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月最後一天,早上在長安,中午在高原。
拉薩街頭可以看見來自五湖四海的遊客,西藏各地趕來的信眾,各自帶著自己的故事,匯聚在一起,彼此匆匆擦肩而過,成就生命中的一粒微塵。
前往哲蚌寺,雪頓節的第二天,想來應該人來人往,然而並沒有,拉薩的24路車到哲蚌寺終點的時候,車上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哲蚌寺在培根烏孜山的南坡,遠望去半山腰是宏大的建築群,白牆紅頂,莊嚴肅穆。從山腳到大殿,大約一個三刻鐘的路程。
繞開白花花的水泥路面,沿著山路抄近道。
天氣晴好,風景很美,沿路長滿綠色灌木,高大的柳樹枝幹粗壯展示歲月久遠,小狗很多,旁若無人的四處走動或者睡覺,犛牛悠閒地在林間吃草。藍天在上,清流在下,一副眾生安樂的景象。
身前身後上山的人,都粗重的喘著氣,低頭前行,無人像我一樣左顧右盼,這樣的風景,對於藏地百姓來說,或許是見慣不怪了。
哲蚌寺地盤極大,高大的寺廟中間夾著小道,走轉右拐,像是迷宮,我恍惚間覺得自己應該來過這裡,像是在記憶深處有幽微的印記,不甚明晰。
風吹起窗戶上的帘子,靜的出奇。好像在一座空城探險。
一天裡走了很多的大殿,措欽大殿的陳設都是奢華無比。碩大的柱子全部都由織了龍紋的藏毯包裹,密密麻麻的柱子撐起佛堂,有光從樓間照進幽暗的殿堂,加上紅衣喇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或誦經,或敲響法器,光影和聲音夾雜,還有窸窸窣窣走動時衣角的聲音,神秘肅穆。大殿四周是壁畫和供奉的佛像,佛像都是寶石鑲嵌,渾身瓔珞珠寶,金身包裹,高高在上,俯視蒼生。他們的腳下,跪著虔誠的信眾,來世的宏願與今生的苦難,形成鮮明的對比。
宗喀巴的塑像隨處可見,我仔細的找,在一個小角落找到一個和其他佛像幾乎沒有什麼差別度的小佛像,上面標註著:六世達賴。那就是以詩歌留名的倉央嘉措。
人間多是舍一朝風月,得萬古長空,他卻是佛前一扣三千年,回首凡塵不做仙,三裡清風三裡路,步步清風步步留情。於是該成佛的淪落了紅塵,人間的誘惑總大於青燈古佛,有這樣的另類和反叛,故事才更顯的真實可信。因為他是人,不是神,有愛與遺憾,照見你我,鮮活不刻板。
松贊幹布的雕像有自己的靈動,兩撇小鬍子曲卷上翹,帶著些邪魅氣息,身著帶花錦袍,出離了佛像的千篇一律。
殿堂內部都是昏暗的,燃著燈,點著香,氣味濃烈,有些喘不過氣。
正中午,我一個人坐在哲蚌寺的高處,風很大,日光猛烈。有一條溪,水不甚大,卻潺潺作響,很是喜人。
哲蚌寺正對著蒼茫的群山,可以俯瞰整個拉薩河谷。
想到無數人攀爬到高處,都曾經回望過這樣的景致,幾百年前的人和幾百年後的人,看到一樣的山,一樣的谷地,會有滄海一粟的感慨。
二。
傍晚,跟著藏民繞著大昭寺來來回回走。
一個左腿裝著假肢,完全沒有任何遮掩的中年男子,在大昭寺前拍照,豎起大拇指咧著嘴。一個右腿高位截肢的藏民,背著一副拐,用單腳跳三下,跪下去,伸展身體,五體著地。一對父子,男孩四五歲,額頭鼻尖都是黑土,黝黑的皮膚在烈日下汗涔涔的,孩子太小,雖然不知所以,但是依舊跪的認真乖巧。一個女子,完全沒有雙腿,坐在輪椅上,身前放著一個小木板凳,那應該是她藉以行走的腿。
看著這些人從眼前走過,磕長頭的木板生嘎嘎的碰響,一天之內可以看到很多人生活的橫截面,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拉薩街頭看到這麼多的世俗認為不幸的人,可他們都沒有被不幸限制,各個自信無所畏懼毫不掩飾的坦然,讓人震撼。
