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把和《三國志》、《三國演義》相關的書籍、評論等都叫做「三國物」,他們對「三國物」的熱愛是狂熱的,大大小小的書店裡都會有「三國物」的位置。三國人物中日本人最喜愛的就是諸葛亮。「三顧茅廬」、「君臣魚水之交」、「天下三分之計」、「出師表」、「揮淚斬馬謖」、「死孔明走生仲達」等等,這些與諸葛亮息息相關的字眼,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也深深紮下根來,日本也和中國一樣,有很多諸葛亮的粉絲。
忠肝義膽的忠臣、神機妙算的「智絕」,天下奇才的軍師,他身上散發的無窮個人魅力,吸引著無數人的目光。而他的形象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代的變化,他在日本文學中,在日本人的心中,也發生著有趣的嬗變。
一、古代文學中作為符號的存在
從古至今,在日本文學中總是能覓到諸葛亮的身影。江戶時期以前的很多重要文學作品中,諸葛亮的人物和事跡都會頻繁地出現,日本作家渡邊精一在他的《全論諸葛孔明》中就此進行了詳實的總結和概括。
通觀《全論諸葛孔明》中所枚舉的作品,發現在日本古典文學中,還沒有形成後世所熟悉的諸葛亮像,他的存在感更多的表現為一種符號。如《續日本記》,這是平安時代初期的史書,撰寫了從文武天皇到桓武天皇(697-791)95年的歷史。其中天平寶子四年(760)十一月十日的條:「授刀舍人春日部三關、中衛舍人土師宿禰關成等六人被派至太宰府,向太宰大臣吉備真備學習諸葛亮的八陣、孔子的九地篇以及軍營配置法等」。
此處提到的吉備真備(695-775)是奈良時代著名學者、政治家,717年到735年在唐朝留學,752年到754年曾二度入唐。諸葛亮的「八陣」語出《蜀志諸葛亮傳》: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再如後深草天皇建長六(1254)年,橘成季編集完成的《古今著聞集》,其中卷十一,畫圖第十六有如下記載:「馬周(唐太宗名臣)、房玄齡(同前)、杜如晦(同前)、魏徵(同前,以上自東數第一間)。
諸葛亮、瞿伯玉(孔子同時代的賢臣)、張良(前漢建國期名參謀)、第五倫(後漢光武帝時期名臣,以上第二間)。管仲……」這裡諸葛孔明是作為政治家出現在其中的。還有《太平記》成立於1370年,其中有關於諸葛孔明的記載,見於卷二十《義真夢想事附諸葛孔明事》。大致講述了新田義真攻足羽城,與足利高經對陣,數日之後的夜晚,新田夢到自己變成了三十丈的大蛇臥於地上,足利見狀忙退兵而逃數十裡。
——夢至此新田醒來,次日清晨將所夢情景說與眾人,眾人皆言「大蛇即龍,敵將高經受驚而逃,此乃吉夢」。但齋藤七郎入道道獻卻說是「兇夢」,因為大蛇雖是龍的象徵,因其臥姿故為「臥龍」,即諸葛孔明,而孔明最終沒能取得戰爭的勝利。最後看看江戶時代初期的儒者中江藤樹(1608-1648),在其著作《翁問答》中提及過孔明,這是本以師徒問答的形式訓誡弟子的書籍。
當被問到:「只是紙上談兵,沒有實戰經驗也是不行的吧?」中將藤樹回答:「並非如此,如果連基本的紙上學問都不具備,也不會有實戰的勝利。並舉出太公望、張良、韓信、項羽、諸葛孔明等例子來證明。弟子又問:只要運氣好,什麼戰爭都可以取得勝利嗎?中江答道:大軍交戰,德勝才,才勝力,力勝運。才德互角,運強者勝。
蜀魏相爭,蜀弱魏強,卻每每蜀國得勝,皆因有德才兼備的諸葛孔明。」這些古代文學作品中,諸葛亮的形象像是一個符號,代表「三國物」的存在,代表關於三國的故事和情節是日本知識階層所熟悉的,不必說出其到底怎樣,只是單純地引用諸葛亮這個名字,就可以想到跟「三國物」有關的所有內容。
