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華裔建築大師貝聿銘(Ieoh Ming Pei)謝世,享年102歲。
作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建築設計者之一,他的名作散布全球各地,包括法國巴黎羅浮宮的現代化改建、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樓、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日本美秀美術館、中國蘇州博物館新館等。對光線與幾何構成的深入理解、對東方典雅風格的自然化用,讓他成為了溝通中西方文化的獨特存在,與此同時,他一直致力於促成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融合對話。
貝聿銘的一生幾與世界歷史大潮同步,頗具傳奇色彩。中山大學教授馮原說:「他生逢20世紀,也是20世紀的一種幸運。」
負笈北美「巧遇」現代主義
貝聿銘出生的1917年,全世界正處於新舊交替的劇烈衝撞之中。第二次工業革命催生的現代主義正在營造新的秩序,而他的家族在他出生後不久,買下了蘇州著名私家園林「獅子林」。
貝氏全家福(前排左一為貝律銘)。
貝聿銘幼時曾在廣東生活,10歲那年,父親貝祖詒調任中國銀行上海分行主管,貝聿銘隨遷。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正掀起裝飾藝術建築高潮,年少的貝聿銘為鄔達克所設計的上海花園酒店深深吸引,又曾在回蘇州度夏時感受過在假山石橋之間遊賞的樂趣。
1935年,貝聿銘在上海聖約翰大學附屬中學完成高中學業,隨即登上了開往美國的客船。17歲的他沒有按照父親的期望學習金融,而是考入了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學專業。這也曾是梁思成赴美學習建築的第一站。不過,貝聿銘很快因為自身的興趣專長,轉投麻省理工學院。在那裡的建築系取得學士學位之後,又進入了哈佛大學建築學院深造。
與梁思成等「中國第一代建築師」不同的是,晚了10年赴美的貝聿銘,恰好遇上了從德國流徙而來的一批包浩斯派大師,比如戈洛皮烏斯——他們正是現代主義建築教育的點火者。在哈佛大學,貝聿銘與戈洛皮烏斯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和友誼,但有時也會各執己見。他曾對後者辯稱,現代主義不應該取消地域文化特色,並設計了一座專門展示中國藝術品的博物館作為試練。戈洛皮烏斯說,那是他見過的最精緻的學生作品。
早年經歷成就「建築全才」
1946年從哈佛大學碩士畢業後,貝聿銘繼續留校擔任助理教授,直到兩年後接受紐約地產巨頭齊肯多夫(William Zeckendorf)之邀,出任其公司麾下的建築總監一職,在戰後美國經濟復甦的年代,正式走上了建築設計之路,並於1954年加入美國籍。
在華南理工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朱亦民看來,也許早年間設計商業項目的經歷,讓貝聿銘能夠深刻理解到社會資源的配置邏輯,在運用現代主義建築理念時不捨實用性、不悖商業理性。他在1960年告別齊肯多夫,開始聯合另兩名同事運作獨立事務所(I.M. Pei&Associates),個人風格逐漸彰顯;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已被美國建築評論家公認為「專業與商業相結合」的難得典範。朱亦民說:「在建築設計方面,從創意性到完成度、對工藝材料和建築細節的把控,他都做得非常好,而且情商很高、交往能力非常強。可以說,他是一個全方位的天才人物。」
這一時期,因出色完成一系列大型建築和規劃項目,貝聿銘接連拿到了由美國建築師協會(AIA)所頒授的榮譽獎和1979年度「金質獎章」;被傑奎琳·甘迺迪夫人親選為甘迺迪圖書館的建築設計師,更為他贏得全美範圍內的廣泛關注。
