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6月27日晚,梅雨季節結束後的一個悶熱夏夜,位於東京日本橋的鴻巢飯店燈火通明,嘉客滿座。
這裡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桌上裝點著一簇簇玫瑰和香豌豆花,圍桌而坐的皆是當時文壇的中堅與新秀,有谷崎潤一郎、久米正雄、鈴木三重吉、小宮豐隆、江口渙、佐藤春夫等。
這些人的名字將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熠熠生輝,但此時他們的關注與稱羨都投給了一個清瘦寡言的年輕人,他就是本次聚會的中心人物——芥川龍之介。這一日群賢畢至,正是為了慶賀他第一部作品集《羅生門》出版。
這位二十五歲的東京帝國大學高才生可謂少年得志,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裡,他幾乎是一帆風順地完成了畢業、就職和文壇成名等人生大事。他先是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於東大英文專業,隨即成為海軍學校的英文教官。
正途出身並獲得一份體面的職業,已是具備了一名男子在日本社會安身立命的資本,更為難得的是,他的才華足以支撐他的文藝理想,他在此期間寫下的《羅生門》《鼻子》《山藥粥》等佳篇迅速獲得世人矚目,從而一躍成為文壇最閃亮的新星。
而且,作為文豪夏目漱石最得意的門生,據說他很可能成為漱石的乘龍快婿,那勢必更加助益他的前程。現實已是稱心如意,未來又燦爛可期,著實羨煞旁人,難怪日後佐藤春夫不無感慨地回憶道:「我一邊思索著自己無望的文學生涯,一邊想,身處滿座中心、意氣風發的芥川是幸福的。」
然而世事往往變幻無常,令人唏噓感嘆。這位日本大正時代最傑出的文學代表,雖然以花團錦簇的盛況華麗登場,但當時的諸人又怎會想到,十年後的同樣一個夏夜,身心俱疲的芥川龍之介服下了大量安眠藥,在寂寞的雨聲中沉入長眠。藝術的輝煌與人生的痛楚並存於他身上,共同構成了芥川龍之介文學的獨有意蘊。
世紀末的憂鬱
要理解芥川文學,一個不可忽略的關鍵詞就是「世紀末」。「世紀末」指的是19世紀末法國等歐洲國家出現的頹廢、享樂、唯美、神秘、懷疑等傾向的文藝思潮,代表作家有法國的波德萊爾、蘭波,英國的愛倫·坡、王爾德等人。
閱讀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會發現他對世紀末文學情有獨鍾,甚至寫出了「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的名句。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他生於19世紀末,青少年時代正是世紀末文藝思潮在日本影響最盛的時期,此外也因為他生來氣質憂鬱而敏感,與世紀末的作家們天然契合,身世帶來的憂傷和不安感更加強了這一傾向。
芥川日後曾經回憶青年時代傾倒於世紀末文學的情景,「天色漸暮,但他依然熱心地看著書脊上的文字。擺在那裡的,與其說是書籍,莫如說是世紀末本身」。這種偏好一直持續了芥川龍之介的一生,是潛藏在芥川文學深處的精神底流。
1892年3月1日,芥川龍之介生於日本東京。父親新原敏三是一位小有成就的牛奶商人,經營牛奶店並擁有牧場,性格比較急躁,母親富久則內向寡言。因他生於辰年、辰月、辰日、辰時,故而被命名龍之介。龍之介是第一個男孩,之前有兩個姐姐,他出生時父親已經四十三歲,母親三十三歲。
