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往上落·福建福州
據說,佤族人以牛為圖騰。在佤族人眼裡,牛是吉祥、神聖、高貴、莊嚴的象徵。
我生長在川北,不是佤族人,但我放過牛,放過好些年。我騎過牛,也曾被它摔翻在地。我餵過牛,也曾被它親近舔舐。我打過牛,也曾被它還以腿腳。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也不說清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在我的心中成了一頭牛。
(一)
從父親保存的照片看,20來歲他就很壯實了。
母親曾對我講,1975年她和父親相親前,介紹人向她吹噓父親的條件時說過,「那小夥子一坐下來,肚子都能耷到腿上」。這顯然是介紹人心太切,誇張過了頭。但那個年代,像父親那樣壯實的,畢竟不多。
我有記憶,是從80年代中後期開始的。
記得,從田裡打回家的水穀子,父親用最大號的籮筐挑;從坡上打回家的柴,父親用最大號的背架背,每次都能有二百幾十斤。從早幹到晚,他都受得住,歇腳喘氣不過是抽根煙的工夫。
記得,父親承包生產隊的幾十畝魚田,每天魚要吃草,他帶著母親四處找魚草。到掰了棒子的地裡撇玉米葉,到收了穀子的田裡撈麩皮草,到堰塘邊上、溝渠附近、成水田裡扯水母草……弄出來的魚草堆成山,他一就挑走。農村的路七彎八繞,挑十裡八裡父親也就留下幾個菸頭。
記得,曾有年輕小夥子找父親掰手腕。某人號稱能「打三個嚇五個」,還當場表演一隻手提起我家的大磨坨子。父親說別掰了,事情多得很,沒有閒工夫。那人不依不饒。他倆當即站到石磨兩側,擼起袖子,約定三局兩勝。先比右手,父親贏了。再比左手,父親又贏了。
記得,那時家裡有一輛永久牌「二八圈」自行車,每次趕場,父親騎車,母親抱哥哥坐後座,我坐前面的三角槓。一般的坡誰都不用下來,較陡的坡母親和哥哥下來,再陡了父親才下來。我始終攥著車把,像騎在牛背手握韁繩,從頭到腳的力量感。
(二)
80年代末,父親是「萬元戶」。
一些久不走動的親戚開始熱絡了,熟與不熟的朋友變多了,市裡的報社記者也來採訪他。按理不用再「大幹快上」,可他非要擴大養殖,還要搞魚苗養殖和成水田養魚。
有年魚遭病,死了白花花一片,我們全家都去撈死魚。撈回來曬乾,能吃的就做乾魚留著吃,不能吃的就磨成粉餵豬。撈完那天,院壩裡死魚成山,臭味燻天。母親一直在哭,抱怨不該養那麼多。父親坐在一邊悶頭抽菸。突然,他把牙齒咬得咯咯響,衝著母親咆哮:「哪裡那麼多馬尿?死都死了哭啥子?先治病,治好繼續養。」
那年頭,在農村修幾間平房,一家人能住下,糧食、器具和牲口能放下也就可以了,父親非要蓋樓房。他說舊房子是土改時分給貧農的,爺爺奶奶是貧農,他不想再當貧農。可蓋樓房不容易,不但一家老小要跟著受累,剛吃幾天葷腥又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還惹得鄰居上門找麻煩,說我們的房子壓住了他家的運勢,破壞了他家的風水。兩家人打了好幾年口水仗。有趣的是,我家房子蓋好七八年後,周圍鄰居都開始建樓房了,再也沒人說運勢、風水的話。
90年代中後期,我和哥哥成了大小夥子,成勞力了。有人勸父親讓兩個兒子繼承父業,或者外出務工脫「農皮」,可他非要讓我和哥哥念書。還說只要我們能念,他砸鍋賣鐵也要供。我一直沒有想透徹,書念出來了,錢都用完了,我和哥哥也都離開家了,一年到頭人都見不到,供我們念這許多書又有多大意義呢?
後來,在四川方言評書裡,我無意中聽到「強牛為」,可能這是父親牛性的體現吧!
