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橋》
近期,由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何建明創作的長篇新作《大橋》在各地舉行了首發式,北京、蘇州、華西……所到之處,現場反響無不熱烈,文學界大家們在研討會上亦對該書給予了高度評價。
作為世界上最長的跨海工程,港珠澳大橋的建設創下了多項世界之最,習近平總書記更是贊它為「國之重器」!它的誕生,是國人的驕傲,更是中國造橋人以智慧和血淚立起的豐碑。偉大的工程,偉大的英雄,值得偉大的書寫。何建明於港珠澳大橋全面竣工前後,三次奔赴大橋施工現場,飽蘸激情創作出的《大橋》,正是對新時代大橋精神的放歌!
而在這部大氣磅礴的作品中,又記述了哪些動人故事和感人點滴?今天,就讓我們走進「序曲三幕」,掀起大橋神秘的面紗一角……
之一
「Y」形大橋的核心密碼
如果是外人看55公裡長的港珠澳大橋,可以知道幾個有意思的密碼:比如它是世界第一長跨海大橋;比如它與眾不同,我們通常看到的大橋一般都是「I」形的,而港珠澳大橋是「Y」形的,它一頭連著香港,一頭連著珠海,再一頭連著澳門。這樣的大橋世界上極少,尤其是在大海上分岔成三個方向,因此有人將這「Y」形比喻成中華民族「一國兩制」下實現的一個偉大「勝利」,因為「Y」的上半部分是一個「V」,而「V」是英文「勝利」的縮寫。
事實上,港珠澳大橋值得我們用「Y」(Yeah)去歡呼和讚美!
在我看來,這「Y」形橋還代表著另一個形象,它如一個大寫的「人」——紮根在大海深處,伸展著雙臂,以擎天之力,頂託著祖國的兩塊寶地香港和澳門,並與之連成一體……
這是「Y」形的港珠澳大橋最富深意的密碼,這裡的「人」是真實的人,他們是一群讓世界同行敬畏的中國工程師。
如果說科學家的意義在於他在某一領域具有獨創的理論或發現的話,那麼一位偉大的工程師,他通常要將一堆理論和設計付諸現實,所以,工程師具有非凡的社會意義和現實價值。
在充斥著太多虛假紛亂說教的今天,港珠澳大橋給了我們重新認識真正的中國工程師的機會。
之二
從逼你就範,到為你升旗
這不是一座普通的大橋,除了幾十公裡長的跨海長途外,整個工程的難點在於中間有一段6.7公裡長的潛入海底深處的隧道,及連接主體橋梁與這海底隧道的深海之中的兩個人工島。港珠澳大橋的海底隧道,並非我們在電視裡通常看到的那種用盾構機挖出來的隧道,而是由33節巨大的沉管連接而成的。每節沉管重約8萬噸,相當於一艘重型航母的滿載排水量。除了重量外,最複雜的是這樣的沉管需要沉入幾十米深的海底,而且還必須保證120年內「滴水不漏」。一旦漏水,如果過大,整個隧道就會被淹沒,隨之大橋也將被中斷……這一後果無法想像,必定異常慘烈,千億元造價的大橋將毀於一旦。
港珠澳大橋所通過的海域是著名的珠江口伶仃洋。這裡有著繁忙的海運航道,日航行船隻4000餘艘,是香港、澳門和廣州港的生命線所在。它還是著名的白海豚棲息地……
2009年中央政府與香港、澳門兩個特別行政區共同對外宣布建造這座世界最長的跨海公路大橋時,西方人早已死死地盯住了這項工程的每一個細節。為什麼?賺錢的機會來了。西方人清楚,中國造橋能力不差,造大橋能力也不算差,但是造如此長的跨海大橋恐怕能力差矣!尤其是港珠澳大橋的控制性工程——深海裡的兩個人工島和一條連接主體橋梁和兩個人工島的數公裡長的海底隧道(簡稱島隧工程),中國既無這方面的技術,更沒有相應的裝備,一句話:港珠澳大橋的規模再宏偉、政治意義再偉大,沒有西方權威的支持,伶仃洋上的這一「中國造」,或將根本造不起來,最終以失敗告終……
似乎西方人早已盤算好了,只等你中國人上門求助。
「確實,我們最初的方案也是如此。因為工程太大,造價超巨,誰也不敢有一絲失手,所以開始的設想就是請人幫建……」林鳴,中國工程師,建設這座大橋控制性工程的總指揮和總工程師,他這樣吐露真情。
林鳴所在的中交集團中標後,他就帶著重託,代表自己的國家去四處學習、走訪,去求見世界上最強大的海上島隧工程技術的權威人士和王牌企業。因為,造這樣的大橋,技術難度世界絕無僅有,中國以往在深海裡從未建過島隧工程,更不用說這是段6.7公裡長的沉管隧道。
過去的一百多年間,世界上出現了三條類似的海底隧道用的是沉管技術。第一條是丹麥到瑞典的厄勒海峽隧道,這是世界上第一個採用工廠法預製鋪設的海底沉管隧道;第二條是土耳其博斯普魯斯海峽隧道,用的是同樣的技術;第三條離我們較近些,是韓國的釜山—巨濟島一線的海底隧道。然而這三條著名的海底隧道的長度,都不如港珠澳大橋的隧道長;它們的沉管在海底的最大埋深都只有幾米,而港珠澳大橋的沉管隧道在海底的埋深達20米。這一難度堪比我們國家從無到有的宇宙航天工程。
不會幹可以學,要學就得到會的人那裡去看。但結果呢?
