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讀】
作者:吳曉梅(北京工業大學副教授)
中華文明對西方世界一直有很強的吸引力。英美文學作品中對於中國的描述可以追溯到喬叟的作品。在莎士比亞、彌爾頓的作品中也能找到中國的名字,那時的中國是個傳奇性的國家。
到17世紀後半期至18世紀中期,中國在英美文學作品中成為一個有智慧的國家,英美文學作品中也出現探索中國文化核心價值的趨勢,尤其是以埃茲拉·龐德為代表的美國現代派詩歌,其風格深受中國文化和哲學影響。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以肯尼斯·雷克思羅斯為代表的「舊金山詩歌復興運動」,以及「垮掉一代」的加裡·斯奈德、艾倫·金斯堡和後現代詩人W.S.默溫等。
一
作為「舊金山詩歌復興運動」的發起人,肯尼斯·雷克思羅斯的詩歌更多體現出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吸收。他熱愛中國文化,熟悉道家思想,尤其熟知老子思想。他的詩歌呈現出對於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接納與吸收。
他在少年時期閱讀了《道德經》,並接觸到以中國文化為代表的東方文化。他沒有拜東方學者為師,這一切都是自修得來。因為家境貧寒,加之在特殊的社會背景下,他一生只上過兩年學,但他終生勤奮自學,博覽群書,其淵博的知識在美國現代詩人中可謂佼佼者。雷克思羅斯在十五六歲時讀了龐德的《華夏集》,他為中國詩歌的境界、視閾、意象、情感模式以及語言特徵折服,由此他迷上了中國詩歌。
19歲時他開始真正學習與研究中國詩,尤其是杜甫詩歌。他讀了龐德編輯的歐內斯特·費諾羅薩的論文《作為詩歌媒介的中國文字》和賓納與江亢虎翻譯的《唐詩三百首》,似乎在中國詩歌中找到了新的詩歌創作路徑。他認為以杜甫詩歌為代表的唐代詩歌是沉思的詩歌,勝於華茲華斯的詩歌,在西方詩歌中只有波德萊爾和薩福的詩才具備這種詩歌的力量。
雷克思羅斯不僅模仿中國古典詩歌的創作技巧,還創作出不少具有典型山水意象的「中國詩」。他在詩歌創作中吸收了中國佛家以及道家思想,成為美國詩壇中主動選擇並吸收中國文化思想成就最大的詩人之一。他對西方文化以及宗教傳統感到不滿,也對當時美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現狀不滿,而中國文化恰好能滿足詩人內心的需求,他在中國文化中找到西方文明所欠缺的智慧。
雷克思羅斯說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代表西方文學最高成就,其詩歌傳遞出生命的價值在於友誼、忠誠、勇敢、崇高、愛情和人與人之間的直接溝通。在他看來,中國古代詩人也表達同樣主題,所不同的是中國詩歌沒有關於宇宙價值觀的正誤判定,「在他們作品中人類及其美德只是宇宙一部分,就像順流而下的水、屹立的巖石與縹緲的薄霧一樣」。
二
雷克思羅斯創作了大量蘊含水的意象的詩歌,抒發和記錄了自己身心合一的思考與創作歷程。詩集《鳳與龜》中的作品《又一個春天》,詩集《萬物印記》中的作品《方丈記》以及長詩《心的花園,花園的心》等詩作能夠具體體現出詩人對老子「上善若水」思想的理解與進一步深化的相關思考。他對《道德經》中水的思想理解受到阿瑟·韋利和李約瑟的影響,他把「道」解釋為水,比喻競爭就像煙一樣。他繼續解釋說跋涉到最高峰,會被第一場暴風雪吹走。他認為老子推崇不爭和以柔克剛。可以說雷克思羅斯理解了老子提倡的「上善若水」的含義,懂得「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道理。他提倡水的居下、柔弱、謙遜的品德。
老子喜歡把「道」比作水。「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在老子看來,水最顯著的特點是滋養萬物而不和萬物相爭,總是停留在大家所厭惡的地方,所以最接近「道」。李約瑟在《中國的科學與文明》第二卷《中國科技思想史》中闡釋水的獨特意象,李約瑟概括水的特點除了柔弱、靈活外,還強調水包涵萬物,容納一切汙垢的東西,但又洗滌萬物,保持至清的特徵。雷克思羅斯深受李約瑟的影響,他在詩歌《方丈記》中呈現出水滋養萬物而不爭的特點,凸顯水洗滌萬物,但又保持至清的特徵。詩人其他一些詩歌也具有與此類似的顯著特徵。
