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這一年,我在寫字、讀書、走學中度過。寫字是為了養家餬口,有點苦和累。讀書、走學則是生活的隨性,在苦和累的背面,是忙碌中點綴的幸福。
這年的冬至恰逢周末,我帶著惟妙沿大羅山古道,從大茶山一直徒步到龍崗寺。我們父女拾階而上,古道旁的溪水依然如秋。昨日一夜風雨,清晨的天空微微放晴,陽光柔軟到醉人。
沿著溪水,我們走進隱匿在山澗的古村——大茶山。與隔世離塵的老屋間,我們仔細尋覓著建築之外的人文脈絡。門臺的門楣上鐫刻的「善一」,有道德經的「上善若水,一以貫之」;在楹柱的對聯中「有山水勝,無車馬喧」,有陶淵明筆下的性靈放逐。靜靜走過老屋,慢慢讀懂它的深邃,仿佛感覺到,一種站在哲學高度裡的生活幻想。
遠上寒山石徑斜,蜿蜒陡長的古道帶著我們的腳步,走進林密雲深之處。林間那些曾被鄙棄的石屋,脫胎成了雅致的民宿。它用最貼近自然的氣場,還原出一個空靈的棲息地,給倦怠的生活留一處精神的皈依。
我們父女兩人用了四個小時,走過桔園、竹林、山澗。溪水旁的菖蒲,落滿古道的楓葉,還有山坳裡那些不知名卻異常好看的花草,我們一邊走,一邊在手機上查閱它們的資料。這些自然界中最珍貴的饋贈,它的好,需要身臨其境才能感受得到。惟妙就像採草藥的小藥童,背著包走在我身旁。
到龍崗寺,已是午後。龍崗寺是全國唯一一座,全為花崗巖石嵌合而成的寺廟。無論是石門上的窗欞,還是月梁上的雕花,無一不留著石頭的鑿痕。三十多年前,瑤溪南山的石匠王南京老先生,憑著自己信念、技藝,一錘一鑿在白雲寺遺址上,重新立起了信仰。
龍崗寺現在的住持是覺乘大和尚,來自杭州靈隱寺。住持與我年齡相仿,修為卻甚為深厚。聽他說禪講經,深入淺出,哪怕是像我這樣天資愚鈍的人,聽來也有茅塞頓開,酣暢淋漓的感覺。聽禪意猶未盡,時光已然匆匆,打擾良久,心中有愧。住持寬慰:若是累了,便到寺中來,吃些齋飯,讀書、寫作,無妨。
作別住持師傅,走出龍崗寺後門。我們循著龍崗山南坡與蜈蚣山北坡之間的山澗,遇見一碧清流。藉助書本,惟妙曉得張璁、王贊等歷史文化人物,也知道龍崗寺是王叔果、王叔杲兩兄弟的讀書修文的地方。可腳下一爿松林竹篁,大概並未知曉。這裡曾是幾百年前,王叔果兄弟雲集永嘉名流,讀經吟詩、觴詠談理的世外桃源。我提前做了功課,向她侃侃而談。
走得累了,我們就坐在觴詠亭歇腳。我對惟妙說:觴詠亭便是古時讀書人會好友,飲酒作文的地方。惟妙很疑惑:古人讀書在家不好?非得背著書本和酒,跑到這荒山枯草之間。
我讓她倚亭下的長椅俯瞰。冬日午後的斜陽,落在觴詠亭荒草上,也落在清澈的溪流上。草已經結好它的種子,在風裡剝落,隨流水搖曳遠去。若是這樣在亭下的溪水旁點一盞火爐,靜坐念書,在清曠之間,放逐性靈,該有多麼美好。惟妙好似有所悟,我便覺得不虛此行。
從觴詠亭沿著溪旁窄窄的山路走下去,一路是落在山澗的巨石,還有巨石上鐫刻的摩崖。「羅陽洞天」在層層青苔和地衣下,隱藏著渾樸蒼遒。隔澗斜對著「濯纓」題刻,我們在題刻下洗濯毛巾,帶走一路風塵和汗水。
再往下走便是「華陽洞」,傳說是華陽子修行得道的地方。我最初讀金庸小說《神鵰俠侶》時,因為喜歡武術,便對其中武學奇才全真教教主王重陽特別感興趣。後來才知道他有個徒弟,便是華陽洞主華陽子。文化盤根錯節之後,在心中形成一個清晰的文脈框架,這也是讀書之一樂。
「華陽洞」之後,一小塊平地,錯落在溪上巨石,題刻「山高月小」,「雲靜淵澄」。山、月、雲、溪,構築出一方格調清雅的自然院落,再次將讀書的意境升華。看溪水長流,便是看心靜如水,用外物觀內心,感悟便從心間悠然而來。讀書人應該有獨立的思想和靈魂,在書中得到風雅與樂趣,若是囚禁在樊籠之中,將其作為財富地位進階的工具,那麼一切讀書便是苦澀且乏味的。
一天的行腳,惟妙儘管說還能堅持,但我已經看到了孩子的疲憊。如何破解回程的四個小時,在讀書之外,我想這也是和孩子一起學習的一個好機會。人生旅途中遇到的種種,在一次次地化解裡,生命力也在無形中一次次地提升。
我帶著孩子,教她主動尋求幫助。只要敢於開口,腳下的路總會走出平坦。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我們向第一輛車招手的時候,一對青年戀人,很愉快地接納了我們父女。一路上,我們彼此聊大羅山的文化,聊讀書之樂,仿佛故人。
從書本到山林,我和孩子一起用足跡去印證文字。從閱讀到生活,我帶著孩子一起破除舊觀念去改變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