最初的大橋設計方案下來後,林鳴聽說鄰近的韓國釜山正在建造海底沉管隧道,於是滿懷希望地帶著一群專家,跑到釜山去參觀。哪知,韓國朋友十分尷尬和為難地對林鳴等中國專家說:「你們只能乘著遊艇到我們的施工現場外圍繞一圈,靠近工地是不行的。」
這是什麼意思?林鳴一行不懂。他們只能乘遊艇在大橋工地的海面上繞了一圈,除了大海上隱隱約約的幾臺吊車和數艘船舶外,啥也沒有看到。
「實在抱歉,沉管隧道部分的工程,都是由荷蘭專家負責的,在安裝現場的只能是荷蘭人,連我們都不能靠近……」韓國人說這話時,頭都不好意思抬起來。
林鳴等中國工程師的內心受到強烈震撼:這麼不可思議!
「你們造你們國家的大橋,卻不能靠近施工現場,這造的什麼橋嘛!」中國專家們為韓國同行抱不平。
韓國工程師無奈地解釋道:「海底隧道技術太複雜,尤其是沉管安裝,世界上最權威的技術,只有他們荷蘭人掌握著,所以他們壟斷了這方面的核心機密……」
「那你們與他們的合作條件是什麼?」林鳴關心這一點。
「每次沉管安裝時,由荷蘭方面派人過來,裝完就走;再安裝時,他們再飛來。每個月來安裝一次,五六十個人往返、吃住,我們得全包……整個沉管安裝的諮詢費折合成人民幣超過10億元。」
林鳴等一聽,直打冷戰:港珠澳大橋的沉管隧道部分遠比韓國釜山海底隧道複雜,且長度又遠超釜山。
怎麼辦?沒有辦法,自己不會,只能求助於他人。6.7公裡長的海底隧道,120年的壽命,一旦出了問題,誰承擔得了責任?