父母中年得子,自然十分珍愛,況且家境寬裕,龍之介的童年本應無憂無慮。但不幸的是,他出生僅僅七個月後,就遭遇了人生第一個沉重打擊——母親富久突然精神失常。母親的發瘋是籠罩龍之介一生的沉重陰影,身為瘋子的兒子的痛苦、對遺傳的恐懼一直折磨著他,使得他時常處於憂鬱之中。「人生悲劇的第一幕始於成為父母子女。遺傳、境遇、偶然——掌握我們命運的,終究還是這三種東西。」(《侏儒的話》)隨著心靈的困頓和身體的衰弱,這種精神痛苦也日益深重,最終成為他自殺的原因之一。
因為母親發瘋,舅父芥川道章將龍之介接回芥川家撫養,十年後母親去世,又過了兩年,十二歲的龍之介正式成為芥川家的養子。芥川家是士族舊家,世代掌管江戶幕府的茶會庶務,養父曾任職東京府土木科長。日後龍之介在自傳色彩濃厚的《大導寺信輔的半生》中,描寫了在養父母家中貧困與拘謹的生活,但這部作品存在很多文學誇張,實際上養父母家境尚好,家中有兩名女傭,龍之介可以經常去觀看歌舞伎表演,也能隨意購書,惹得同學羨慕。而且家中頗有文藝之風,養父愛好南宗畫、圍棋、盆栽、謠曲、俳句等,養母也愛好文學和美術,這對龍之介文藝趣味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
需要特別一提的是龍之介的姨母富紀,她是母親的長姐,終身未婚,如慈母般撫育龍之介。養父母都對龍之介甚為疼愛,姨母和他的感情則最為親厚,龍之介日後對三位老人都孝敬有加,但他的作品中時常流露出身為養子的壓抑和家庭給予他的束縛感。其實平心而論,他所受到的限制拘束並不比同時代的青年更深重多少,不得不說此種感覺與他天生的文藝氣質有關。
龍之介自幼體質孱弱,敏感而富於感性,早早便顯露文學偏好。他小學時最愛讀《水滸傳》《西遊記》和瀧澤馬琴的《南總裡見八犬傳》,中學時更大量閱讀夏目漱石、森鷗外、泉鏡花等當代名家的著作。儘管在《大導寺信輔的半生》中,龍之介描寫了與教師的衝突、操行被惡評等,但那純屬虛構,就像現實中的乖學生幻想一下自己是不良少年。實際上,從小學到大學,龍之介一直是個模範學生,成績優秀,英文、漢文尤其出類拔萃,並且愛好歷史,這為日後歷史小說的創作打下了基礎。
1910年9月,十八歲的龍之介進入第一高等學校文科,三年的高中生活對他的內心有著重大影響。龍之介「一高」時代的同窗好友有作家久米正雄、菊池寬、松岡讓等人,這種朋友關係持續終生,對「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誕生起了重大作用。龍之介去世後,菊池寬為了紀念他而設立的「芥川獎」,如今已經成為日本文學的最高獎項。
當時文壇中享樂主義傾向很強,文學青年們受到感染,也常常飲酒放縱,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充滿求知慾,有著哲學思索的癖好。而通過讀書治療精神上的饑渴,以及充滿求知慾和讀書欲的青春,是形成芥川文學性格的一大要因。
「一高」時龍之介的閱讀重心開始移向西方文藝,莫泊桑、波德萊爾、斯特林堡、易卜生、蕭伯納、託爾斯泰等都是他在作品中時常提及的,其中,他尤其愛好世紀末作家的作品。這一時期他的厭世主義、懷疑主義傾向非常強。縱觀龍之介的一生,便可發現,他在青春期的厭世主義和懷疑主義,並不是青少年常有的感傷,也不是一時性的,而是與他自身深層次的精神相結合的。
1913年9月,龍之介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大學期間他開始創作,在東大學生的同人雜誌《新思潮》上發表了幾篇作品,雖然都並不成功,但也獲得了珍貴的經驗。就在他進行創作嘗試的期間,生活中發生了一個重大事件,並且直接影響了其後的人生道路,那就是初戀的失敗。
龍之介的初戀對象是一個名叫吉田彌生的姑娘,是熟人家的女兒,龍之介對這次純真的愛戀非常認真,但不知何故,他們的戀愛遭到芥川家的強烈反對,態度最堅決的是他深愛的大姨母。
