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有兩種,一種看得見,一種看不見。看得見的是考察時所見的村落古建,看不見的是曾經主導了鄉土意識形態的「上層建築」。看得見的建築,雖然有些已經倒塌,但留存的卻也並不算少。那些「看不見的建築」,在近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然而,無法改變的是我們這個民族一貫的「內向」性格。這種性格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於我們在經歷了各種劇變之後,依然對傳統建築空間有一種深度的迷戀。
[地理空間] 河流與土地,是村落建築真正的「風水」
永州之南,九嶷之野,是深入湖南腹地的偏遠所在。
影響了南方氣候地理格局的南嶺橫亙在它的南部,湖南與廣西的行政區劃在此犬牙交錯。歷史上,瀟賀古道從這裡出發,翻越南嶺群山,走向遼闊的海洋。地理上把這片區域稱之為「道江盆地」,在它的北面,是永州著名的陽明山,山的那邊則是永州地理的另一個重要構成——零祁盆地。
我們考察的村落,多分布於道江盆地之中,偶有幾個分布於山間谷地,但也是在盆地邊緣。自農耕文明出現以來,盆地就是人們得以繁衍生息的優質地理空間。盆地周圍多山,河流得以形成,且多匯入盆地之中,形成廣闊的流域。而流域,正是文明的誕生之地。
拋開風水學裡那些天花亂墜的概念,在實際考察中,我們發現水源和土地才是一座村莊賴以生存的根本。村落要麼靠近河流,要麼就是有泉水。這些泉水的來源非常奇妙,它們多自山間的溶洞裡流出,水勢宏大,匯集成河流過村莊。永州南部多喀斯特地貌,這種地貌容易形成巖溶泉。最深的一處是位於琵琶崗村的四清井,修建於1956年。井口離地面大概有六七米深,上方是一個巨型的拱形石洞。山泉,成為村莊選址的首要條件,作為生命源流的泉水,滋養著村莊的生長。
喀斯特地貌獨特的孤山則是更有意義的存在,它們孤峰聳立,並不像普通的山地那樣連片。山間由此擁有了大量可耕種的土地。
地理空間影響著建築空間。盆地、山谷和丘陵,是我們這次考察遇到的主要地形。這三種地形之上,建築雖然看起來都差不多,規劃格局卻大不相同。藉助航拍,我們可以從「上帝之眼」的視角,清晰地看到這些古村落的格局。
雖然盆地中土地還算廣闊,但更多的土地要用來耕作,留給建房的空間並不是很大。這裡的村落因此擁擠。在駱家村,我們看到有些房屋之間的巷道甚至只容一人通過。有些村落則完全被擠到了山間,如小桃源村。村中的道路幾乎全是山路。村莊的規劃,多因地制宜。江永著名的歷史文化名村上甘棠村,是沿著山前的河流布局,老村分布在河流靠近山地的一側。江華的井頭灣村則是依照村中泉水的流向,沿溪水兩側建設。
除了整體規划過於緊密,建築內部的空間也十分狹窄。天井院的格局,經常被房屋圍成了「一線天」。這種房子,夏天屋內清涼,冬天卻十分難熬,只適合靠近熱帶的地區修建。當然,建築的格局跟家族的財富有著密切的關係,在寶鏡村,何家有著「九井十八廳」,共108間房屋的超大格局。而在小桃源村、琵琶崗村,歷史上村裡的經濟發展靠的則是販鹽的產業。琵琶崗村號稱是明清湘粵鹽運史的活化石,在這些村落裡,依然能看到當年鋪滿青石板的古道和路邊的商鋪。然而商業的發展並沒有改變村莊基本的社會形態,古時商人的地位很低,讀書做官依然是鄉民們的最高追求。
[個人空間]
缺少安全感,內向的建築與內向的人
北京大學教授俞孔堅說,中國的建築是內向的。
這句話的背後,隱藏著一個現實:我們整個民族的性格都是內向的。內向的人才會設計建造內向的建築。中國的鄉村,幾千年來就是一個封閉的體系。家族是這個封閉體系的核心。農耕社會的本質就是內向的,看似平凡的建築物裡有著隱秘的哲學內涵。