無路可走,所以只能兜著錢袋子去求人家「幫忙」——確實是幫忙,因為製造沉管是另一個高端技術,現在說的是安裝沉管這道工序,請人家做現場安裝的諮詢服務,即工程到了安裝沉管時,請懂行的專家來現場指導這一環節。
林鳴他們開始向國際相關行業最優秀的公司發出請求,並將他們的代表請到中國洽談。後來,國際上最著名的荷蘭公司的幾位大員來了,並很快與林鳴他們進入了實質性的談判環節。
「我們公司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世界上最好、最重要的海底沉管隧道皆是我們的工程師幫助完成的。相信你們即將建設的大橋也不例外……」對方禮貌而又直截了當。
一本早已準備好的厚厚的合同文本被輕輕地推到中國工程師面前。戲的前奏曲早已譜好,只等劇情的發展、高潮和尾聲。
中國工程師林鳴感到嗓子發乾,兩眼直直地看了對方好幾秒鐘……他想說「怎麼連商量的餘地都不給留一點嗎」,但他沒有將此話說出口。
過了片刻,林鳴緩了一下情緒,小心翼翼地問:「看樣子你們對我們大橋的海底沉管隧道工程已經很清楚了,那麼我們就來點乾脆的吧。請問,你們的費用是?」
對方會意一笑,然後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下阿拉伯數字:「1.5。」
「1.5億人民幣?!」林鳴緊張地讀著數字,又急促地問道。
荷蘭人笑了,那笑是居高臨下的:「No!No!是Euro(歐元)、Euro!」
這回他聽明白了,臉色也隨之變了,近似鐵灰。與預算差距太大,林鳴被對方的這一棍打得很悶。
談判暫時中斷。中方專家們回到住處,誰跟誰都不說話,只有不停地唉聲嘆氣……
(林鳴)
林鳴不能如此,他的腦子在迅速轉動:國家在安裝沉管這一塊的預算經費十分有限。即使和盤託出這個數字去與荷蘭方面談,恐也難以談妥。如果把一切附加的東西都儘可能地下卸,也就是說只留下最重要的部分,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答應。
與荷蘭公司的第二輪談判又拉開了帷幕——這回林鳴等是懷著誠惶誠恐的心情去的,但結果依然很糟:無論林鳴他們如何在沉管安裝方面下卸工作量,對方始終都認為,主要任務沒有少啥,所以諮詢費再少也得十來億人民幣。
這個數,讓代表中國的林鳴仍然無法接受。
癱了。這一個回合下來,中方的工程師們長籲短嘆,心頭更如壓了幾重山。
然而技不如人,又有什麼底氣昂起頭顱跟人家討價還價呢?作為港珠澳大橋島隧工程項目的負責人,林鳴此時的壓力勝過泰山壓頂:沉管安裝僅僅是整個島隧工程的一小部分,連沉管安裝咱都沒有能耐,求人如此之難,那麼製造沉管又不知比這難上多少倍!
「林總啊,距上面確定的大橋開工日期沒多少天了,沉管的事到底跟人家談得怎麼樣了呀?」「家裡」又在催了。
「有點難……正抓緊談呢!」林鳴只能這樣說。
「那就儘快,抓緊吧!沉管這一塊咱們不能出絲毫問題,得靠人家內行的來幹哪!」
「明白。」
林鳴說完後,心頭卻又添一座大山。「怎麼辦?還去談嗎?」同行的人問林鳴。
「去吧,還去跟荷蘭人談唄,不去還能找誰?」林鳴甕聲甕氣道。
一向昂著頭走路的林鳴,這回再去見荷蘭公司的人,一路上都是低著頭、弓著腰。有人苦中作樂道:「林總啊,我們可是從來沒見你這個樣子過……」
林鳴眨眨眼,道:「誰讓我們技不如人呢!」末了,又衝身邊幾位說:「今天是最後一回,我們把家底託出來:成了,咱皆大歡喜;不成,回去要麼捲起袖子幹,要麼你們跟我一起跳伶仃洋!二者選一,你們現在可以一門心思琢磨起來!」
幾位隨行,相互看了一下,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低著頭跟在林鳴後面……
(林鳴)
再度回到談判桌上,中方還是全體人員,荷蘭方只剩下一個代表出面應酬……
「……我們回去請示了上級,現在想與貴公司討論一下:倘若我們把所有沉管安裝費全部拿出來交給你們,不知貴方能幫助我們做些什麼?」林鳴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說。
荷蘭方的代表臉上一片茫然。
「就是說,我們把3億人民幣的經費全部交給貴公司,請問在我們安裝沉管時你們能幫忙做哪些工作?」
「3億人民幣?」荷蘭方代表帶著疑惑驚愕地回問了一聲。在得到證實之後,笑了,笑得讓林鳴等中國工程師很不舒服。
「也就是說3000多萬歐元吧?」荷蘭方代表拉長了聲調,說,「這個數嘛……可以為你們點一首祈禱歌……」說完,咧著嘴向林鳴他們笑了一下。
「走!我們走!」生來就沒向任何人低過頭的林鳴徹底生氣了。他說了聲「後會有期」,頭也不回地憤然告別了這家世界著名的沉管工程公司的代表。走在回程的路上,林鳴腦海裡一直迴蕩著中國的一句老話:天無絕人之路。
但,擅長於國際競爭的外方公司的「高招」遠超出林鳴的想像:荷蘭公司為了實現對中國港珠澳大橋的沉管安裝的相關技術壟斷,早已做足了準備——相關的智慧財產權保護已經做到了我們的家門口,沉管設計和安裝沉管的相關專利,已在日本、韓國、新加坡……甚至在中國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以及內地都已註冊!