「我打算求婚......向家裡人說了這件事,遭到了強烈反對。姨母哭了一夜,我也哭了一夜,翌日早晨,我臉色難看,說我放棄了。」(1915年2月28日致恆藤恭書信)
初戀最終失敗,姑娘嫁給了一名海軍士官。初戀的失敗使龍之介受到了重大打擊,本就敏感憂鬱的他痛切感受到身為養子的不自由,而且對親情之中含有的利己主義深感失望。「周圍是醜陋的,我自己也是醜陋的。眼看著這一切而生活,是痛苦的。......對於離開了利己主義的愛的存在,我表示懷疑。」(1915年3月9日致恆藤恭書信)
短暫戀情的破滅促使龍之介深入思索人們心底潛藏著的利己主義,這與他性格中原有的厭世主義和懷疑主義傾向相結合,最終導致了事實上的處女作《羅生門》的誕生。
古典的華光
在《羅生門》之前,芥川龍之介已經發表了幾篇作品,但都是不成熟的練筆之作,可以說,《羅生門》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芥川身為作家生涯的開始,是以《羅生門》為界的。
1915年11月,《羅生門》發表於《帝國文學》。小說取材於日本古老的傳說故事集《今昔物語集》,描寫了一個在大災荒年代走投無路的家僕徘徊於羅生門下,內心在「餓死還是當強盜」之間掙扎動搖,突然發現城門上一個老婦正在拔死人的頭髮,聽著老婦的訴說,家僕心中尚存的那一點嫉惡向善的念頭漸漸消失,終於奪走老婦的衣服,走上了為盜之路。《羅生門》是芥川文學的出發點,在此部作品中,芥川對於人生的懷疑態度和對於利己主義的人性之絕望已經顯露無遺,這一主題在他此後十餘年的創作生涯中被一再重複。
《羅生門》的另一個重要意義是它預示了芥川龍之介的取材方向,即對古典題材的發掘。
芥川回憶道:「當時寫的小說是《羅生門》與《鼻子》兩篇。從半年前開始,拘泥於戀愛問題的影響,獨自一人時便情緒消沉,因此想寫儘可能與現狀隔離、儘可能愉快的小說。因此首先從《今昔物語集》取材,寫了這兩個短篇。」(《那時候的我》)
《今昔物語集》是日本平安時代編撰的傳說故事集,記錄了佛教和世俗的種種故事,在芥川龍之介的時代,這部物語集本來並不受到大眾的關注,芥川卻獨具慧眼,窺到了這部古舊的物語集隱藏在厚厚的歷史塵埃之下的光彩。於是精心選題,細細打磨,加以新的闡釋,以此為基礎創作了一系列名篇佳作,使得被遺忘的古典重又煥發出燦爛光華。
雖然《羅生門》如今被視為芥川的第一代表作,但由於發表在東大的內部刊物上,讀者有限,當時並未引起多大反響。芥川的成名尚需要一個重大契機,那就是進入文壇泰鬥夏目漱石的門下。
這一年的年末,芥川龍之介初次參加漱石山房的「星期四會」。星期四是夏目漱石的見客日,每逢星期四,門下的文學青年們都會圍繞著漱石,自由地談論文學問題。才華橫溢的龍之介很快得到了漱石的青眼相看,成為漱石晚年最讚賞鍾愛的弟子。
翌年2月,第四次《新思潮》創刊。這份東大學生的文藝刊物此前曾經辦過三次,但影響最大的當屬這一次,因為參與者芥川龍之介、久米正雄、菊池寬、佐藤春夫等人日後都在文壇成名,文學史上將他們稱為「新思潮派」,是大正時代最重要的文學力量之一。
芥川龍之介在創刊號發表了《鼻子》。《鼻子》也取材於《今昔物語集》,描寫了一個高僧禪智內供長著長鼻子,為此受盡眾人嘲笑,他深為苦惱,百般尋求將長鼻子縮短的辦法,終於用一種奇妙的蒸煮踩踏之法如願以償。可是縮短了鼻子的內供卻受到了更露骨的嘲笑,內心陷入了矛盾徘徊,終於有一天短鼻子重新變長,內供才重又安心。對於那種旁觀者的利己主義,芥川龍之介解釋道:「人們心中有相互矛盾的兩種感情。當然,對他人的不幸,人們莫不表示同情。可是一旦那人勉力擺脫了不幸,別人又感到有點索然無味。稍稍誇張一點說,人們甚至會希望那人再次陷入同樣的不幸。」《鼻子》的筆調十分幽默,但在幽默的背後,卻潛藏著作者對於利己主義的人性的絕望,這與《羅生門》一脈相承。
