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郊遊》2013年9月在威尼斯影展奪得評委會大獎,11月在第50屆金馬獎的角逐中,擊敗了王家衛、賈樟柯和杜琪峯等同輩大師作品而摘下最佳導演獎、最佳男主角獎,《郊遊》讓臺灣導演蔡明亮重新成為國際電影圈的焦點。
悲涼和孤寂像藝術家的影子,也像《郊遊》的影子。燭光照不見城市的蒼穹,手電筒的微光搖曳在雨夜和破屋,這兩束不起眼的微光在喧囂的影院很難照亮行走的面龐,卻能夠刺痛沉思的心房。
我看到廢棄的想像高擎著房產廣告牌,一種沒有歸處的堅強與徒然的掙扎在風雨中張揚;我看到憂憤的嘴啃下生活的臉,白色的菜葉,漲紅的淚;我看到被煙火燻黑的殘垣斷壁,令人窒息又壓抑;我看到幽深的暗夜和遠古的眼神,它們在對話。
《郊遊》是一部特殊的電影,觀眾不能像以往那樣輕易就獲得故事和主題、共情和啟迪。它幾乎摒棄了故事通常的基本要素,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名字、背景、關係、個性等)、劇情線索或脈絡,臺詞極少,它完全用慢條斯理的構圖替代敘事,用沉默的鏡頭語言定格導演的內心視像。電影看完,觀眾腦海裡留下的是澆築於廢墟上的幾幅凝重的美術作品。
邊緣:是不是苦難的盡頭
《郊遊》的畫面構圖多數呈現非人中心化、人物邊緣化的特徵。機位遠離、略高角度、固定,全景長鏡頭, 便於展示人物所在空間及人在巨大建築或超大物體前的被擠壓、被忽視的狀態,這樣的構圖為揭示人物生存窘況和精神疲乏提供了力透紙背的視覺效果。
盤根錯節、繁茂茁壯的大樹旁邊,孩子們弱小無助的靈魂被安置於一隅,在這樣的大森林裡面,他們沒有安放天真的歸屬。
畫面中的人物顯得非常渺小,他們仿佛是被大地遺棄的生靈,沙灘靜謐荒蕪,毫無生機,絲絲寒風從曠野吹向觀眾。
餐廳有些空蕩,畫面的中下位置,小女孩的眼神是複雜的,也許期盼,也許好奇,也許懷疑,也許呆滯,她像擱淺的小海螺,等待著悲涼的海水再次將她捲走。
渾濁的湖水,昏暗的色調,來來回回的腳印,一隻蜷縮的螻蟻茫然無措,找不到方向。
景觀綠化是人們設計規劃的新天地,這場文明的洪流衝走了自然的表情,卻刻畫出新的淚痕和皺紋。康生倔強地扛起牌子,不知道他能否抵擋住命運的衝擊?!
建築工地的圍欄如同富有與貧窮的分界,它們割裂人群,拆分親情,撕割人心。
遠處的鋼筋水泥壓得他喘不過氣。在酒精的麻醉下,李康生的眼神充滿抗爭、憤懣,他多想撼動僵硬的生活。
沒有語言,僅僅透過獨特視角,觀眾就能夠感受到人物身上的悲催與滄桑、無助與無奈。他們是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群,是怪獸身上一根不起眼的毫毛,是一堆廢墟上流浪著的微塵。再大的空間、再大的城市,也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大與小、遠與近的強烈反差繃緊了觀眾的心智,震撼著心底的悲憫與良知。
細看這些構圖,鏡頭的呈現極像城市角落攝像頭的傲慢俯視,在監控中生活的人們成為畫面裡卑微的囚徒。監控記錄街道的變遷、樓宇的肅然和社會的秩序,卻無法記錄邊緣的苦難及精神的創傷。
夾縫:總有些迷茫和彷徨
這個鏡頭酷似一幅抽象油畫,犀利的光線、開闊的空間、怯懦的人物、對比的色調,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衝擊。李康生在生與死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兩面牆,一面是落寞的廢墟,一面是豔麗的繁華;一面是物質,一面是精神;一面是悲苦,一面是喜悅;一面是欲望,一面是現實……
李康生身後的暗處是一個家庭的悽涼,眼前卻是整個城市的鮮亮;李康生身後是邊緣人的哀愁,眼前是全社會的目光。兩面牆視角伸向觀眾,李康生就像身處隱匿的叢林,從很遠處偷窺繁花似錦、光怪陸離的文明世界。
無論從哪個維度去解讀,這幅構圖都充滿極強的感染力和表現力——其實,夾縫中不光有康生,也許還有導演和我們。
縱深:我們該走往哪裡?