嘿,你們瞧瞧人家的本事!林鳴這下才突然想起荷蘭公司的代表最後向他悻悻然說的那句話:「如果你們回頭再來談,那可就不是現在這個價了啊!」
當時對方說這話時林鳴並沒有在意,現在再看對方已經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好幾個國家註冊了沉管相關專利的消息,林鳴他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商界的「殘酷」和「無情」!
與荷蘭公司談崩就是因為他們要的十多億人民幣諮詢費太嚇人了。而如今他們想以另一種方式讓中方就範,而且開出的價碼肯定會比先前的要高出許多……無奈之下,林鳴別無選擇:「我們自己幹!」
「對,我們中國人何時被人嚇倒和嚇怕過?」
「是啊,當年研製「兩彈一星」人家不也是前後封鎖我們?現今我們的祖國早已不是昨天的樣了,不信他們能再封殺咱!」
「對,自己幹!自己幹!」
群情異常振奮。
「當然自己幹!我們不幹誰幹?中國工程師不是豆腐捏的,更不是宣紙糊的!」林鳴說話了。林鳴也終於露出了本性——氣吞山河、無所畏懼、義無反顧、一往無前。「荷蘭的專家不是也說世界上沒有不漏水的海底沉管隧道嗎?那我們就建一條滴水不漏、壽命120年的海底沉管隧道讓世人看看!」
林鳴發出如此誓言。
這聲音一經發出,震蕩的不僅僅是伶仃洋海面,還有整個世界……
從發出這樣的豪言壯語到現在,一晃數載。然而對孕育一條世界最長的跨海公路大橋而言,卻僅僅是彈指一揮間的光陰。
這段光陰裡林鳴做了什麼?伶仃洋可以回答,那就是55公裡長的港珠澳大橋如一道彩虹,美美地飄揚在海面上,中間一段潛入海底深處的沉管隧道,穩穩地躺臥在白海豚棲息地的海水奔流之下的「溫床」上做著美夢……
其間,林鳴又一次公務出差到荷蘭——這已經是多少次了?他記不清。同事們也記不清……
他感觸很深的是,每一次來這兒,這個地方都有無數雙躲在一旁的眼睛在盯著他……那些目光裡流露出很複雜的神情。
這一回林鳴再出現時,這些目光卻變得溫和、友好了許多,甚至有些低聲下氣。林鳴體會很深,印象也強烈。
「林總,有大人物一定要你去他們的總部一趟……」助手報告道。
「哪個大人物?」林鳴問。
「TEC的總裁漢斯先生。」
「他呀!」林鳴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問,「這位老對手怎麼會知道我們來了?」
「據說TEC這些年一直在盯著我們大橋的一舉一動。你是大橋的關鍵人物,估計他們對你的了解比我們還清楚……」助手揶揄道。
林鳴默然一笑,然後說:「既然他們知道我來了,又這麼熱情,那就順便去一下吧!」
TEC在阿姆斯特丹聲名顯赫,具有120多年的歷史,是全世界海洋工程尤其是沉管隧道方面最為著名和最有權威的公司之一,擁有8000多人的龐大專業團隊。林鳴他們最初選擇的合作夥伴也是荷蘭的,與TEC不相上下。只是那家公司高管們的嚇人的要價讓林鳴最終不得不放棄了這位合作夥伴。林鳴對幾年前談判桌上不愉快的那一幕記憶猶新。
「現在看來,我們真的要感謝先前的那家荷蘭公司。如果不是他們逼我們,也許我們至今仍會像韓國人那樣,在沉管技術的大門外轉悠呢!」在駛向TEC的路上,林鳴如此感慨。
「一想起以前人家瞧不起咱中國人,我就生氣!」助手說,「林總,這回你到TEC總部也給他們些厲害看看,別以為他們能幹的事我們中國人就永遠幹不成。現在咱們的沉管包括安裝技術比他們強了吧,要不怎麼主動伸出橄欖枝了?」
林鳴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在想今天見了「老夥計」們該如何應對……
「歡迎林先生大駕光臨!」TEC的高管在公司的製造廠門口迎接林鳴,他的第一個舉動就讓林鳴和其他中國工程師感覺到與以前完全不同了。別說他們的高管親自為林鳴開車門和引路等小細節,就是在車間和辦公區門口的屏幕上都寫有「歡迎中國林鳴先生」的字樣。
「林先生請看……」TEC高管引林鳴抬頭看。
抬頭看什麼?林鳴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哇,熟悉的五星紅旗在荷蘭首都的上空高高飄揚……