《鼻子》得到了夏目漱石的熱情稱讚:「作品非常有趣、沉穩,沒有戲謔,卻自然地流露出幽默之處,具有優雅的趣味。而且材料新穎,文章結構十分勻整,令人佩服。這樣的東西,今後再做二三十篇,必會成為文壇無與倫比的作家。」
漱石的讚賞大大增強了芥川龍之介的自信,他再接再厲,又寫出了第三部名篇《山藥粥》。《山藥粥》依然取材《今昔物語集》,描寫了一位處境堪憐的五品大夫,一直懷著一個卑微的願望,即飽飽地喝一頓山藥粥。這一願望雖然經年不能實現,卻成為五品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動力。後來機緣巧合,五品終於有機會飽餐一頓山藥粥,但他在堆滿食案、盆滿缽滿的山藥粥面前,卻沒有了胃口,而且永遠失落了生命中的寄託和期待,體味到難言的空虛。芥川對《山藥粥》寄予厚望,閉門謝客,以日均一頁到兩頁的速度,字斟句酌地寫成。《山藥粥》不負苦心,得以發表於一流雜誌《新小說》上,而且大獲好評。芥川趁勢又發表了《手絹》《菸草與魔鬼》《大石內藏助的一天》等佳作,名聲與日俱增,迅速成為文壇的新晉作家。
二十四歲這一年可說是芥川龍之介人生中的重大轉折點。這年夏天,他東大畢業,同時文壇成名,年末時又獲得了在橫須賀海軍機關學校擔任英語教官的就職機會,由此遷居古都鎌倉。第二年即1917年5月,他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羅生門》,隨後舉行了盛大的出版紀念會。11月,第二部作品集《菸草與魔鬼》出版。一年中出版兩部作品集,說明了芥川龍之介的人氣之旺盛。
此時,芥川的婚姻問題提上了日程。
本來,作為漱石門下最優秀的弟子,他一直被漱石的遺孀鏡子夫人和門下師兄們視為漱石長女筆子小姐佳婿的第一人選,但芥川卻已有意中之人,那就是十八歲的冢本文子。
文子是芥川中學時代朋友山本喜譽司的外甥女,文子的父親是一位海軍軍官,早年死於日俄戰爭中。1918年2月,芥川龍之介與文子結婚。文子夫人性格溫柔而開朗,兩人感情融洽。雖然隨著芥川的名聲日隆,他與幾名女性有過或深或淺的糾葛,但總體而言,他的家庭生活堪稱平穩和睦,在他們十年的婚姻中,育有三個男孩。
同年2月,芥川龍之介成為大阪每日新聞社的籤約作家,以不在別家報紙發表小說為條件,得到每月50日元的額外報酬,再加上稿酬和教職的薪水,使得他在經濟上沒有後顧之憂,在安定的生活中集中精力進行創作。
3月,芥川偕同新婚妻子在鎌倉租了新居,新居庭院中有一個蓮花池,池畔植有五六株芭蕉,同住的還有姨母和一名女傭。在這個遠離東京的海濱小城中,一家人過著寧靜的生活。芥川白天教授英語,晚間創作小說,其間佳作迭出。他們一直在鎌倉住到了翌年4月,這一年餘的古都生活在芥川的一生中,無論在文學上還是生活上都堪稱最幸福的時代。
鎌倉時代芥川最有名的作品是《地獄變》,這部作品仍然取材於古典,描寫了一位痴迷於藝術的畫師良秀奉命創作《地獄變》屏風,卻因為無法畫出地獄中女子被烈火焚身的場面而苦惱,後來良秀目睹女兒被活活燒死,他的臉上卻洋溢出「心醉神迷的法悅的光輝」。
《地獄變》有著作者自身的投影,主人公畫師良秀藝術至上主義的人生態度與芥川龍之介相通,而良秀在完成屏風之後的自縊身亡,又表現出芥川在道德與藝術追求相衝突時的內心矛盾。芥川龍之介的一個重要文藝思想就是「藝術至上主義」,即將藝術視為人生的最高理想,認為藝術擁有絕對價值,《地獄變》就是這一思想的集中體現。
在鎌倉時代,芥川還寫了一系列珠圓玉潤的超短篇小說,包括《女體》《黃粱夢》《英雄之器》《蜘蛛之絲》等。這些超短篇小說或表現藝術思想,或取材中國古典表達他的歷史見解,共同的特點是文筆優雅、格調清澄,幾乎字字珠璣,充分體現了芥川文學重視技巧、字句凝練精美的特色。
隨著芥川龍之介作家地位的鞏固,英語教官的職業對他已然不是那麼必要,反而束縛了他噴湧的創作靈感。於是1919年3月,芥川辭去了海軍學校的教職,結束了兩年四個月的教師生涯,離開鎌倉回到東京,成為專業作家。