(三)
父親總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小時候的我,哪裡搞得清什麼是家規,認識到的家規就是挨打。不曉得是哪一年的事,父親用竹片做了一把「戒尺」,掛在我家堂屋裡神龕下,告訴我和哥哥那就是「家法」,犯了錯要自己取家法,取來交到他手上,然後面對他跪下,由他「執法」。
我從小貪玩,一玩高興能忘記回家,忘記寫作業,忘記拿書包,忘記對與錯。忘一次就會體驗一次家法伺候,手上、背上、腿上、屁股上都曾留下深刻的記憶。每當那時,父親訓斥聲如雷,氣勢如虹,力大如牛,一雙大手拽住我像拽小雞一樣,面孔更是板得嚇人。母親說活像牛魔王,我哪裡敢躲。
念小學前兩年,我每天都害怕回家。因為回到家不管多晚,父親都要讓我聽寫生字。說好的寫錯一個打一下,可是錯多了打起來就亂了章法,無論我怎麼哭他都要打,耍賴、裝死、在地上打滾也要打。爺爺奶奶過來拉,他一掌推過去,繼續打。打完了就罰抄錯字,抄完了再聽寫,寫錯了再打。
有段時間,我迷上了一根用鐵絲自製的鞭子,放學路上看到兩邊全是黃燦燦的油菜花,一時興起就學那魏武揮鞭,一路走過一路。天天如是,樂此不疲。哪曉得有一天,那家主人躲在地裡「蹲守」,發現了我,私下把情況告訴了父親。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次多麼痛的領悟。
有段時間,我迷上打「紙板」。下課打,放學打,學校打,路上打,不長時間贏了一蛇皮袋。一開始父親沒有制止,直到我學習成績滑下來,他擰出那袋紙板,倒成一堆,澆上煤油,付之一炬。我本已心疼得要命,可還是躲不過一陣壯烈的家法。
還有段時間,我迷上了鄰居家的拖拉機。那東西對幾歲的農村男孩有特別的吸引力。只要拖拉機一響,我定然會跑過去看。看它怎麼啟動,怎麼轉彎,怎麼剎車,怎麼翻鬥。有一次看入了神,周圍的一切都忘了,連父親叫我回家吃飯都沒聽見。等到拖拉機走遠,我才回過神來。一扭過頭,發現父親正站在鄰居家門口,我心裡噔地一聲悶響,感覺耳膜都跟著顫動了。戰戰兢兢回到家,顫顫巍巍取了戒尺,交到父親手上。本以為又要皮開肉綻,可不知那次他是怎麼想的,竟然沒有打我。
就是那一次豁免,使我至今迷戀機械。也是那一次豁免,讓我至今一聽到拖拉機響就會產生父親喊我的幻覺。
(四)
90年代末,家裡經濟拮据起來。
爺爺奶奶年邁,沒有收入。母親是地道的農村婦女,主要顧家。我和哥哥讀書,學費是硬指標,生活費也是硬指標。父親開始由自己養魚轉向了為別人打漁。打漁雖是極苦且髒的活計,但每次能拿到現錢。
父親打漁的方式很簡單,用漁網圍。漁網上有鋼繩貫穿,下有鉛墜兜底。下漁時,人進水,一人一頭拽綱繩,腳踩鉛墜走,朝著一邊形成合圍之勢。收網時,兩頭同時拉綱繩,同時扯鉛墜,同時起身,合力將網收縮成儘可能小的包圍圈,魚就白晃晃一片,活脫脫地跳,用手撿就行了。
說起來,這一氣動作並不複雜。可真正做起來,並不容易。我和哥哥經常被父親喊去拉網,因為動作掌握不好,費一番力氣卻打不上來多少魚,挨過好多次罵,有時把眼淚咽在肚子裡,有時就抹一把水在臉上掩蓋它。
自從幹起打漁的行當,父親便經常早出晚歸。誰家請他他都去,十裡八裡二十裡,都騎自行車,還是那輛永久牌「二八圈」。
有個冬天的周末,我放假在家裡,父親去外地打漁了。我和母親吃完晚飯,看過電視,各自洗漱完畢,父親還沒回來。母親說,不要等了,快去睡覺。我就回到屋裡躺床看書,不知看了多久就迷糊入睡了。忽然聽見後門有動靜,我猜是父親回來了,趕緊起身去開門。打開門一看,是父親。可他全身溼透,臉上帶著泥水,頭髮還冒著熱氣。我想說些什麼,可開不了口。父親反倒是很高興的樣子,跟母親不停說,說他掙了一百多。