考察中,我們細心觀察各地的民居,其中一個明顯的共性就是建築格局上的內向性。典型的天井院落中,除了大門,所有房間都朝內。對外,則只有開口很小的通風窗。組群的內向布局,是中國建築的一大特色。即使是需要彰顯自我的官式建築,內部格局也是如此,所謂的「彰顯」,大多體現在外部的裝飾上。寶鏡村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外面看,整個村就是一大片的屋舍,完全感受不到內部的結構。走進去,才發現裡面如此幽深複雜。戶戶相通卻又特別容易迷路,以至於我們轉了好久才把整棟房子走完。這裡唯一「外向」的建築就是外面那排「走馬吊樓」。下面是馬廄,上面住了長工,這是整個體系的外圍,也是最不受重視的地方。那些最為核心的居所,大都深隱在建築群的內部。
此次考察中,我們有一個深切的體驗,那就是南方的建築比北方更內向。天井院比起北方大院來,開口實在是太小。房屋密集的人家,天井被擠成了一線天的情況也不在少數,這是有自然地理中光照因素的影響。南方對建築的要求是更好地避開直射的陽光,而高緯度的北方,民居需要有足夠大的院落來接受光線。同時,可用土地的多少也影響到了房屋的設計。多山的南方,並沒有那麼多的土地資源可以用來建設更為寬闊的房屋院落。
內斂,不張揚,幾乎是傳統中國人的共性。這種共性從鄉村延續到城鎮再到整個國家。這種內向源自農耕的經濟基礎。土地肥沃,生活安定,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讓人們安於平淡的生活,從而產生一種厭惡混亂的情緒。這種情緒反映在建築上,便產生了一種追求安全感,內向封閉的格局。這種心理影響甚至延續到了現代社會,封閉式的小區往往成為人們買房的首選。
這種內向不僅反映了民族性格,還體現了傳統的秩序文化。一座建築,就是一個有著自我秩序的小社會。除了主體結構,最初作為防火、防風、防盜、隔音等功能的馬頭牆也顯示出一種「心理隔離」的效果。越是有錢有地位的人家,馬頭牆的「階層」往往越高。
[公共空間]
那些最寬敞、大氣的建築往往成為人們聚集的場所
傳統村落中的祠堂無疑是聚集最多人的地方。
我們在永州考察時,正值酷暑,村民們多喜歡圍坐在村口的祠堂門邊,喝茶聊天。戲臺下面的陰涼地,更是乘涼的首選。這些公共建築一直就是村落文化裡的公共空間,它們往往也是村落中最為奢華的建築。
祠堂無疑是最重要的公共建築。宗法制度盛行的年代,它是一個家族的信仰中心。祠堂的奢華程度象徵著它的重要性。公共祭祀是它的原始功能,同時,它還是公共議事的地方。家族中的大事,都要在此召集族人商議。除了這些嚴肅的事情,族人的娛樂活動也多在此進行。戲臺幾乎是祠堂的標配,而看戲,則是傳統社會中必不可少的娛樂活動。因此,這裡也成為了村民們的娛樂空間。在沒有廣場和網際網路的古代,公共信息的傳播也有賴於此。
此次考察的村落中,井頭灣的翰林祠、路亭村的雲龍坊都是國保級文物,其中路亭雲龍坊更是極致精美。它為純木結構,牌樓建築,重簷歇山頂,布小青瓦。正脊中置寶瓶,兩端飾鴟尾,兩邊戧脊,翼角高昂。正面簷下施如意鬥拱,多至八層,鬥拱交叉處嵌有方形或菱形花紋木雕。鬥拱上橫枋內收,刻有各種飛禽走獸及花卉圖案。如意鬥拱是鬥拱由結構作用向裝飾性發展的一個產物。近代建築學者劉敦幀、梁思成對此都有專門的闡述。
雲龍牌坊採用六柱穿梁,鬥拱重疊出挑,飛簷寶頂。簷坊上木雕人物,飛禽走獸。八仙人物全部為立體木雕。路亭村歷史上是古代祭祀舜帝陵的中途驛站,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前往九嶷山時,曾在此留宿兩晚。村子北面離村口500米的地方有接官坪,祭祀官員到此,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然後在路邊亭子休息一陣,或者進村吃中飯,或者住下來,第二天起早去舜陵謁陵。
公共建築往往會成為彰顯一個家族實力的象徵。
寧遠上宜駱家村的駱氏宗祠,在宗祠的規模和戲臺裝飾的細節上,可以傲視湘南。駱氏宗祠始建於清代,戲臺為抬梁式全木結構,高12米,三進共深60米。戲臺簷下橫枋上有「八仙緣」、「雙龍戲珠」、「蟠龍飛雲」等精美木雕,屋脊有泥塑裝飾,單簷硬山頂,封火山牆,上蓋小青瓦。藻井圖案為龍紋,氣勢磅礴。