鎌倉時代的結束標誌著芥川龍之介創作前期的終結。他的前期作品絕大部分為歷史小說,其間名篇迭出,內容和形式都豐富多彩,涵蓋了芥川歷史小說的所有方向,包括王朝題材、基督教題材、江戶時代題材、明治開化時期題材、中國題材等。
歷史小說是芥川文學的標誌性成就,相對於另一位歷史題材的大家——明治文豪森鷗外,芥川的歷史小說不像森鷗外那樣尊重歷史的本來面貌、探尋歷史的自然,他取材最多的《今昔物語集》本來就是故事性大於史料性,而他更是借用歷史題材來表達近代人的思想,用古人之杯酒澆自己胸中的塊壘,這是芥川歷史小說的最大特色。
有趣的是,古典題材和芥川的近代思想相互為用,芥川的新闡釋使古典煥發了生機,而古典的外衣又為芥川文學塗上了典雅瑰麗的色彩,形成了難以言喻的獨特魅力。
探索與挫折
回到東京後,芥川龍之介將書房命名為「我鬼窟」,這源自於他吟詠俳句時使用的俳號「我鬼」。從我鬼窟時代開始,芥川龍之介的創作進入了中期。
芥川的中期創作雖然長達六年,但成就並不及前期,相對於激情奔湧、才氣縱橫的前期作品,此時的作品明顯出現了良莠不一的頓挫感。芥川中期創作的顯著特點是:除了延續前期歷史小說的風格和主題外,他試圖突破自己,開拓新的領域,從現實生活中尋求題材,創作了多部現代小說。
但是總的來說,芥川龍之介的現代小說成功之作很少,遠未達到歷史小說所具有的高度,伴隨新探索而來的更多的是挫折感。
在鎌倉時代的末期,芥川就寫了現代題材的小說《毛利先生》,追憶了一位不合時宜的老教師,這部作品雖不像他的歷史小說那樣令人驚豔,但文筆亦莊亦諧,感情頗為真摯,加上芥川的文壇盛名,所以一時間引發了作家們追憶舊日教師的風潮。回東京後,芥川雖然發表了一系列作品,但佳作很少,其中只有表現寂寞人世間一抹暖色的小文《蜜橘》以及以美濃大地震為背景、對人性表示懷疑的《疑惑》尚足一觀。
進入1920年後,芥川寫出了優美的短篇佳作《舞會》,這篇小說以明治開化期的鹿鳴館舞會為題材,在衣香鬢影的繁華場中,人們仰望那轉瞬即逝、美得令人悲從中來的焰火,極絢麗與極短暫的對比使得小說餘韻悠長。
《舞會》再次表現出芥川龍之介駕馭歷史題材的高超能力。而說到他不擅長的現代題材的探索,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品則是《秋》。《秋》的主人公信子是一位具有文藝趣味的才女,為了成全妹妹的愛戀,她捨棄了有共同文藝愛好的表兄,嫁給了一心關注米價和家用的平凡丈夫,後來重逢表兄,心中蕩起難言的悵惘。《秋》在芥川的作品中,罕見地以現代家庭為題材,在平淡寂靜的生活中緩緩流動著一種哀愁的氣氛,是難得的現代題材佳作,表明芥川的新領域探索取得了一定成功。
但在《秋》之後,芥川雖然又寫了多部現代題材作品,卻再無傑作。能夠代表芥川中期創作水準的,依然是歷史小說。
《南京的基督》以信奉基督教的風塵少女為主人公,描繪了無知純真的人的幸福。《杜子春》取自中國傳說,卻與原作大異其趣。杜子春為了修仙必須緘口不語,他經受了包括地獄酷刑在內的種種考驗,但在自己父母轉世而成的老馬遭受殘酷鞭撻、垂垂欲死時忍不住叫了一聲「娘」!芥川顛覆了原典中對修仙不成的遺憾,為杜子春安排了在桃花爛漫的泰山南麓認真生活、堂堂正正做人的美好結局,是芥川作品中少見的色調明亮的佳篇。取材於中國元明畫家逸事的《秋山圖》,再次展現了芥川龍之介的博學多才,芥川一向對繪畫懷有興趣,並手繪過多幅作品,《秋山圖》是他在中國繪畫造詣的基礎上創作的,從中可以窺見他的藝術觀。
1921年3月到7月,芥川龍之介進行了歷時四個月的中國之行,旅行印象記於1925年出版的《中國遊記》。像許多具有古典趣味的文士一樣,芥川也感受到了他理想中的、洋溢著古典詩情的中國與他眼中的現實中國之間巨大的落差。他的健康情況在這次旅行後急速惡化,此後的六年間,神經衰弱和失眠症一直未能痊癒,身心的疲憊直接影響了他的後期創作。
