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七月到了。
除了氣溫和溼度直線升高以外,這座城市還會出現一個奇景:菜市場裡的黃瓜賣不動了。特別是以四條通為中心的街區,黃瓜更是無人問津。
因為這條街的東邊盡頭處,是一座擁有千年歷史的神社——八坂神社。其神紋像極了切開的黃瓜。七月,正是八坂神社的神明最為法力無邊的時候,沒有人敢因為一根黃瓜而褻瀆這個圖騰,招致神明的憤怒。
為了讓這位神明能夠開心地度過七月,京都上下陷入了盛夏的躁動之中:街頭巷尾間奏起了只屬於七月的音樂,阡陌交通中搭起了只屬於七月的花車,千家萬戶前掛起了只屬於七月的護符……這場只屬於七月的狂歡,便是古都的夏日盛會——祇園祭。
然而,當下這個全民歡騰的祇園祭,它的誕生卻是充滿了恐懼與不安。
京都自古以來便是一座夏季潮熱的城市。而古時京都人處理遺體的手法也近乎狂野——露天丟棄在郊外,名曰「風葬」。這一來每逢盛夏,京都便遭疫病圍城,即使深處層層宮牆中的王公貴族也不能倖免:一條天皇時期,甚至出現了貴族集體染病幾近滅族的慘事。在那個未開化的年代,人們認為這是冤魂們的怨氣升聚而成的「怨靈」作祟所致。而鎮撫「怨靈」之事不僅關乎百姓的生死,也關係到國家中樞的安危。
因此,無論祭奉還是封印,京都出現了許多與「怨靈」有關的神社,八坂神社便是其中之一。對於世世代代被「怨靈」所恫嚇的京都人而言,八坂神社的神明無疑是最值得信賴的救星。為了感謝神明的守護,也為了震懾「怨靈」的祟亂,人們傾盡人力和財力,打造了日本祭典史上最為華麗絢爛的標誌——山與鉾。
從七月十日開始,京都的街景因它們而改變。在市中心的街頭巷尾,這些龐大的山鉾以一種極度不符合時代的形式出現:它們氣宇軒昂地屹立在馬路中央,卻絲毫不在乎因其而堵塞得一塌糊塗的交通;它們都是數十米高的龐然大物,卻只是由若干榫卯和麻繩來拼插和固定;它們都是數十噸重的巨型花車,卻只是由若干組人力來驅動和轉向;它們充滿了祭典的浪漫,卻又飽含著古代的神秘……但對於我等遊人平民而言,卻有一個親自揭開它們神秘面紗的絕佳機會——宵山。
宵山,是指山鉾巡行前的三個夜晚(前祭宵山7月14-16日,後祭宵山7月21日-23日),由遠及近又被分別叫做「宵宵宵山」、「宵宵山」、「宵山」。各個山鉾在宵山到來之前,都會在各自的「町會所」旁搭建完成,並掛上成串的提燈,奏起那標誌性的音樂——「祇園囃子」,迎接夜幕的降臨。
這些位於每個街區中的「町會所」,即是保存這些山鉾的倉庫。而宵山從古至今的重頭戲,便是進行一場「町會所」的巡禮。不僅因為有些町會所可以讓遊人親自登上山鉾,更重要的是,在這裡安置著各町的「鎮町之寶」,也販賣著每個山鉾所特有的「除厄粽」和「御守」。甚至在此還可以收集到專屬的朱印,仿佛是一座座臨時的寺院和神社。而這一切能和祇園祭零距離接觸的機會,也僅只存在於這短短三晚宵山的月色之下。
作為祇園祭代表的「長刀鉾」,與其位於四條烏丸附近的町會所周邊,每年都會被擠得水洩不通。不單因為大家都想登上這座最有名的鉾車,也是為了搶得長刀鉾的「除厄粽」:作為永遠為巡行打頭陣的長刀鉾,被認為最具除厄祛穢之神力,將其「除厄粽」作為護身符掛在門前,家門平安便有了最有力的保障。
其次筆者的推薦是位於四條新町的大船鉾。在1864年,京都市街大半毀于禁門之變的戰火,許多山鉾町會所也付之一炬。2014年,大船鉾在消失了150年之後終於回到了祇園祭的行列中,其裝飾與雕刻都嚴格按照古法復原,代表了祇園祭的最高水準。
而私以為最不容錯過的,是以中國古代「孟嘗君出函谷關」為主題的函谷鉾,同樣位於四條烏丸附近。「祇園囃子」的旋律響徹三個夜晚之後,終於迎來了終止符。在音樂停止時,函谷鉾前懸掛的39盞提燈也一齊熄滅落下,伴隨著歡呼與掌聲,宵山的夜色即將褪去,街道也將恢復短暫的寧靜,靜候明日山鉾巡行的到來。
