迷於這座宮殿,時常會一直待到夜裡。我發現,這座舊宮殿的美,竟然那麼適於在夜色裡展開。它就像一個人在夜裡褪去了華麗的外表、虛擬的表演,我聽得見它安靜的心跳,那裡面藏著它最真實的隱秘和疼痛。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早,有時五點半就全黑了,只剩下宮殿的剪影在冰藍的夜空下波瀾起伏。下班之後,一個人從宮殿的最深處走出來,我會想,在明清兩朝,宮殿是不會這麼黑的,因為各座宮院裡都有人。只要有人,就有燈火。一盞盞燈,在宮殿深處亮起來,滲入重重的夜色,宮殿也就有了生氣和活力。所以我想,那時的宮殿和今天是不一樣的。
那時的宮殿,有萬千燈火,有人影晃動。整座宮殿,就像一隻超級豪華遊輪,漂浮在夜色之上。那時,我心裡時常會想念那些消失的故人。我說「想念」,是因為我對他們從不陌生,只是相別已久。時間試圖拉遠人與人的距離,但故宮有自己的時間,故宮的時間與外面的不同。故宮的時間不會讓人走遠,相反,會讓不同時代的人靠得很近。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出版書影、劇照;封面圖:雨後故宮,來自官微
網站:wxb.whb.cn
郵發代號:3-22
原標題:《祝勇《在故宮書寫整個世界》:故宮擁有一個與外面世界相反的時間 | 此刻夜讀》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