電影《羅生門》原著正是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和《羅生門》
1922年1月,芥川在《中央公論》等四份一流雜誌的新年號上同時發表了《竹林中》等四篇作品。四作齊發表現了他的文壇地位達到頂峰,但這主要是他此前名聲積累的結果,事實上,四篇作品中只有《竹林中》達到了高水準,其他只是平平之作。《竹林中》圍繞一名武士被殺的事件,由樵夫、大盜、武士等七名當事人進行講述,眾人的講述各不相同,由此表現了人心的微妙和人生真相的難以把握。此年度的另一佳作《六宮小姐》則以哀婉典雅的筆致,講述了一個平安時代貴族閨秀的悲哀命運。
這期間,時代出現了新的動向,主要是一戰後的經濟恐慌使得農民運動和勞工運動高漲,文壇上表現為無產階級文學的興起。像芥川這樣的著名作家,自然成為左翼激進作家和批評家的攻擊對象,被稱為資產階級作家而遭到批判否定。芥川的好友菊池寬創刊了《文藝春秋》,來與無產階級文學派進行論戰。但芥川的性格並不喜歡論戰這樣激烈的形式,佔據他生活大部分的是藝術,可是無產階級文學派的壓力使得他難以在書齋中安坐,不得不對社會問題和人生問題表現出更多關注。
1923年,芥川龍之介開始創作「保吉」系列的現代小說,主人公保吉的原型即芥川本人,素材取自於他在海軍機關學校的任職經歷。這說明芥川無法繼續在歷史小說領域中泰然安坐,因此嘗試將自己的經歷直接轉化為作品,但保吉系列沒有出色的作品,再次證明了芥川對於現代題材的不甚擅長。
那之後,除了取材於戰國末期著名的細川伽羅奢夫人、顛覆偶像色彩的《絲女手記》之外,芥川的中期創作再沒有可圈可點的佳作出現。整體而言,他的作品質量明顯低下,健康不佳、創作力衰退是直接原因。關於這一期間的心境,芥川日後做出了如下描述:
「他和一個大學生走在長滿芒草的原野上。
『你們還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吧?』
『是的。不過,您不也是......』
『我沒有了。我只有創作的欲望。』
這是他的真心話。不知不覺中,他對生活失去了興趣。」
(《一個傻子的一生》)
三十二歲的芥川龍之介,創作生涯已經有九個年頭,他自身感覺到疲勞,文壇也能聽到芥川龍之介才力已盡的評論。他對生活失去了熱情,不過依然渴望創作上的突破,卻深切地感受到藝術上的滯塞,這對他意味著莫大的苦痛,使得他的神經衰弱越發嚴重,陷入倦怠之中。
藝術之殉
1925年1月,芥川龍之介發表了《大導寺信輔的半生》,這是他自傳色彩最為濃厚的一部作品。雖然文學誇張成分過多,並不能當作真實資料來相信,作品本身的藝術成就也難說有多高,但他在這部作品中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內心世界,以自己為主人公,具有標誌性意義。因而人們一般以這部作品為界,將此後的兩年半視為芥川創作的後期。
與前中期的創作迥然不同,芥川晚期作品的主要特點是以痛切的自我告白為主,這是耐人尋味的。本來,芥川的文藝思想是堅持虛構的創作方法,對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和私小說的告白性是持否定態度的,為此他不斷尋求創作形式與文體的變化,並對小說人物的心理進行全新的解釋,這是芥川文學的一大特色,也是他獲得成功的主要原因。可是到了生命的最後兩年半,隨著身體和心理狀況的惡化,加上他試圖為停滯的創作打開新局面,芥川的創作風格發生了重大變化。