「這是我們TEC成立一百多年來篤守的一個儀式——要為尊貴的客人升起他祖國的國旗……林先生,請接受我們向您和您的團隊表示的敬意!」站在一旁的TEC高管謙和地請林鳴一行站在升旗的地方。
這是完全沒有想到的榮譽,林鳴久久不能平靜——而在仰望五星紅旗高高飄揚的那一瞬,林鳴心頭似乎突然敞開了一扇天窗:落後遭人欺與強大受人尊,其實就是一步之遙,而這一步所獲得的尊嚴也許可以維持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當你有能力跨過這一步時,所有強者都會尊重你。
人類不就是在被歧視和受尊重之中抗爭與奮進的嗎?林鳴感覺到那一刻自己的心胸被一下撐開,變得敞亮了。他覺得中國人不應當走西方強人的老路,強大後的中國人應當是另一種人……
「林先生,我們的總裁特別邀請您到公司總部參觀,不知可否賞光?」TEC高管客氣地說。
林鳴問了一下助手時間是否允許。
助手點點頭:「還行。」
林鳴對TEC高管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太感謝林先生了!」TEC高管一邊請林鳴一行上車,一邊忙著給總部打電話。
從TEC的製造廠到總部,經過一個二戰時期德國法西斯留下的集中營。「想去看看?」TEC高管問林鳴。
「去。」林鳴說。
「這是個意外的收穫。」林鳴在我採訪時特別提到這件事,他說就是因為去參觀了這個集中營,才有了他後來到TEC總部所做的一個舉動——正是這個出人意料的舉動,讓世界沉管隧道的頭號權威、TEC總裁漢斯先生徹底改變了對中國工程師的看法。
林鳴和漢斯並非第一次打交道。幾年前,林鳴他們尚在邊施工、邊製造和安裝沉管時,提出了一項技術創新,曾經徵求漢斯的意見。當時漢斯認為林鳴他們的創新缺乏先前的經驗和實證支撐,所以撂下了一句讓林鳴等中國工程師耿耿於懷的話:「剛會走就想跑啊?」
「我們確實是剛會走就跑了起來,而且跑得飛快……」在接受採訪時林鳴這樣跟我說。到TEC總部見漢斯時,林鳴確實又在進行一次「飛跑」——為海底隧道的沉管最終接頭做準備,並且有了一套完整和成熟的實施方案。此次荷蘭之行也是為落實沉管的一個裝備材料而來。
「最初聽說漢斯要見,我就想到他會對我們的這一『飛跑』非常感興趣。那麼作為『學生』的我們又該如何呢?牢牢地保留好自己的創新技術,認認真真地向老師級專家請教,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從二戰集中營參觀出來後,我改變了主意,覺得自己原先的想法太狹隘了。所以見到漢斯後,我的做法讓他們完全意想不到……」
「是什麼?」我感到十分好奇。
「之前,西方世界在海底沉管隧道技術方面一直是封鎖我們的,在核心技術方面甚至連讓我們走近看一眼的機會都不給。而現在當我們完全掌握並且超過他們的技術時,你想一下,他們會做什麼?」林鳴希望我猜想一下。
「千方百計地想刺探和竊取你們的技術?」這一猜測讓我為林鳴他們緊張起來,「如果沒猜錯,漢斯請你去的目的就是鴻門宴了!」
「小心了!」我說。
林鳴笑了:「開始我也是這種心理,但與漢斯見面後,結果完全超乎了我們彼此的意料……」
「林,你太OK了!」漢斯在會議廳見到林鳴後,緊握其手,久久地凝視著這位氣宇軒昂的中國工程師,然後感慨地說,「你所進行的每一次海上沉管安裝,我都十分了解。祝賀你取得如此圓滿的成功!」
「謝謝。謝謝漢斯先生。」林鳴覺得能從這位世界沉管權威口中獲得這樣的讚譽十分不易,甚至有些意外。
「知道今天為什麼一定要請你來這兒嗎?」
「為什麼?」林鳴微笑著傾聽主人的問話。
漢斯詭秘一笑,然後當著公司一群專家的面說:「我和我的同事們,為了你的到來特意花了一些時間,為你和中國工程師們準備了兩個小時的最終接頭資料……」漢斯說完,誇張地伸展雙臂,問林鳴:「這對即將進行最終接頭製造和安裝的你來說是不是最好的禮物?」
這實在是意外之意外!最終接頭是海底沉管隧道核心之核心技術,以往這類核心技術連看都不讓看一眼,現在漢斯竟然主動要與中國工程師無償分享,難道不是意外之意外嗎?