從以上作品的時代分布、作家及作品本身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地位可知,包括諸葛亮形象在內的「三國物」,在古代日本的知識階層中,長期以來都是作為常識和修養而存在的。對於諸葛亮本人,幾乎沒有評價,都是在提及相關內容時作為例子引用而已。
二、近代對諸葛亮忠義與悲運的時代詠嘆
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全稱《三國志通俗演義》)具體何時傳入日本,至今沒有確切的記載,近世以後傳入日本的看法成為主流。元祿二至五(1689-92)年,《三國演義》由署名湖南文山的譯者翻譯成日文,以《通俗三國志》為書名出版發行,全書50卷。
湖南文山的譯本並不是對原文的忠實翻譯,除了形式章節的改變,對內容也有較大的刪增,實為編譯本,但這是《三國演義》在日本的第一個較完整的譯本。自此,《三國演義》不再只是知識階層的讀物,被束之高閣,而開始走向普通百姓的生活,這也意味著更多的日本人要通過《三國演義》和《通俗三國志》來了解三國時代、三國人物、三國故事等,當然也包括對諸葛亮形象的認識。
《三國演義》講述三國時期,魏蜀吳三足鼎立的紛繁複雜的鬥爭的同時,各色英雄人物也悉數登場,上演了一幕幕時代轉折期的歷史大戲。這樣的歷史背景正好符合明治維新前後日本讀者的胃口。日本近代中國學的重要學者,日本中國學京都學派奠基人內藤湖南(1866-1934),就曾經將明治維新前後的日本形勢比作中國三國時代的三大時期。
如第一大期,即後漢末的動亂到群雄割據時期曹操的抬頭,正好和日本幕末嘉永時期(1848-1854)到文久年間(1861-1864)相當。這一時期既具封建遺風又兼備改革抱負的人物輩出,像藤田東湖、佐久間象山。第二大期從曹操統一華北,經赤壁之戰,到三國鼎立之勢成,與日本慶應(1865-1868)到明治(1868-1912)三十年的歷史時期相對應,此一時期是日本人才輩出的時代,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正是這一期的代表。
湖南文山此時也正處於壯年時期。第三大期的代表人物自然是諸葛亮、司馬懿、陸迅等,而日本的第三大期才剛剛拉開帷幕,與之相當的重量級人物還沒有出現,伊藤博文、犬養毅等才開始嶄露頭角。這樣的比較評論出自內藤湖南《諸葛武侯》的序文,此書1897年出版了上卷,上卷只涉及諸葛亮的前半生,下卷已列出大綱,可惜沒能問世。
內藤湖南創作《諸葛武侯》時,正值明治三十年代,即從第二期向第三期過渡的階段,他試圖通過對諸葛亮一生的追述,管窺三國時代歷史的風雲變幻,期待在第三大期日本的「諸葛亮」、「司馬懿」的登場,他們才是日本的希望和未來。在動蕩憂亂之世,只有少者能洞察時事,把握時機,而老者難以適應,處於劣勢。
暗示了作者作為年輕人對日本未來的自負,以及作為年輕的日本對亞洲未來的自負。作為日本第一部諸葛亮研究著作,第一部對孔明進行歷史性評價的作品,內藤湖南的《諸葛武侯》對後來的日本「諸葛亮崇拜」及湧現出的大量相關著作,有著先鞭的作用。
幾乎與內藤湖南的《諸葛武侯》同時,土井晚翠的長詩《星落秋風五丈原》問世。這兩部風格迥異、類型迥異,卻都是書寫諸葛亮的作品的同時出現,不免讓人感到驚訝。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明治三十年代,人們對時代轉換期的理解是多麼相似。「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唐朝詩人杜甫的這首詩,道出了近代以來眾多喜愛諸葛亮的讀者的心聲。一方面讚嘆其忠義重情,一方面感嘆其悲劇命運。有多少讀者為諸葛亮大志未酬卻身死五丈原而扼腕嘆息呢?