芥川晚期的創作雖然有兩年半時間,但他在1925年和1926年卻基本處於擱筆狀態。這期間,他為健康狀況和創作力衰退而煩惱,先後到修善寺、輕井澤、湯河原等處休養,偶然發表的幾篇文章都並不成功。靜養並沒有使他的身體恢復,加上現實中又出現了《文藝讀本》稿費分配糾紛、妻弟咯血、姐夫犯偽證罪等諸多煩心事,使得他的胃腸衰弱和神經衰弱越發嚴重。
1926年4月,芥川龍之介帶著文子夫人和三個幼子來到神奈川縣的鵠沼休養,在這裡,他們離開養父母和姨母,最後一次享受到小家庭的溫馨。但此時,芥川身體和精神都十分衰弱,屢屢出現幻覺,文子夫人後來回憶道:「即便躺在房間中央,感覺房間的四角都要傾倒下來。有一次,我有事不得不外出,回來時看到他正在發抖。」(《芥川氏未亡人訪問記》)
芥川自己也說:「我發現在被風吹彎的松樹間有座白色洋房,洋房是歪的。我想這是我的眼睛的問題。可是看了好幾遍,洋房依然是歪的。這真可怕極了。」(《鵠沼雜記》)此種境況中,他們在鵠沼的生活可謂悲欣交集,「在這樣的天空下,他與妻子第二次結婚。這是他們的歡愉,同時又是痛苦。」(《一個傻子的一生》)
在這種狀態下發表的《點鬼簿》是1926年度唯一的佳作,芥川在文中痛切地懷念早已死去的親生父母和姐姐,文末引用了俳句詩人內藤丈草懷念先師松尾芭蕉的名句,「春陽照孤墳,壠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難分」。自己與父母姐姐的區別,僅僅是自己尚住在墳墓外而已,已然流露出對死的預感。
1927年1月,芥川龍之介回到東京,在生命的最後半個年頭,仿佛奄奄將滅的火苗突然再次迸發火星一樣,芥川忽然迎來了創作的高產期,這是他生命的最後燃燒。
《玄鶴山房》《海市蜃樓》《齒輪》《西方之人》都堪稱力作,而《河童》和遺稿《一個傻子的一生》更是代表了晚年創作的最高水平。繼《點鬼簿》中死亡預感的流露之後,芥川最後半年的作品中更是鬼影幢幢,色調陰鬱而昏暗。描寫老藝術家自縊前家庭生活的《玄鶴山房》、描寫神經衰弱階段精神狀態的《海市蜃樓》和《齒輪》,讀來都令人悚然心驚。
《河童》是芥川較長的小說之一,也是他終生所思考問題的集大成之作。河童是一種傳說中的兩棲動物,芥川一直喜歡河童並親自畫過多幅河童圖,《河童》採取了一個精神病人講述自己誤入河童國後的種種見聞的形式,對芥川一直思索的遺傳、家族制度、戀愛、藝術、宗教信仰、刑罰等問題進行探討。河童的世界與他自己的世界相重疊,他的整個人生是河童的背景,比如,河童在出生前會被詢問是否想來到世間,如果害怕繼承父母的遺傳缺陷,就可以選擇不出生。河童詩人託庫看到一隻年輕河童頸上吊著七八隻家人河童,氣喘籲籲地走路,冷冷地譏諷「看那蠢樣」;可是當看到一個亮著燈光的小小窗口下,一對夫婦河童和三隻小河童正圍著桌子吃晚餐,又忍不住有些羨慕,認為「那盤煎雞蛋總比戀愛之類更符合衛生學」。這些描寫都耐人尋味,而最後,河童詩人託庫的自殺仿佛暗示著他的自殺。《河童》筆致幽默,讀起來不像芥川晚年的其他作品那樣陰鬱,但實際上依然籠罩著濃厚的死亡陰影。
在芥川生命的最後兩年,自殺的念頭時時地縈繞心間,「這兩年間我一直在考慮死的事」(《致舊友函》)。回到東京後,芥川的生活中又相繼發生了兩件大事,對他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一是姐夫的自殺,一是好友宇野浩二的發瘋。
這年年初,芥川姐姐家失火,因為失火前投保了巨額保險金,姐夫被認為有縱火嫌疑,從而臥軌自殺。芥川不得不為此奔走,除了還清姐夫欠下的大筆債務,還要照顧姐姐和兩個孩子的生活,這使他原本脆弱的神經瀕臨崩斷的邊緣。5月,作家宇野浩二發瘋,芥川親眼看到朋友精神失常後的模樣,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陷入此種狀態,恐懼再次攫住他的心靈,這無疑加速了他自殺的步伐。「他的面前只有兩條路,發瘋或自殺。他獨自走在黃昏的道路上,決心等待慢慢前來毀滅他的命運。」(《一個傻子的一生》)
