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越臭,母羊越愛。
——法國諺語
「偉大的高盧人不洗澡」這個標籤,就好比巴黎人行道上的狗屎,緊緊附著在法國人身上;明明法國是全球香水工業鼻祖之一,繁榮產業中包含了世界最大的化妝品與保養品霸主L』Oréal集團,卻還籠罩在這種陰影下。話說回來,那些將炮火對準法國香水與化妝品產業的人也批評,這些領域之所以能躍升到今日的高度精緻,全都是為了掩飾法國女人身上的難聞騷味。
當然,十九世紀末期,以現今標準而言,當時每個人身上都很臭,只有有錢人的味道比窮人稍微好一點。正如先前提過的,凡爾賽宮在路易十四統治期間根本沒有廁所,侍臣一旦有內急只能就近出恭。蘇格蘭作家斯摩萊特在1766年旅行法國與義大利時曾評論,「儘管凡爾賽宮精雕細琢、富麗堂皇,卻是令人生厭的住所。宅邸裡陰黑黯淡、陳設不足、多垢骯髒、缺乏質感。」
當時正值「乾洗澡」的極盛時期,大眾因為相信水中帶有細菌與「壞體液」,於是不惜代價地避免沐浴。臣民既然鮮少洗澡,便改以精心調製的香水來掩蓋汗臭與體臭。問題是,並非所有法國人都厭惡體臭,有些人反而為此騷味傾倒。「美人兒,八日內我將與你相聚。請別洗澡……」據說這是亨利四世寫給情婦的綿綿情話,兩世紀後,拿破崙也給情人約瑟芬類似的叮囑。
在另一個徹底不同的情境下, 法國德.維耶瓦公爵據說曾在1706年拉米伊戰役上讚美他的士兵「羊臊般體味媲美千軍萬馬、勢不可擋」;亦有多個消息來源證實,戴高樂將軍呼出的口臭足以燻得敵軍淚流滿面。直到二十世紀,許多文化都還深植著濃烈體臭等於男子氣概的想法;過度享受洗澡、飽塗調香製品是嬌生慣養又渾身娘味的花花公子才有的行徑。到了好比說1975年,英國雜誌《新科學人》一面讚許著英國乃全歐洲肥皂用得最兇、最愛乾淨之國,一面也不忘警告:
「身為肥皂聯盟冠軍的我們,應謹記馬克吐溫的忠告:沐浴與教育雖不像突如其來的大屠殺,但長遠看來卻更致命。羅馬帝國衰敗的教訓便證實,當人民沉溺於熱泡泡浴、且無法忍受睡在溼冷戰場時,就是要被不洗澡的野蠻人徵服的時候。」
雖然1975年的英國在肥皂聯盟上稱霸,不過這樁賽事實際上是從十九世紀末期起就開跑的。1880年代的英國因為有了室內自來水供應設備,於是大眾逐漸養成以肥皂洗澡的習慣。1791年起,每位英國人每年要用去三點一磅的肥皂。1881年左右肥皂進入大眾市場後,每位英國人更用掉十四磅;相較之下,同一年的法國人不過用掉區區六磅而已。1830年代造訪巴黎的英國觀光客,例如小說家特洛勒普人等已注意到,在法國當局心目中,名勝古蹟的地位似乎遠優於廁所管線。
不過特洛勒普對新建且宏偉的瑪德蓮教堂不為所動,反而申論,「我認為對巴黎更有幫助的做法,是省下這筆開銷改用於鋪設水管,讓自來水流入尋常百姓家。」法國厭惡洗澡的習俗又因為天主教對裸體長久以來的排斥而加劇,連淨身儀式也蘊含著要洗淨肢體間親密接觸帶來的罪惡。許多修道院女孩洗澡時都得穿著襯衫或連身裙;一本1844年出版的衛生手冊上也載明,「身體幾個特定部位」一日只需清洗一次。關於那些一日清洗特定部位數次的女人,手冊教訓說,「我們不建議這麼做;望各位尊重潔淨之神聖性。我們應謹記,任何超過健康與衛生原則界線的行為將不知不覺地導向悲慘的結果。」