感嘆諸葛亮的悲劇命運,還有什麼比詩更能傾訴情懷的呢?1899年出版的土井晚翠的《星落秋風五丈原》,就是使用較為古雅的近代日語寫出的自由體長詩,追述了諸葛亮的一生,尤其對其出師未捷身先死極盡詠嘆,全詩充滿了悲涼的格調。這首詩在明治、大正時代的日本文學界和知識界廣為流傳,其中的一些詩句許多人可以背誦。
這首詩發表於明治三十一(1896)年十一月號的《帝國文學》雜誌。全詩分六章350行,用漢詩調的敘事長詩歌頌了三國時代(魏、蜀、吳)的忠臣諸葛孔明的悲壯人生。詩的開頭就能讓人感到了悲憤的力量。
五丈原戰場上沒有我們預想的轟轟烈烈的戰爭場面,而是一片悲戚秋色,預示著諸葛亮的人生將到此嘎然而止,他為之奮鬥終生的大業也將無法完成,心中有那麼多的未實現的計劃和暢想,都不能再繼續下去,尤其對先帝的承諾無法兌現,對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孔明來說,這將是多麼不甘卻又無能為力的事情。
伴隨著這樣的悲涼氣氛,土井晚翠將我們帶入他所構築的詩化《三國演義》,仿佛孔明在一步步向我們走近,形象愈漸清晰,從宏觀上展示了諸葛孔明悲壯的一生。
這首詩一方面感嘆五丈原戰場上深陷危篤的諸葛孔明的忠義之心,另一方面思索三國時期的命運無常和時代轉換。當時日本剛剛取得甲午中日戰爭(日本稱「日清戰爭」)的勝利,這首詩正好契合了日本國民的心緒。正在向近代化國家邁進的日本,在走向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道路上。
第一次在中日抗爭中取得了全面勝利,擺脫了長久受到中國鉗制和壓抑的歷史傳統狀態,極大地樹立了信心,影響及其深遠,甚至後來信心爆棚,發動了對中國的侵略戰爭,可以說這場戰爭就是中日關係的轉折點。在時代轉換的大背景下,土井晚翠的這首《星落秋風五丈原》讓人們想到了三國時期宏大的戰爭場面,思索著經過中日甲午戰爭,中日之間的關係會發生怎樣的改變,是否此刻開始屬於日本的時代就要到來了呢?
三、探索歷史的真實與現代人的虛構
吉川英治《三國志》(1939-1943)創作於二戰中,對日本後來的《三國演義》的翻譯和再創作都有絕對性的影響,二戰後一般日本人的三國知識,毫不誇張地說都來自吉川版的《三國志》。他開啟了現代版《三國志》的序幕,自江戶時代開始到吉川之前,對《三國演義》都是採取翻譯的態度,雖然有編譯本等,但都相對忠實原著,以翻譯為主。
吉川是第一位將其改寫成現代小說的作家,並且加入了很多自己的創作,雜喉潤在其《三國志和日本人》中評價他的《三國志》是吉川版的《三國演義》。吉川《三國志》培養了現代日本人的三國閱讀興趣,從戰中到今天,這種影響不曾間斷,甚至有讀者以為吉川《三國志》就是忠實於羅貫中《三國演義》的,是原著的日文版。
可見其在日本的影響力非常大,之後的作家在寫《三國志》小說時,多多少少都會意識到吉川作品的存在。如果說初譯本《通俗三國志》讓不懂漢文的江戶日本人了解了《三國演義》,那麼吉川的現代小說《三國志》讓現代的日本人更加痴迷《三國演義》。
吉川英治也十分鐘愛諸葛亮這個人物,他的歐美文學作品評析及其它李芳雖然和《三國演義》一樣,開始於桃園三結義的情節,結尾卻是以諸葛亮的死來給全書打上句號的。可能他認為沒有了諸葛亮的《三國演義》就不再有意義了,但是他的諸葛亮描寫又不同於《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中我們看到的諸葛亮是可以呼風喚雨、掐指一算盡知天下事的神,而在吉川的《三國志》中,諸葛亮的英明決定都是建立在縝密地科學分析上,不再語怪力亂神,走下神壇的諸葛亮蛻變為真實的人。於是,尋求歷史中真實的諸葛亮形象,成了後來很多作家進行創作的原動力。