《方丈記》記錄了詩人在山中通過隱居生活,最終實現身心合一的經歷。雷克思羅斯模仿日本鎌倉時代詩人鴨長明的隨筆集《方丈記》創作了該首詩歌。
詩歌以萬物復甦的春季作為開篇,在新的一年春季到來中結束。為了更為便捷和最大限度地感受老子的思想及其境界,詩人選擇住在山谷溪流旁的小木屋中,周圍杳無人煙,於是他傾聽到了「除了潺潺水聲/一切都萬籟俱寂」。除了上述通過聽覺的感知,他也在視野內有了新的觀察和感受,在日落時詩人觀察到「星座更換顯示出歲月更替/獵戶星座落入海中」。獵戶座最佳觀測日期為12月上旬至4月上旬,在冬季星空中,它高懸於天上,非常容易辨認。星辰按照自然規律更迭,在北美洲的內華達山區,春季日落時天空呈現出不同的景象:
金星高懸在淡綠色的天空
昴星團在一塊黑色雲彩下
閃閃發光,
月亮穿過木星和土星
相位形成的L形
同時出現在雙子星座之下——
天上星辰更替與地上萬物復甦同時開始,溫暖舒適的雨水從楓葉和月桂樹葉上落下,「注滿狹長的溪谷/正如脈搏帶來生命一般」。「水善利萬物」,它孕育生命,猶如萬物的脈搏,滋養天地生命。
三
有研究發現,在這一時期詩人同樣閱讀了聖安布羅(340–397)的詩歌,獲得了類似的感受與啟迪。在他看來,這位公元4世紀的米蘭主教讓聖奧古斯丁(354–430),希波勒吉斯地區(現阿爾及利亞)的主教「從一個光明與黑暗之戰的世界/皈依到一個更加明亮,更加光輝的世界」。詩人思考「我發現了什麼」,思索自己這個「更加明亮,更加光輝的世界」是什麼?詩人想到「佛陀在《楞伽經》中/法力無邊的笑,/照亮了眾生」。
《楞伽經》是一部對禪宗、唯識乃至整個中國佛教有著重大影響的佛經,經文主旨說明宇宙萬物皆有虛假不實,惟是自心所現(任繼愈《佛教大辭典》1251)。佛陀講述經文,指出世界上的萬象萬物就是相,人執著於相,就有了妄想,這些妄想擾亂了本來澄明湛寂的心靈,因而需要修行,超越妄心,淨化自我,以如來藏妙淨明心為境界,獲得心靈的圓滿與自由。詩人居住在山谷中,對山巒感受非凡,倍感親切,因此他把峽谷比喻為女孩:
陡峭的峽谷
像女孩身體的大腿一樣
包圍了我
她的三身是
報身,和化身,
還有法身。
在詩人筆下,女孩身體有佛陀的三身——報身、化身和法身。報身,是佛陀智法的聚集,化身是佛陀在人世間的所現,法身,是真相。
雖然佛陀在《楞伽經》中的教誨讓詩人得到內心光亮,但詩人對這個「更加明亮,更加光輝的世界」的認知更多來源於老子的《道德經》。
老子提出「致虛極,守靜篤」。人的內心本來空明寧靜,只是因為私慾和外界的誘惑,心靈蔽塞,因而需要時時拋棄欲望和成見,恢復心靈的清明,才能認識事物的真相。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萬物變化紛繁,各自回歸到本根,返回本根就是靜,靜叫作回歸本原。因此認識到回歸本原是永恆的規律,就是「復命曰常」。詩人認識到這個永恆的規律,內心得以明亮。老子的復歸思想讓詩人「皈依到一個更加明亮,更加光輝的世界」,他捨棄私慾,回歸到原本清淨透明的境地,體悟到事物的本質。
這個過程在水流的幫助下得以實現。水洗滌萬物。在幽靜的山谷中,詩人的內心得以保持清淨,他站在木屋旁,聽到瀑布的落水與急速的溪流匯合發出的聲音,他的心靈仿佛經過水的洗滌,變得澄明透亮。
雷克思羅斯深刻領悟到水是「道」的意象,「道」的作用無窮無盡,它讓萬物生長、繁殖,但不佔有萬物,所謂「生之,畜之;生而不有」。水的特點正是「道」的體現。在水的滋潤下,櫻桃成熟,熟透的稻穀已被收割,小河灣因為雨水充沛而歡快流淌,但水不和萬物相爭,也不自以為盡力而去把持萬物,做到「為而不恃,長而不宰」,這就是老子提倡的玄德,即水德。
因此,詩人的創作逐漸得以升華和拓展。當他走在多雨的山上,在越來越濃的霧色中,雖然天色蒼茫,他的目光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一隻藍色的鷺「在綠色的,銅色的,香櫞色的/割了莊稼的一長條田地裡/抓老鼠」。看到眼前的自然景象,擁有內心智慧的詩人徹悟到「一切都足夠了」。此情此景,讓他感悟到老子提出的「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莊子對此進一步闡釋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詩人認識到萬物的本質是同源的,體悟到天地同根,萬物一體,這就是詩人「已經多年未知」的一件事的答案。詩人冬天在自然中體會萬物。他沿著小溪散步,聽著和緩悅耳的溪水聲,看著頭頂赤楊樹光禿禿的枝丫融入景中:
柔荑花隨著月光照著的雲彩
進入到朦朧的,純淨的薄霧中。
山脈,上面覆蓋著溼漉漉剛長出來的小草,
像霧的雲團一樣無形。
小徑上落葉
把月光反射成有霧的微光。
葉身狹窄的月桂樹葉
看起來像蘇東坡的竹子。
兩頭小鹿蹦蹦跳跳離開我
穿過樹林,出出進進
背影像一縷縷煙霧。
月亮變得昏暗。
微風不再移動。
溪水聲越來越大,
我回到小木屋,
雲彩遮住了月亮
天空的月光
穿過光禿禿的樹枝
映射在無邊的,天鵝絨般的池塘裡。
詩人的感悟往往是基於他在自然中的感受,例如當他站在池塘邊,凝視之中「回想起/仿佛在家鄉」。詩人消解心智,找到了心靈的家園,回歸到本根,也就是「道」。他的身心與自然完全融和,正如「幾小時後,緩慢落下,靜靜的,溼漉漉的,巨大的」雪片穿過無風的晨曦落在大地上,詩人和萬物一起回歸「穀神」的懷抱。新的一年開始,詩人體悟了「道」的「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他坐在橡樹下,凝視著滿月下春天盛開的白色果園,聽到「橡樹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就像獅子的吶喊,/聽起來像是顫抖和喘息」。這是忙碌的蜜蜂在空樹幹上的蜂巢中發出的聲音,他意識到蜜蜂將會忙碌一整夜。
山谷、水是老子形容「道」的常用意象。經過山中一年生活,詩人靜心體會水的特徵,見證水孕育生命,滋潤萬物的過程。在水的洗滌下,他的內心清淨,心神氣寂,看清宇宙、自然與人都是同源的本質。在新的一年春天來臨時,詩人感受到橡樹發出的聲音,體會到以蜂巢為代表的自然界旺盛的生命力,體悟了「道」的永存。在詩集《萬物印記》的前言,雷克思羅斯精闢地總結了自己的上述創作特徵:「這些詩歌都是簡單、個性化的詩歌,和我身心合一的經歷相符合」。在這部詩集中,他實際上巧妙地融入閱讀馬丁·布伯、鈴木大拙、老子、莊子和雅各布·伯麥等人著作的體驗,使之構成一個內涵豐富的精神世界。
縱觀雷克思羅斯不同時期創作的典型詩歌作品,可以看出詩人對老子「上善若水」思想的感知與接受過程。經過一個較為漫長的思考過程,他推崇老子「上善若水」的思想,理解水滋養萬物而不爭的道理,欣賞水包涵萬物而保持至清的特徵。作為一個典型的意象,他視水的這些品質為人生需要修煉的品德。在他看來,人們只有在大山中經歷隱居生活,清除內心雜念與欲望,靜心觀察自然,他們才能體悟水的品德,內心擁有認識事物本質的智慧,做到人、自然與內心合一,徹悟人與萬物同源的本質。在詩歌創作中,雷克思羅斯表達出老子的復歸思想。
在詩人詩歌創作思想的發展過程之中,雷克思羅斯有感於20世紀60年代西方世界各種思潮蜂擁而起的現狀,憂心於兩次世界大戰之後西方文明體系崩潰的現實,他通過自身實踐,在東方老子思想中找到了重塑人類品德之路。就此而言,老子「上善若水」思想給詩人以重要的啟發,使他認識到要重建西方道德體系,首先需要接受老子提倡的虛靜與復歸思想,正視人與萬物同根的本貌,根除欲望,順應事物的本來趨勢,只有這樣才有望在西方建立一個推崇簡單、樸實生活態度的新型社會。因此,「上善若水」思想深刻影響了詩人的詩歌創作,他的詩歌呈現出道家思想的深刻洞察力,具有東方式哲思風格,展示出鮮明東西方文化相互交融、相互影響的特點。他的詩歌為美國詩壇鋪就了將東方視角與西方實用主義相互融合之路。
文明因交流而精彩,文明因互鑑而豐富。雷克思羅斯記錄身心合一心路歷程的作品使他的詩歌在風格多樣的美國現代詩歌中獨樹一幟。他的詩歌是20世紀美國詩歌園地中一朵亮麗的鮮花,自然盛開,在繁花似錦的詩歌園地裡散發著東方特有的香氣,給這個大花園增添了不同尋常、回味長久的韻味。在雷克思羅斯影響下,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美國詩壇重新掀起一場向東方學習、採用中國模式創作的風潮,這個創作模式影響了其後在美國詩壇佔有重要地位的很多詩人,加裡·斯奈德和菲利普·惠倫是其中的傑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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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畫家張路的《老子騎牛圖》 圖片為資料圖片
《光明日報》( 2019年09月12日 13版)
[ 責編:董大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