在場的中國工程師面面相覷:「老對手」今天到底想賣什麼關子?所有的目光聚焦到了林鳴身上。
「謝謝。謝謝漢斯先生。」林鳴似乎顯得十分平靜。只見他側過身子,望了一眼會議室牆上的一面大黑板,然後問漢斯:「我可以用一下它嗎?」
「可以。」漢斯不知林鳴要做什麼,便做了個「請」的手勢。
於是,林鳴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唰唰唰」地畫出一個梯形沉管最終接頭的平面圖,一開口就講了整整一個半小時他和他的團隊所研製出的最終接頭的製造及安裝預案……
最後,林鳴道:「我們中國工程師在沉管和沉管最終接頭工程方面的經驗有限,在漢斯先生和TEC諸位專家面前,僅僅是學生而已。我期待能聆聽到你們的寶貴意見和真誠指教。」
未等林鳴的話講完,漢斯便十分激動地站起來,走到林鳴面前,拉住他的手說:「林,你真的很偉大!你和你的團隊能夠在挑戰極端的技術面前,表現出高度的責任心,儘管這種責任心有時會非常痛苦,但你卻戰勝了這種痛苦,並且取得了成功。尤其是你對沉管隧道最終接頭製造和安裝的理解,都很專業,可以說無懈可擊!」
「譁——」TEC總部會議室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其實,此時最激動的人還是林鳴,只是他把這份激情深深地放在心底,因為他知道,他和其他的中國工程師是第一次製造並運用沉管鋪設海底隧道,雖然前面所有的工程及工程細節都百分百完好,但最後接頭卻是整個大橋控制性工程的關鍵所在。他多麼期待作為世界權威的漢斯能夠見證或者說檢驗中國工程師們研發的大橋核心成果,他覺得這一天收穫最大的,是後來居上的「中國造」贏得了世界同行的高度認可和一致叫好。
還能有比這更讓人激動的事嗎?於是,林鳴向漢斯正式發出邀請:「我代表中國港珠澳大橋島隧工程建設項目負責人,特別邀請閣下親自去見證我們的最終接頭安裝……」
這回輪到漢斯激動了。「太令人鼓舞和榮幸了!我一定去,現在就想去!」
又是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後來,漢斯先生真的應邀到了港珠澳大橋島隧工程沉管最終接頭的安裝現場,親自登上海上安裝船,看著林鳴和數百名中國工程師用了數十小時分毫不差地實現了最終接頭的海底安裝。
「太完美了!」漢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這樣評價林鳴和他的工程團隊,「港珠澳大橋是全球最具挑戰性的跨海項目,島隧工程可能也是迄今為止最為複雜的一項工程。島隧工程挑戰有許多,比如海底隧道長度、隧道沉管管節和最終接頭的製作,以及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在最深接近水下50米的海況條件下完成沉管的連續安裝,並達到苛刻的安裝精度要求。林鳴和他的團隊做成了一項世界上還沒有先例的偉大工程。他們的努力,讓中國現在有充分的理由和實力,成為全球沉管隧道工程的領軍國家。我向中國同行表示敬意,祝賀你們。」
漢斯的這番話,隨即通過各種媒體,迅速傳遍世界。
林鳴、中國工程師、港珠澳大橋也隨之被這個星球上的許多人所熟知。
之三
「天考」林鳴:毫髮未損
港珠澳大橋從提出方案到最後建成歷時三十多年。林鳴從最初參與工程的調研與設計,到直接指揮大橋的控制性項目島隧工程完工,時間長達十三四年。林鳴現在六十歲剛出頭,倒推十三四年,正好是他一生的黃金年齡段。伶仃洋海風將一位風華正茂的工程師,吹成半老之軀,所有的風骨都融進了大橋的鋼架與混凝土之中……這就是中國工程師的本質,老去的永遠是自己,留下來的一定是一個比一個更偉大的工程。