傑奎琳·甘迺迪和貝聿銘。
中山大學教授馮原認為,貝聿銘的商業成功不僅來源於建築才能,還與其家世積累密不可分:「他出生在銀行世家,成長在一個優越的中國傳統貴族家庭,所有這些素養在攬獲人才和迎來項目時,都變成了可以充分施展的個人魅力,幫助他贏得了很好的口碑。」譬如在甘迺迪圖書館項目中,「前第一夫人」傑奎琳·甘迺迪之所以被他打動,除了因為方案本身足夠優秀,還因為貝聿銘本人彬彬有禮的「東方貴族氣質」。
改建羅浮宮曾受巨大爭議
上世紀八十年代,貝聿銘已躋身世界級建築大師行列,設計邀約不斷。但他曾經公開承認,他的職業生涯中遇到的最大挑戰,也是最大的驕傲,就是為羅浮宮制定改建方案。
貝聿銘與羅浮宮金字塔。
這座玻璃金字塔,如今已經和羅浮宮博物館一道,成為法國首都巴黎的地標景點。但在該工程落實前後,方案主導者貝聿銘曾為此遭受巨大非議。一家法國報紙將這個現代主義構建描述為「迪斯尼樂園的附屬物」,一個環保團體則稱它「屬於沙漠」。1984年1月,在法國歷史古蹟最高委員會會議上,有委員毫不客氣地向他喊道:「你不是在達拉斯(美國南部工業城市)!」儘管此前一年,年屆六十的貝聿銘剛剛榮膺「建築界的諾貝爾獎」——美國普利茲克建築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從專家到市民的「圍攻」沒能動搖他的自信。貝聿銘說:「幾個世紀以來,羅浮宮經歷了劇烈的變化……改變的時機必須是對的,現在正是時候。」
羅浮宮金字塔。
1989年,羅浮宮改造項目一期工程完工,包括「金字塔」、周邊的廣場和地下空間。呈三角錐形的「金字塔」坐落於羅浮宮本體的中軸線上,以保證景觀的和諧統一。它是作為整個羅浮宮的主入口存在,為古老的宮殿集散著大量人流;還巧妙地成為視覺中心,將幾個獨立的宮殿「整合」成完整的建築群。
漸漸地,人們開始這樣形容:「羅浮宮院內飛來了一顆巨大的寶石。」貝聿銘也由此深得法國人的愛戴。
一生致力於文明的「對接」
在完成羅浮宮項目後不久,1990年,73歲的貝聿銘從全職建築設計崗位退休,決意不再競逐大型項目。可事實上,他仍以「顧問」身份,親身參與了多個世界建築名作,包括美如「桃源仙境」的日本美秀美術館、為其原鄉所作的蘇州博物館新館、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等。
馮原認為,貝聿銘後期的重要作品有一個共同的主題任務,即為不同的文化傳統找到一種與現代主義接合、對話的方案。羅浮宮可謂最直觀的案例——在法國波旁王朝的宮殿之前,置入了源自另一個偉大文明、用現代材料搭建的的金字塔,形成一個和諧的對話局面。但在後期作品「序列」中,最特殊的一個,或許還要屬他「最心愛的小女兒」——蘇州博物館新館。「我覺得這個作品,甚至可以說是實現了他的夙願。」
上世紀70年代,在美國聲望日隆的貝聿銘就曾獲邀重返母國,設計了北京香山飯店,緊跟著便是著名的香港中銀大廈。但他一直沒有發揮自己的長項,為中國量身定製一座文博場館——就如在哈佛大學求學時,他曾為戈洛皮烏斯展示的方案。
時隔半個多世紀,「夙願」終有迴響。1999年,蘇州拙政園近旁,欲營建一座文脈主義建築,為蘇州「作傳」的使命落在了這位八旬遊子的肩上。
蘇州博物館。
貝聿銘是審慎的。蘇州博物館館長陳瑞近曾對媒體介紹:「在設計之前,他把我們單位所有庫藏文物都看了個遍,在庫房裡面待了一個多星期。」最終,他選定了粉牆黛瓦般的蘇式古典園林配色,建築尺度亦與民居相類,但建材改用現代鋼材和玻璃,自言要「中而新、蘇而新」,並不用中國傳統建築語彙,卻分明透出了傳統建築的神韻。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全球建築的風向從現代主義逐漸過渡到了後現代主義,但是貝聿銘沒有追隨這些顛覆性的思想,而是繼續堅持他的「對接」範式。馮原並沒有將其歸為大師的自我重複,而認為更接近於一代人所承擔的歷史使命。
他說:「也許是20世紀賦予了他這個目標,所以貝老必須要在他的有生之年,堅定不移地把這個目標完成。我覺得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