由於篇幅所限,筆者在這裡僅列舉前祭宵山最具人氣的三座鉾車。然而宵山之趣絕非這千字文章可以言盡。數十座山鉾,座座都有自己的特色:結緣、安產、除厄、升學……除了這一系列「功效」之外,其裝飾也各具風情,不單單有日本的神話傳說,也包含中國典故甚至是西洋繪畫。喜清閒的朋友可以到「山」的附近去轉轉,求熱鬧的看官可以以「鉾」為中心走走……在路邊攤買上一份小吃,行走在充滿了「囃子」和「提燈」的街道中,相信您一定能找到屬於自己「宵山月色」。
17日與24日舉行的「山鉾巡行」常年被媒體大幅報導,因此許多人誤以為「山鉾巡行」即為祇園祭本身——一場京都人的「花車遊行」。我認為這也許是因為西方人常將「festival」一詞和「盛裝遊行」相結合,故而產生的主觀錯覺。事實上,祇園祭的核心並不是山鉾巡行,而是17日巡行後的那個傍晚所舉行的另一場「巡幸」。
前文提到,祇園祭的主體是八坂神社,因此神社本身的祭典也就是祇園祭的重中之重。平日裡深居神殿、秘不示人的「御神體」被奉移到神轎中,以誇張的方式在吶喊與歡呼聲中「招搖過市」、接受民眾的朝拜,並回予他們一年的加持與保護……這個一年一度的儀式叫做「御輿渡御」。由於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出閣,並由萬民信仰的八坂神社所主持,所以這無疑是一場舉行於俗世、卻脫離了塵世的「巡幸」。
而與之相比,山鉾巡行則是一般民眾對於這場「巡幸」的呼應。也可以說,這是一場為了提升神明的威嚴與神力而舉辦的盛事。
倘若我們從這一視點來欣賞山鉾巡行,那麼一切都會變得富有儀式感與神聖感:祇園祭的特殊音樂——「祇園囃子」原來是用來取悅神明的旋律;山鉾四周裝飾的綾羅綢緞與奇珍異寶原來是供奉給神明的貢品;山鉾頂端的長刀、新月、菊水等原來是幫助神明震懾「怨靈」的法器;甚至那些揮灑汗水牽拉山鉾的人們,原來也是旨在將活力展現給神明,為了得到其認可與加持。
所以說祇園祭不單單是巡行,而是神的盛宴與人的狂歡。倘若沒有這種堅不可摧的信仰,徒有一番華麗外表的宵山月色與山鉾巡行怎能維持千年?正因為神社與民眾都在努力,讓祇園祭在宗教與民俗兩個層面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祇園祭才會成為當之無愧的日本第一大祭典。而對於我們而言,只有認識到祇園祭真正的意義之後,在祭典中所體會到、感受到的東西,才會甚之於簡單的「花車遊行」。
2014年起,山鉾巡行分為17日的前祭與24日的後祭舉行。這種改變招致很多不滿,因為一直以來32座山鉾一齊出動的盛況不再了。但在我看來,這一次的「改革」事實上是祇園祭再度復興的標誌。
祇園祭千年以來都是分為前後兩祭,卻在1966年被統合:在近代的戰火中,山鉾經受了一次次祝融;在戰後經濟騰飛中,街區被商業開發失去了民俗的動力……剩餘的32座山鉾唯有一齊出動,才能讓遊人體會到類似古時巡行的盛況。
然而隨著經濟放緩,這片土地上的人再度開始審視自己千年不變的信仰,越發珍視這份千年不變的傳承。那些消失在歷史中的山鉾開始慢慢復興,那些遺忘在歷史中的儀式開始步步還原。終於當大船鉾復建完成之際,祇園祭恢復到了最原始的「前後祭」形式。而當下「布袋山」、「鷹山」的復原正在進行,相信祇園祭的元氣也會逐漸恢復,最終以鼎盛之勢重現,並一代一代繼續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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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兒——被華貴的服飾與神秘的儀式所包圍的孩童。
從眾多名門望族中被選出,在種種儀式中被神化。
成為神明的使者,還有那些巨大山鉾的引導者。
不誇張地講,他便是祇園祭的靈魂所在。
今年,我們有幸被授權,對祇園祭稚兒進行全程跟蹤拍攝,希望通過我們的鏡頭,將這個千年祭典中最神秘的一面,最鮮為人知的一個個瞬間傳遞給各位。
敬請期待【京都之間】所獨家記錄的2017・祇園祭。
作者 張子一 丨 編輯 蛋糕
攝影 松村×張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