除了打漁,父親也種地。種地收糧,收糧賣錢,賣錢養家。我讀高中的時候,哥哥還沒有自立,父親還要供養。有次給哥哥匯完錢,我的生活費沒了著落,當天我又要回學校,就只能眼巴巴等著。父親當即裝糧食,用獨輪車推去賣。從家裡到鎮上有5裡地,推著很吃力。一開始他不讓我幫忙,跟在他後面走。後來遇到陡坡,實在上不去。父親說,你在後面推,我在前面拉。我看到他用肩膀頂著拉車的繩子,每一步走得都很沉,也很穩,就像犁田的牛。那個景象刻在我腦子裡,永遠抹不去。
結婚那天,我端著酒杯敬父親,提起這件事,父親刻意扭過頭。我知道他流淚了,但他不讓我看見。
(五)
從上中學開始,父親不再打我,改用語言教育。
他是七十年代的農村「高材生」,年輕時看過一些書,後來當大隊民兵連長、團支部書記,又學了一些理論。父親聊天有特色,每論一個話題,都會按照是什麼、為什麼、怎麼做的邏輯展開,而且喜歡引經據典,以小見大。
他常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告訴我和哥哥,這是孔夫子的話。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從事文字工作後才發現,這哪裡是孔子的話,分明是出自北宋大學士汪洙的《神童詩》,是啟蒙幼童讀書做人的句子。可如果不問出處,也能從中琢磨到父親的用意。從後來我和哥哥的人生走向看,父親錯引的這句詩顯然起了作用。
他常說,居移氣,養移體。說每個人都會留下成長環境的烙印,終其一生改變不了。又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以此佐證他對我和哥哥的嚴格教育是正確的。繼而又說,觀察一個人,首先搞清他的成長環境,再看他的人生經歷,這樣就能揣摩個八九不離十。當年,我是會了意的。如今,我開始不置可否。因為這個世界實在太矛盾了。
他常說,露珠雖小,卻可以折射太陽的光輝。這有點思辨的味道。父親的本意可能是告訴我們,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不能因為小事壞了品德。可這樣的句子反說正說都可以,對成人是不具備多大教育意義的。十幾歲的娃娃當然不會想這麼多,只會覺得有道理。曾幾何時,我何嘗沒有借用過。
他常說,竹子在小的時候容易長彎,但由於細嫩沒有定型,可以用外力固定扳正,但千萬不能拖,否則就喪失了長直溜的機會。還說,小牯牛剛剛長成的時候,總是飛蹄疾馳、天馬行空,若不趁早套上枷擔,以後就只能殺了吃肉。這樣的話來自農民的實踐,飽含著樸素的中國哲學,向外引申的力道很強。後來我搞文字,也喜歡編織類似的語言,藉助土言土語的張力以力打力,製造衝擊性和回味感。如今看也是受用了。
(六)
我和哥哥工作後,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都回家很少,父親更喜歡與我們聊天。
最常用的方式是通電話。雖然他不過說些家長裡短,我和哥哥不過說些工作狀況,但他很在意。如果我們一周都不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會給我們打,而是支使母親打,用母親的嘴告訴我們該聊天了。我想,他這是犯了天下父母的通病。
只要我們回到家,父親就會刻意製造聊天機會。母親讓他到園子裡扯幾根蒜苗,到田裡揪幾根菠菜,到池塘邊上把鴨子趕回家,他也會動員我和哥哥跟他一起去。路上他總是會跳出扯蒜苗、揪菠菜、趕鴨子本身,談一些他的所見所聞,附帶上人生感悟。