為諸葛亮立傳,這是日本作家探尋諸葛亮形象的一個有效途徑。最早以《諸葛孔明》的書名為諸葛亮立傳的應屬宮川尚志,1940年剛剛大學畢業五年的宮川就出版了他的專著《諸葛孔明》,他在序言中說坦言,此傳的目的是要寫出孔明其人的真實姿態,所以努力在有限的史料中儘量挖掘出孔明的真實狀況。
另外,他還清楚地表達了要寫出自己理解的孔明像,所以稱這部書為「我的諸葛孔明傳」。最後,他強調值得被書寫的傳記人物的傳記不應只有一兩本,希望通過自己的拓荒,能有更多人來為孔明立傳,這樣才能更充分地理解孔明其人。
宮川尚志的努力得到了回應,1980年代末,寫諸葛孔明的大約不下六十種。而到了今天肯定數以百計了。以「諸葛孔明」四字為書名的就有植村清二(1964)、狩野直禎(1966)、林田慎之助(1986)、立間詳介(1990)、陳舜臣(1991)、立石優(2002)等作家的作品。
有人說三國人物中日本人最喜歡的莫過於諸葛亮,他的粉絲絕不比中國少,如此眾多的關於諸葛亮的作品的問世,足以說明他在日本的人氣有多高。如此數量龐大的關於諸葛亮的傳記、評論等,從敘述順序看,有的從諸葛亮的少年一直寫到其死,有的以與諸葛亮相關的重大歷史事件和故事相串聯;從論述重點看,有的突出其政治才能,有的強調其軍事戰略,亦有關注其智慧方面的,貌似有無數不同形象的孔明佇立眼前,但歸根結底,眾位作家都希望從不同側面探究歷史中真實的孔明像。
他們坦言在創作中都儘量查閱各種史書,如《三國志》、《蜀傳》、《三國志平話》等,試圖架構諸葛亮的真實歷史形象。然而真實的歷史本身就無從考證,所有文字記錄的歷史其真實性都有待斟酌,因為必然帶上作者的觀點,而以這些史書為依託創作的各種諸葛亮的傳記和評價,也悉數帶有日本作家的觀點和評論。其實每一部作品都向我們展示了日本人眼中的孔明像。
既然沒有絕對真實的歷史,那不妨調轉矛頭,在虛構中盡情抒發現代人的感受。日本作家陳舜臣的《諸葛武侯》被稱作其《秘本三國志》的延續,擅長歷史小說和推理小說的陳舜臣,在充分調查史料的前提下,一方面尊重歷史,挖掘諸葛亮的真實形象,另一方面,充分發揮小說創作的虛構寫法,描摹出屬於陳舜臣的孔明像。他的這部作品是第一部對諸葛亮形象進行藝術虛構的長篇小說。後來立石優的《諸葛武侯》也是步其後塵的另一部虛構小說
既然要虛構,就要滿足現代人的情緒和閱讀口味。於是,不必惋惜孔明因身死五丈原而大志未籌,讓孔明復活又何妨,這就是伴野朗的《三國志孔明未死》。伴野朗自幼愛讀吉川英治《三國志》,跟其他讀者一樣,每每讀到五丈原,星落秋風,英雄辭世,痛苦悲憤油然而生。
為了舒展心中積年的怨氣,1992年他創作了小說《孔明未死》,這部作品收錄在《歷史如果長篇小說》系列中,假設孔明沒有死,在此基礎上重新構架故事,還增添了「浙江耳」、「臥龍耳」等所謂諜報機構,讓讀者能夠展開遐想,跟隨著伴野朗探索另一個歷史的可能性。
總結
古往今來,不管是作為符號的存在,時代的象徵,還是歷史中的真實人物,抑或是歷史小說中的虛構,諸葛孔明的形象一直在日本文學中活躍著,從未退出文學的歷史舞臺,只是隨著時代地變化孔明像也在不斷發生著嬗變,這種變化除了深深的歷史烙印外,還帶有明顯的日本作家的印記。
在這些文學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諸葛孔明,熟悉自然是對這個人物和與其相關的事件的熟識,陌生是因其濃重的日本味兒。通過探討日本文學中孔明像的變遷,有助我們理解中國文學在異域日本的接受和發展。
參考文獻:《諸葛孔明》《諸葛孔明》《隨筆三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