鄉村的公共空間不僅限於祠堂。學堂、曬場、寺廟、村委會這些公共建築都可以成為人們聚集的地方。江華寶鏡村大院旁有文武學堂,為標準中式天井院建築。寧遠盤城嶺村的水田旁則有一棟獨立的青磚拱券門圓窗建築,同樣是學堂,風格為中西合璧。這種風格的學堂建築在民國時期達到高峰。下灌村的「灌溪學校早期建築群」,主體就是一棟西式建築,材料卻用了中式建築裡的青磚黛瓦,迴廊處又圍合出中式的天井。在遠離了城市的山村,看到中西風格結合得如此完美的建築讓人大開眼界。考察隊裡的一位隊員說這棟建築看起來十分眼熟。陪同我們採訪的老支書李乾福說這當年就是建造者在長沙看到湖南第一師範後,按照一師範的圖紙設計完成的。怪不得我們看起來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此次所見最大的公共建築,應該是江華井頭灣村的大禮堂。這是一棟現代建築,有著明顯的蘇聯風格,卻又保留了青磚灰瓦的色彩搭配以及一個造型獨特的老虎窗。禮堂外部明顯有著革命時期的風格,內部卻是現代工業風。禮堂雖然造型奇特,卻又與周圍的古建融合得完美無缺。
最小的公共建築是塔,但它具有強烈的「紀念性」。我們在寶鏡村外的田野中發現一座白色的塔在夕陽下孤立,畫面極美。沿著田埂走過去,發現有龍形浮雕及對聯。對聯內容為「源湧雙流環寶鏡,光騰萬丈接銀河」,以此內容判斷,應為風水塔。仔細觀察塔的形狀,卻又看到焚燒紙張的拱門,功能上更接近惜字塔。人口大村下灌村外也有一塔,為青磚砌成的樓閣式塔,高度超過寶鏡村的這座,可惜塔尖已坍塌。此次所見最小的一座塔是琵琶崗村的惜字塔。它完全隱沒在雜亂的房屋中。塔身三層,高度與旁邊的居民樓二層底部等高。雖然體積不大,卻也能反映出一個時代對知識載體——文字的敬畏之情已遠達鄉野之地。
最為有趣的公共空間是牛路村河邊的一片小樹林。當地陪同我們考察的朋友一定要我們來這裡看看。這裡是附近村落男女聚會對唱瑤族情歌的地方。這裡無論年齡多大,無論有沒有男女朋友,只要成年都可以來。性情開朗的瑤族人,他們的公共空間也更加活潑有趣。
[信仰空間]
邊遠山村大量生長精英家族,他們靠的是什麼?
傳統村落裡有著極為強烈的精英崇拜意識。
從江華縣城到寶鏡,要穿越勾掛嶺隧道。然後,沿著山路曲折迂迴了幾公裡,地勢忽然就開始變得平坦起來。眼前良田萬頃,圍繞著喀斯特地貌造就的山丘。稻花飄香,儼然一幅田園詩畫。
寶鏡所在,是南嶺間的一個谷地,並非屬於附近遼闊的道江盆地。在沒有隧道的古代,這裡是一個閉塞且相對安全的地理空間,地處偏遠,往往會使人產生一種奮發向上的信念。即使家有良田萬頃,也帶不來更多的家族榮譽。
地理上閉塞的寶鏡村,文化卻一點都不落後。據《何氏族譜》記載,寶鏡村在清朝有庠生2名,佾生2名,貢生4名,廩生3名,太學生7名,進士6名,職員10名(其中有翰林侍詔、衛千總、巡檢、知縣、典史等職)。這麼多的人才出自一村一姓,讓人困惑,難道真的是這裡風水特別好?
寶鏡村的地理方位的確不錯,但中國的村落選址都很講究「風水」,很難說哪一種更好。
300多年前,寶鏡何氏的先祖何應棋趕著鴨子來到這裡時,看中了這裡的環境。其實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有錢」。據1807年何氏的《山場田地譜》記載,何氏當年有三千多畝耕地,範圍遠達現在的大圩鎮中心區。在農耕時代,這可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靠著雄厚的家產和詩書傳家的文化傳統,何家自然人才輩出。
有了「地利」,同樣還需要「天時」,寶鏡何家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在歷史上一直不太振作的湖南,在明清兩代迎來了思想文化大發展的機遇,何家人順應了這個歷史趨勢,才有了跨越數個時代的成就。
寶鏡村的建築見證了這個家族的榮耀。108棟建築渾然一體,房房相連。村莊入口為八字門樓,這種門樓在歷史上曾經是做官人家的特權。我們在寶鏡村的原址上,看到一座老舊卻蒼涼的門樓,在萬裡雲天下巍然孤獨佇立。門樓旁邊,是一座忠烈祠。這是一棟令人詫異的建築。忠烈祠多祭祀武將,而寶鏡村似乎更多的是文官,這裡有怎樣的一段歷史?