不過,有句話我們還是得幫法國說,那就是比起英國,法國長期以來大多數區域都是農村,家用自來水的設置比英國晚。例如,1930年時,英國布拉德福德有92%的家庭擁有自來水、供水設備、而且至少有一間洗手間,43%的人家還有浴缸。如同其中一位觀察人士所說,「洗澡習慣因此更普及了。」
反觀法國,1950年代只有10%的家庭有淋浴間,而且僅有58%有自來水。同個年代裡,有一半的法國人兩年才洗一次澡,13%的人一年才洗一次頭。1951年時,法國的《拉魯斯醫學百科》建議讀者「注意儀容」,不妨「一周洗一次澡」。1960年代,德巴希度子爵的英裔妻子發現,他的羅克塔亞德城堡裡共有六十個尿壺,卻沒有馬桶,也沒有浴室。
因此,「偉大的高盧人不洗澡」一說的來源,幾乎可確定是法國鄉村較晚才有自來水的緣故。從二戰返鄉、嗅覺敏感的美國大兵都為此摩擦生氣、氣憤填膺(當時多數法國鄉民若要洗澡就會到鎮上的噴泉旁,像顆水餃沾醬油一樣點到為止)。《112件法國人讓你抓狂的事》是戰後美國製作的小冊子,目的是平息美軍對法國人的反感情緒,當中就列出兩條:法國人不洗澡,而且不像德國人那麼衛生。
小冊子試圖為法國解釋,戰時法國人之所以不洗澡,是因為德軍控管了肥皂的供給。戰爭平息四個月後,配給法國人的肥皂也才「每個月兩小塊劣質人造品」,換算一下僅二十克左右。然而,就算德國人比較衛生,小冊子也語帶責備地說,「不整潔的朋友總好過完美無缺的敵人。」它繼續提醒美軍,法國負擔不起管線的設置,而且法國人的生活水平比美國人要低,美國自己也還有940萬戶家庭沒有電,80%的農舍沒有浴室和自來水,360.7萬戶人家缺少衝水馬桶。
儘管美軍極力為法國的衛生標準開脫,法國人的一身腥卻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意外地,在1945年、美軍返鄉後不久,新的《樂一通》角色「臭鼬佩佩」便出現在電視上。臭鼬佩佩說話帶有濃厚的法國腔、滿心渴愛地在巴黎春日裡閒遊、期盼找到如意伴侶,多番嘗試後卻因身上羶味太重而失敗,它自己也冥頑不靈地拒絕接受別人的否定答覆。此外,與法國男性給人的刻板印象如出一轍的是,臭鼬佩佩也愛花時間搽香水,藉此掩去身上臭味。
它的姓氏La Pew極有可能來自「噗」(pooh)或「唿」(phew)等感嘆詞,以表達聞到臭氣時的驚訝與不快。或許令人難以想像,但有語言學家花了一輩子時間在爭論這個感嘆詞的詞源。有人相信它源自拉丁文puteo,意思是發臭,也有人認定它是印歐語中代表腐敗的字根pu, 例如形容詞「putrid」,表示噁心的、腐敗的。然而最吸引人的說法——很可惜大概是杜撰的——則把它推給了中文,正如一句儒家古諺所說的,「只有放屁的人會覺得自己的屁香」。
多數法國人其實很幸福,因為他們並不清楚臭鼬佩佩的真實國籍,這部卡通的法文版裡,它操的其實是義大利口音。
在巴黎,虔誠教徒不洗屁股。
——龔古爾兄弟《日記》(Edmond and Jules de Goncourt, Journal, 1895)
一直以來,對外宣傳法國人有體臭這件事,英國人,尤其是英國小報的貢獻與美國各是半斤八兩。1980年代「羔羊戰爭」(lamb wars)期間,在法國農民面對英國進口肉降價與國內競爭,憤而燒掉好幾卡車進口羔羊以示抗議時,《太陽報》主編麥克肯茲在明知法國肥皂量比歐洲其他國家少的情況下,仍以「法國是歐洲最齷齪的人」的標題回擊,並補刀一句「許多法國人的體臭就像關在籠子裡的袋鼠」。太陽報第三版的性感女郎還被派到法國大使館,負責提供清潔用品與乾淨內衣,作為英國對「貧窮國家」的一點心意。當時有幾起相關研究證實,法國人肥皂用得「確實」比英國人少,但那是因為法國人與其他歐洲人一樣,比較常用肥皂液與沐浴露。