見到幾隻雞相互追逐他說,小雞仔很小的時候,母雞隨時都會把它們庇護在卵翼之下,而一旦長大了再往跟前湊,母雞就會毫不留情地啄它們。見到燕子壘窩他說,小燕子飛不起來的時候,全靠老燕子餵食,一旦能飛起來了,老燕子就會逐之出家門,逼迫它們自己尋食。見到別人下象棋他說,有人認為人生如戲,他認為人生如棋,原因是前者消極、後者積極。
對父親來說,最好的聊天場景是一家人圍在一起烤火。這種「圍爐夜話」式的場景,近十幾年只出現在過年時。每當那時,父親會一改往日的家長作風,主動到這屋那屋拿些瓜子、花生、水果之類。有時,大家聊到很晚父親也沒有睡覺的意思。直到母親再三催促,才滅火上樓。
(七)
近幾年,我發現父親對我越來越客氣了。可能是我在部隊十幾年,與他聚少離多的原因。亦或是其他。
每次我休假回到家,陪他買東西他都主動掏錢。如果我給錢,他一定要和我爭上一番。有次買滷肉,幾十塊錢的事,我們爭了好幾個回合,直到賣家開玩笑說「老漢子,兒子盡點孝心是應該的嘛」他才罷手。賣家確實幫了父親,因為這樣的話他是說不出口的。這讓我莫名的悵然。
小時候,他幹什麼活都要支使我,哪怕拿一把鉗子,找一根鐵絲。而現在回到家,什麼他都不讓我幹,說不要弄髒了衣服。
每次休假結束離開家前,他會和母親一起給我裝些家裡的特產。我愛吃核桃,飛機上又不好帶,他就一個一個敲出仁,裝到袋子裡,放進我的箱子。我愛吃鎮上的涼粉,但由於氣候原因很難長時間存放,他騎著電動車,專門跑到鎮上問,看看能不能做真空包裝。我愛吃臘肉和香腸,家裡如今沒養豬,他買肉讓母親做,裝得我的箱子合不上。
菜籽油是當地農村的「高級貨」,榨出來後,他裝進塑膠桶,給我留一桶,給哥哥留一桶。那次我離開家,告訴他飛機上不讓帶液體,他一臉沮喪,一連嘆氣,非要給我郵寄過去。
十幾年前,他在一家船廠當工人,見過很多船,但從未以遊客的身份坐過。那次他和母親來看我,我帶他們去鼓浪嶼。我提議一家人坐一次遊艇,父親立即否決,理由是看看就行了,沒必要讓我花那麼多錢。可我態度更堅決,當即買了票,他才頗不情願地上了艇。
父親那部手機,用了好幾年,通話已經嚴重不暢了。我沒有徵求他的同意,買了一部新的寄回去。誰知在電話裡,父親竟然對我說「娃娃,又讓你破費了」。多少年了,父親沒有用「娃娃」稱呼我,這次稱「娃娃」,居然和「破費」連在一起。
對於表情,他顯然是拙樸的。
(八)
如今,我也成了父親。父親開始給我講好多他以前不講的話。
他說,做人沒有主見是不行的。別人說啥就信啥,別人幹啥就幹啥,連麩皮草都不如,必定毫無建樹。
他說,一個人不讀書是不行的。一時有錢也是暴發戶,子女教育肯定跟不上,遲早會被讀書人超過。
他說,男人沒有事業是不行的。即便祖上留多少產業,嘴巴多能吹能侃,長得多惹眼,別人都會看不起,自己也沒分量。
他說,孩子沒有畏懼是不行的。天下哪個父母捨得打自己的骨肉?但不打他他就沒有畏懼感,就不知道是非,就沒有原則。還說不要輕信西方教育那一套,西方的監獄並不少。
他說,家庭沒有主心骨是不行的。治家跟治國一樣,不能各行其是、莫衷一是,否則就沒有孝悌忠信。
我從事現在的工作後,父親又多了話題。一再告訴我,手腳要乾淨,不要自毀前程。還讓我告訴妻子,不要小利,成為我的「定時炸彈」。
《說文》講:「牛者,大牲也」。
其大,如天,窮盡一生走不出。
其大,如海,忍辱含垢水尤清。
其大,如山,萬世滄桑立天地。
誰知,我是不是一頭牛。
【作者簡介】落,本名賀強,四川綿陽人,「80後」,行伍近二十載,現為新時代「打鐵人」,暫居福建福州。嗜好文字,材料為伴,常年「爬格子」寫公文,偶將生活雜感傾注筆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