走進忠烈祠,令人驚喜的是滿牆的精美彩色壁畫,壁畫的內容除了龍鳳紋樣外,更多的是描述武將出徵和凱旋時的場景。雖然有些陳舊,卻依然栩栩如生。祭祀的神位已然不在,我們因此找不到它的主人是誰。在離開忠烈祠後,馬路邊的一塊碑文卻告訴了我們關於它的秘密。這個忠烈祠是為了祭祀隨湘軍徵戰的何氏族人所建,是湘南地區最大的民間忠烈祠,也是研究湘軍史和太平天國運動的珍貴史料。
從中可見何氏家族的特徵,他們受益於當時的統治體系,由此產生一種對體制的信仰和忠誠是很自然的事情。
湘南人才湧現,並非只有寶鏡何家。寧遠下灌村的靈魂人物李郃則是比他們更早的「湖廣第一狀元」。我們在下灌村中,聽到村民不斷向我們介紹李郃的生平故事,重點是他發明了「葉子戲」(麻將前身)的那段。其實對我們而言,最有意義的事情是,在湘南這個歷史上遠離歷代政治經濟中心的地方,依然孕育出如此多讓人驚嘆的人才。
訪談
古村落是永州有代表性的文化遺產
此次永州古村落調查,由永州市科協牽頭。為什麼會搞這樣一個古村落調查?針對這個問題,我們採訪了永州科協主要負責人。
問:此次永州古村落調查的緣起是什麼?
答:有人說,永州是一本書,而這本書最驚豔的一章,便是永州古村鎮古建築。這些分布在全市各地的古村落古建築,是鑲嵌在瀟湘大地上的璀璨明珠。永州古村落數量眾多、內涵豐富、地方特色突出,是永州極具代表性的文化遺產。江永上甘棠村、零陵周家大院等8處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零陵的蔣家大院、寧遠的黃家大屋等23處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另有28處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在歷史文化名村建設方面,永州在全省也是獨領風騷。全省共15個國家級歷史文化名村,永州佔五個;全省共171個省級歷史文化名村,永州佔51個。永州另有24個中國傳統村落,在湖南居於前列。古村落是永州這本「書」中光彩奪目的重要篇章,是永州引以為豪的文化品牌。永州千年以上的古村鎮就有十多個。2017年,全國「最美古村落」評選中,湖南有8個古村入選,永州獨佔4個,分別是零陵區富家橋鎮幹巖頭村、江永縣夏層鋪鎮上甘棠村、祁陽縣潘市鎮龍溪村、雙牌縣理家坪鄉坦田村。這些古村落保存的古民居建築多而完整,古代宗親文化、農耕文化等內涵豐富,是解讀永州地方歷史文化的重要文化載體。同時永州古村落在選址、建築設計等方面獨樹一幟,是湘南建築的重要代表。要保護與利用好古村落,首先要做的便是摸清家底,做到心中有數。於是,永州市科協牽頭,組織有關專家學者開展了這次調查活動。
必看的永州傳統村落古建
雲龍坊:位於寧遠縣路亭村。為湘南極具地方建築風格的牌樓建築,屬國務院核定公布的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翰林祠:位於寧遠縣久安背村。國保文物單位。久安背翰林祠前修有四柱三樓歇山頂全木結構木牌坊,主樓簷下飾七層如意鬥拱,兩附樓簷下飾四層如意鬥拱。枋額為「翰林祠」。
何家老屋:位於江華縣寶鏡村。老屋內,房屋座座相通,房房相連,108棟房屋渾然一體,俗稱「三堂九井十八廳」。
駱家村戲臺:位於寧遠縣駱家村。戲臺為抬梁式全木結構。簷下橫枋上有「八仙緣」、「雙龍戲珠」、「蟠龍飛雲」等精美木雕,屋脊有泥塑裝飾。
水東村炮樓:位於江華縣水東村。炮樓共三座,為青磚、石灰漿砌成,主要用於防土匪。
灌溪學堂:位於寧遠縣下灌村。省保文物單位。是具有中西合璧風格的獨特建築。據說其設計思路來源於湖南第一師範。
瀟湘晨報記者常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