從這年年初起,芥川龍之介有意識地探望友人,進行告別。芥川的自殺是難以痊癒的病痛、對發瘋遺傳的恐懼、嚴重的創作力衰退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如果對芥川的性情為人有所了解,便可以推想他做出自殺決定前後的矛盾與掙扎。
與那些以自己人生的毀滅來換取藝術成功的破滅型作家不同,芥川龍之介其實是一個更具備通常意義上的責任感、符合傳統觀念對男性的期待的作家。他固然生來具有濃厚的文藝氣質,神經質而敏感,在作品中時時流露出渴望突破束縛、追求自我的念頭,但另一方面,現實中的芥川龍之介卻又品學兼優、克制自我、憐愛妻兒,對養父母和姨母也都能恪盡孝敬之責。芥川在文藝創作的同時,從未疏忽對家庭經濟的考慮,辭去教職之際,也是以大阪每日新聞社提供足以彌補教職收入的月薪為前提的,所以他的家人一直生活安定而優裕,從未像太宰治的妻兒那樣體味到衣食不周的困窘。從《河童》中描寫河童詩人託庫拋下妻兒自殺後的場景,能夠窺見芥川龍之介的心境之一斑:
那裡有一隻兩三歲的小河童,正天真無邪地笑著,我便幫雌河童哄孩子。不知不覺中,我的眼裡也蓄滿了淚水。我在河童國居留期間,流淚的情形,前後只有這麼一次。
「和這麼任性的河童成為一家人,真夠可憐哪。」
1927年夏天,芥川龍之介生命的最後時刻終於到來。7月22日,好友小穴隆一來看望他,芥川向他託付孩子們。7月23日,他一整天關在書齋中,完成了最後作品《續西方之人》。24日凌晨一點鐘時,他來到姨母床邊,說了幾句話,隨後回到書齋,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藥,聽著雨聲讀了一會兒《聖經》,在睡夢中與世長辭,結束了三十五年的短暫生命。
芥川龍之介留下了多篇遺稿,其中最有名的當屬《一個傻子的一生》,這部作品用五十一個片段小節,象徵性地描寫了他的一生,可稱為他的生平自敘。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電線依然放出銳利的火花。他綜觀人生,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可是,只有這紫色的火花——只有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換,他也想握在手中。
藝術的靈感、精神的閃光如同電線放出的紫色火花——這是芥川龍之介的精神寫照。藝術至上是他終生秉持的信念,教養與良善的天性又使他難以捨棄道德與責任,最終,在現實人生和藝術追求之間,他選擇了為藝術而殉身,就像《地獄變》中同樣殉於藝術的畫師良秀,雖然墳上青苔萋萋,已成荒冢,但「地獄變」屏風卻長存世間、流光溢彩。
芥川龍之介的創作生涯只有十餘年,而在他辭世近百年後,作品卻依然膾炙人口,他不僅是日本人最喜愛的國民作家,他的作品更在世界範圍內被廣泛閱讀,給人們帶來心靈的震動。正如他的名句「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至少對於芥川龍之介而言,藝術之美超越了平凡庸常的人生,他短暫的生命在對藝術的追求中獲得了永恆的圓滿。
——趙玉皎
以上選自
《羅生門》
作者: [日] 芥川龍之介出版社: 三秦出版社出品方:果麥文化譯者: 趙玉皎出版年: 2018-6頁數: 472
本書不僅收錄了《羅生門》《竹林中》《地獄變》《河童》等廣為人知的經典名篇,同時精選了《英雄之器》《南京的基督》《絲女手記》《枯野抄》等國內罕見譯作,共28篇。《窗邊的小豆豆》譯者趙玉皎傾情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