現在的法國人真的懶得洗澡嗎?2011年九月,民調公司BVA代表「多康」衛生用品公司進行的調查發現,受訪法國人中有20%每兩天才淋浴一次,3.5%的人一周才洗一次,12.5%的人上完廁所不洗手。然而另一方面, 美國諮詢公司「聯智」於2010年為瑞典個人衛生產品公司「添寧」所做的調查顯示,94%的法國女性出門前若沒淋浴便渾身不自在,相較起來,英國女性只有74%這麼覺得。
這份調查也指出,關於個人整潔問題,法國是所有受訪國家中花最多心思的人;法國男人一天會用三十五分鐘左右整理儀容,法國女人則是四十六分鐘。2008年,SCA針對九個國家所做的另一份衛生議題深入研究還顯示,73%的法國人每天沐浴至少一次,美國人相較之下會這麼做的有71%,英國人則只有61%。
誠然,對老一輩的法國人而言,衛生是惱人的問題,總會勾起他們受強制徵兵時洗冷水澡、或小時耳垢太多而被用量尺體罰的種種回憶。1882年,偉大的教育改革家費理將衛生納入法國正規學校課程,學校孩童都對下列訓詞耳熟能詳:「我們守規矩。勤洗手、擦乾淨,小便器也沒忘記。」二十世紀早期,法國政府決心通過大批小學教官推廣清潔習慣,這群身穿嚴肅黑軍服的人被稱為「hussards noirs 黑色輕騎兵」。每堂課開始前,孩童的頭、頸、耳、與雙手等部位都得進行「衛生檢查」,不夠乾淨的小孩免不了被打得屁股開花。
1950年代,黑色輕騎兵的管教角色被法國萊雅集團取代,但用的是它最新的洗髮產品DOP。DOP舉辦「兒童清潔日」,當天除了贈送免費肥皂與洗髮乳,老師還在黑板上解釋衛生準則。同時,生意頭腦精明的萊雅創辦人史烏伊拉還推出大手筆的廣告活動促銷DOP,像是發起三萬人在加萊、五萬人在布魯塞爾的群眾遊行,由民眾高喊著催眠式口號:「DOP,DOP,DOP,讓你頭髮柔順、戰勝扁塌。」
然而必須指出的是,法國有部分知識分子並不認同這些清潔運動,反而樂於維持高盧的叛逆、陶醉在強烈體味裡,對抗英美國家的恐菌症以及「衛生法西斯主義」。社會歷史學家科班寫道,法國是推崇「肉體感官」的文化,因一切感官帶來的愉悅而飄飄欲仙,從廚房誘人的香氣到個人身上的燻腥,無不例外。這種文化與極度拘謹的美國與英國人壁壘分明,對英美人士來說,身上一旦透露任何氣味,都應當立刻掩蓋,並靠大把肥皂或除臭劑「徹底殺菌」不可,仿佛一絲一毫的獸性野味都可能釋出具破壞力的動物本能。
「英國人認為肥皂就是文明,」德國歷史學家馮.特萊齊克如此分析。只不過,法國人聽了一定要反問,「所以他們怕得要命的不文明到底是什麼?」
迷思鑑定:有誤。現代調查顯示,現代法國人不同以往,與其他國家人民一樣勤於洗澡。不過與英美不同的是,法國人並不講究抹去所有個人氣味。
【冷知識】浴缸的考驗與磨難
1819年時,一位名為「萊雷特先生」的天才想出了個妙方,為巴黎人發明「到府泡澡」的服務。該服務不只宅配浴缸到府、還提供浴巾、熱水與泡泡浴必需品。但是「到府泡澡」不知為何始終不受青睞,只成了好幾則諷刺劇、歌曲與惡作劇的主題。巴黎人對浴缸繼續保持著高度戒心,鮮少有人泡澡;其罕見程度可從法國畫家馬奈的意外事件上得證:他老兄竟誤認友人家裡的浴缸是表面反光的大理石桌,而隨手把自己的大衣扔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