一個藏族老阿媽坐在我身邊,打開小包,拿出食物,伸過來示意我嘗嘗。小昭寺門前的條凳上,一個坐輪椅的老阿媽看我神情呆滯,伸過粗糙的手拍拍我,讓我瞬間感動。我們語言不通,也沒有過多的語言交流,可並不影響我對他們善意的理解。
西藏街頭的人群,大致可以分三類,藏民,遊客和武警。
這應該是我到過城市裡,安保級別最好的城市。第一日進拉薩,就看見成串的裝甲車轟隆的在街上行駛,戰士懷抱鋼槍巡視四周,我以為是換防。一天之內就明白,這就是常規。八廓街上,每百步就有三個武警自成一組,站崗把守,中間十人左右的小隊穿梭巡邏。一個全民信教的地區,一個戰士守衛的城市,除了高反,是真的安全。
大昭寺前磕長頭的人,此起彼伏,廣場上鼓蕩著一種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力量和精神,不論貧富貴賤,神佛面前,眾生平等。他們轉山轉經磕長頭,希望消除業障,消除罪惡,且不說來世,今生心中有敬畏,內心有機會救贖,本身就是件幸福的事。
有人說,拜佛不是彎下身體,而是放下傲慢,吃素不是清口寡慾,而是心懷慈悲,念佛不是積累數字,而是清淨心地,合掌不是雙手作秀,而是恭敬萬物。
宗教,源於愚昧無知,可藏民卻把這當成純潔和虔誠,男女老幼,把大好的時光用在叩拜,高原環境惡劣,現世的苦難讓藏民寄希望與神靈和來生,面對蒼茫難以徵服的自然,選擇跪拜是可以理解的,可時至今日,這樣朝聖的意義是什麼?
我想,一定不止一個人想要探究支撐藏民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
其實,人生本就虛無,生存就是意義本身。
可人類不甘心就如此被自然規律擺布,於是強加了意義,給向死而生,添加註腳,生老病死愛不得怨憎會求不得,面對這一切,人類會迷茫彷徨痛苦恐懼,可當心中有一個恆定的目標,對一件事情深信不疑的時候,他們再苦心裡都是有希望的,安靜的。
藏民甚至不去想為什麼這樣做,這才是宗教最可怕的最有力量的地方,它更多的講死亡之後的願景,告訴我們,面對不可控的人生,冥冥之中,自由安排。於是,他們縱然外表骯髒,可是心中有光,不去想那麼多,像牛一樣俯身起身,勞身淨心,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信仰,或許正是人們熱愛西藏的原因之一,他們在最艱苦的環境裡,用卑微的身軀建造無數宏偉的建築,心中有光,一生趨向理想,不是靠語言來表達,而是一個頭一個頭磕出來,執著到可敬可怕。
我想很多人跟我一樣,初始驚豔於西藏的藍天,繼而驚嘆於布達拉宮的盛大,最後拜服於平凡藏民執著的信仰,這是一個人人相信有神靈存在的地方,因人所為,充滿神性。
堅守一種未被智性打擾的信仰,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一路在聽許巍的《第三極》,大美西藏,旅人註定走馬觀花,我們渴望的不僅僅只是美景,更多的是信仰。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第三極,從來境由心生,人生就是一場狹路相逢。
市井人間,看各色人等走過,坐到天黑日落,一步一步走回客棧,看見人生的繁華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