以上三幅畫面構圖,從觀眾角度看人物離觀眾越來越遠,由大變小直至消失不見,他們正在穿越生活漫長的暗道。從人物的位置看,他們留給觀眾一個開放的放射狀空間,人物背影承載的精神向度在不斷擴張,一直延伸至觀眾心靈,展現和隱退重疊,點點微光和空洞建築交織,夢想的源頭和現實的黑暗結合,「帶領觀眾重新領悟世界的密度」。
背對複雜的世界和面對慘澹的人生,我們該何去何從?影片的意義正在於此!
凝固:時間是空間裡的時間
《郊遊》中很多畫面是一場一鏡,鏡頭停留時間長,觀眾感覺仿佛時空凝固,又像是在細細品鑑一組由導演、演員、觀眾共同創作的浮雕作品。
影片伊始,一位母親一邊看著熟睡的孩子,一邊梳著長發。畫面定格5分鐘,沒有出現其它語言、動作和人物。在如此足夠的看的時間裡,觀眾的視角可以觸摸畫面的每個角落,仔細審視和思考人物、關係、背景、狀態、情緒、氣氛、已經發生的故事和將要發生的故事,思維懸停的當下,一種符合影片質地的情感悄然孕育。
這是一個長達20分鐘左右的慢鏡頭,同樣沒有語言、沒有多餘動作,沒有眼神交流,就這樣倆人深情靜默地看著。
深夜靜處愈靜,鬧處愈鬧,風吹、車鳴、狗吠依舊,而在廢舊的破樓深處,在銀幕的面孔之下,陰鬱、沉寂、虛空、幽魅之靜氤氳其中。命運交集的兩束微光漂浮在碎瓦破礫之上,它們等待被吞噬抑或被拯救……
如果沒有李康生,陳湘琪依然一如往常,她會面對壁畫傾訴,現在李康生的到來,她的訴說飽含了更多的無奈和糾結。李康生不知所措,陌生的畫面,熟悉的情感,未來的浮萍或者已在壁畫的柔光之中。
陳湘琪在都市廢墟中守護心靈的淨地,壁畫是她的信仰、希望、依靠和憧憬,幽藍的壁畫可以融化所有的辛酸和痛楚,可以陪伴瀰漫的孤寂和悲慟的象徵。
沒有交流互動,倆人先後離去。沉浸的影像,沉浸的心緒,20分鐘的心靈沉默,觀眾可以構思人生的跌宕,可以享受難得的沉思,可以把握生活的當下。
壓抑的空間,灰暗的光線,佇立的身影,凝視的眼眸,觀眾既在壁畫外,也在壁畫裡。
凝固的構圖能夠打破觀眾的心理時間,創造活躍思維與藝術想像,帶領觀眾參與電影的延續與關聯,進而獲得深刻厚重的藝術感悟。
「慢」風格是蔡明亮電影藝術的標籤,恢復觀眾「看」的能力是導演的訴求。受西方電影工業的影響,電影的影像語言越來越快,快節奏、快動作、快剪接,快是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的產物,快的吸引和體驗帶來的是視聽轟炸、感官刺激,以及人的思維的盲目與停滯,結果是趣味性掩蓋思想性、豐富性遮蔽藝術性,商業文化衝擊心靈文化。
《郊遊》是對「快美學」的抵制與反抗,用視角傳遞寓意,用構圖詮釋劇情,用「慢」呈現情緒,用簡約簡略換取觀眾的深度思考,回歸電影的藝術初心。
銀幕是一個畫框,導演用光影作畫,觀眾將幾幅畫面連貫起來,可以自主編織起一個完整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當中必然有自我的記憶、情感和省悟。
《郊遊》獨特的影像構圖,著實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