任何一個偉大的工程,並非是比照體量和投入來衡量的,而是根據其用途與外觀及壽命的長短來做出評判的。港珠澳大橋因它所涉及的社會層面和政治考量,以及它的規模、用途、外觀和技術創新等因素,毫無疑問被載入世界性的偉大工程之列。而所有可以稱之為「偉大工程」的,又總是經歷過千百次的自然與人為的考驗。
林鳴和萬餘名港珠澳大橋的建設者也必須經受這種考驗。
2017年12月31日,大橋全線亮燈。2018年2月上旬,林鳴他們所承擔的大橋控制性工程——島隧工程也全部驗收交工。之後的日子是等待大橋的正式通車。這個時候涉及的是三地管理層面的工作,與負責工程建設的林鳴他們已無多大關係。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場從天而降的大考驗又一次把林鳴推到生死關頭——天氣預報2018年9月15日,強颱風將襲擊珠江三角洲……
那幾日,遠在北京的我都在為林鳴、為剛剛建成的港珠澳大橋揪著心。因為那時正值我第二次到港珠澳大橋現場採訪林鳴的時間點,假如……假如……此刻,有太多的假如壓在我心頭,其實也壓在林鳴和與港珠澳大橋相關的億萬人的心頭。因為這場名曰山竹的颱風簡直就是一場從天而降的「妖風」,它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港珠澳大橋正式全線通車的前夕,像童話裡的一個超級海盜,向世人怒吼著,一路橫行霸道地朝港珠澳大橋襲來……
那些上了年紀的珠海老人告訴我,從他們出生到現在,沒有見過像「山竹」那麼大那麼瘋狂的颱風。「沒有,從沒見過,能把樓頂蓋掀起來甩到幾百米外的地方,又把海裡的大船推到樓頂的颱風,頭回見……」
珠海人、香港人、深圳人,這回被「山竹」嚇得半死。遠在千裡之外的我們,從電視和手機裡看到颱風襲擊時的畫面,也像丟了半個魂一樣,那些身處「山竹」中央的人不嚇破半個膽才怪!
人可以往避難所裡跑,樓房畢竟在海岸邊一排排整齊地排列著,多少可以阻擋一些颱風的力量,但港珠澳大橋是在海的中央,無依無靠,既無可躲之處,更無掩蔽可尋,孤零零地站在伶仃洋中央,任憑「山竹」揮舞千百條皮鞭抽打……
「山竹」強颱風是在菲律賓附近的海域形成後,朝著珠江三角洲正面席捲而來的。《天氣預報》中傳來「颱風災情」的那幾天裡,猶如颱風每天就在我們耳邊哀號著。因為擔心大橋,也擔心林鳴,所以我不時向林鳴發微信詢問,但又幾乎得不到他的回覆。這更讓人擔憂。
「山竹」太撼人心魄了!
記得小學課本上所說的風力最大為12級,實際上強颱風通常都是超過12級的,而「山竹」則屬於強颱風或超強颱風,有人說它是17級,有人則說比17級還要強。到底是多少級,可能已經超過科學界所給出的測量標準。
一些氣象學家經過計算發現,龍捲風在其肆虐的一個小時內所釋放的能量區間值,相當於廣島原子彈的8—600倍。那麼颱風的能量,按照目前科學家的理論研究數據顯示,一場成熟的颱風,潛熱能達到了幾十萬顆原子彈的能源儲備。而颱風的直徑,最大可以超過1000公裡,總面積可以達到近百萬平方公裡。這相當於十個江蘇省或者浙江省的面積,一半左右的新疆面積,或者是相當於兩個法國本土面積、三個日本的面積。1993年全球人類使用能量的總功率是10的13次方瓦特,而一場發育成熟的颱風可以釋放出的能量超其20倍。成熟颱風釋放出來的能量,相當於每20分鐘引爆一顆1000萬噸當量的核彈。颱風每小時釋放的能量等於2600多顆廣島原子彈爆炸的能量,而「山竹」無疑是無數顆「超級原子彈」的合成品。
林鳴和大橋現在要面對這樣一次世紀不遇的「天考」!
蒼天如此無理:假如在大橋尚未建好時你來偷襲,林鳴他們完全可以泰然處之,因為你吹垮多少我都可以整修重建!其實,任憑「山竹」還是比「山竹」更妖孽的超強颱風,你即使把大橋的每一根鋼筋、巨梁擰成麻花,與林鳴他們這些建設者又有何關係?
沒有。無論是業主與中交集團籤訂的項目建設合同書上,還是世界土木工程條例上,都有這樣一條法則:施工和建設方不承擔任何不可抵禦的自然災害所造成的損壞。
港珠澳大橋的工程建設所要求的工程壽命為120年,並能夠抵禦15級強颱風及8級地震,所有這些工程質量要求都到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值。然而現在從天而降的「山竹」是遠比強颱風更可怕的超強颱風……從工程責任層面和情理上講,林鳴他們根本不用擔心與己相關的任何責任,因為面臨颱風「山竹」,沒有任何一個大橋的建設者需要為其負責。
但,良心和願望又一次沉重地壓在林鳴他們心頭——前後十幾年的辛勞與心血、1000多億的巨資投入和三地人民的期待……就這樣毀於一旦了嗎?
林鳴不忍。所有大橋建設者不忍。老天你就如此忍心?你就如此狠心?
「山竹」如期而至。
南海湧起滔天巨浪。伶仃洋猶如一匹瘋掉的烈馬……於是深圳某五星級酒店的觀景餐廳大門被海浪衝垮;於是香港的街頭絕了人煙,絕了小攤,絕了行車,只有殘落的門窗被吹得到處亂撞;於是珠海港口的一艘艘巨輪前赴後繼地「遊」上岸頭……
一片狼藉。一片廢墟。
「山竹」並沒有對港珠澳大橋留有仁慈,相反,呼嘯的強颱風裹挾著千層海浪,猶如數千頭髮瘋的獅子,張著血盆大口,輪番撲向大橋,企圖撕碎、咬斷它的每一根鋼筋和橋梁,尤其對林鳴他們建起的東、西兩個人工島以及東、西隧道口,發起了一次次野蠻、瘋狂、肆虐的襲擊……
「山竹」剛過,我立即通過微信給林鳴發了兩個字:怎樣?
大約不到一個小時,他發來一張災後的大橋照片——港珠澳大橋猶如剛剛出浴的少女,婀娜多姿,玉露欲滴……美不勝收!
不可思議!一代海驕!當時我興奮得連連喊出這兩句話。是為中國大橋而呼!更為林鳴他們而呼!
國慶長假期間,當我再度來到珠海的大橋建設營地採訪時,看到淇澳碼頭邊有塊萬噸重的殘橋斷梁擱置在岸邊的花圃地裡,問當地百姓,回答我說是被「山竹」颱風吹上來的。再到林鳴他們營地,大橋島隧工程項目的黨委副書記樊建華指著一樓走廊牆壁上那道齊頭高的水痕說:這就是「山竹」挾來的海水……
不敢想像當時的情形!
來到林鳴的工程指揮部。我問他「山竹」颱風肆虐時他在何處。
「就這裡!」他指指自己的座位。
「當時緊張嗎?」
「當然。」
「那時橋上有人嗎?」
「全部撤了下來,一個沒留。這是大橋管理局的要求。」
「颱風過後,大橋,特別是島隧有沒有被損壞?」這是我最關心的。
「毫髮無損。滴水未進。」林鳴說這話時,底氣十足,臉如綻放的花朵。末了又補充說:「不僅島上的房子沒被吹壞一塊玻璃,隧道內沒進一滴海水,連我們種的樹都沒被吹斷一棵……」
這……這怎麼可能嘛?
林鳴見我不信,便打開電子屏幕——頓時,宛如彩虹的大橋,在伶仃洋上飄逸著向我迎來……之後是巍然挺立於大海之中的橋梁,再是東、西人工島近景和整潔、漂亮的隧道……
「真的啊,房子的玻璃沒掉一塊,挺拔的樹木沒斷一棵!」我情不自禁地對林鳴說,「你又一次通過了上天的考驗……」
這一刻,我看見中國工程師的雙眼,透著閃亮的晶瑩。
(本文節選自何建明新作《大橋》,略有刪減)
END
作者簡介
何建明,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報告文學作家,曾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五次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四次獲得"徐遲報告文學獎"。代表作有《落淚是金》《忠誠與背叛》《南京大屠殺全紀實》《浦東史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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