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舫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呼喚。」
在21世紀將要拉開華幕之時,阿來攜著他史詩般的作品《塵埃落定》橫空出世,從此,20世紀的中國文學,一座高峰凌空聳立。從《塵埃落定》開始,「阿來」這個名字,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便就此「塵埃落定」。
此後的阿來,以更加瀟灑、輕鬆的姿態,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中短篇。在散文集《大地的階梯》中,阿來寫出了遊走西藏的旅途中寫的所看、所想、所感、所聞,他將對這塊土地的情感傾訴到他的行走裡,一位法國漢學家甚至認為,《大地的階梯》的文學價值其實超過了他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塵埃落定》。散文集《草木的理想國》是阿來的病後的徹悟之作,在這部看似隨意的作品中,阿來以花為媒,寫出了他的人生感悟。阿來說他不能忍受自己對置身的環境一無所知,在這本書裡,我們懂得了他和這個世界之間相互對話的方式。在將近70萬字的長篇小說《空山》中,阿來再次顯示了他操縱故事和語言的能力,叫機村的藏族村莊裡的6個故事,道出了阿來心目中的村莊的秘史。這是一本以千百年來在藏人中口口相傳的史詩《格薩爾王傳》為底本創作的小說《格薩爾王》中,阿來則寫出了一個民族的慈悲,阿來謙卑地將這次寫作稱為「莊重的學習歷程」,「時時窺見到歷史依稀的身影」讓他肅然起敬,也讓浮想聯翩,他倒轉時空,對歷史和傳說進行了大膽的設想和虛構,這是一本成長在非虛構力量之上的小說,正因為如此,它有著阿來其他作品中所沒有的時代意義。非虛構作品《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是阿來近年來寫得最疼痛、最掙扎也是最好的一部著作,阿來稱這部作品為「不是小說的小說」。一個只有縣級建制的彈丸之地「瞻對」,究竟為何在兩百多年的時間裡,成為清廷官兵、西部軍閥、國民黨軍隊、西藏地方軍、英國軍隊等各方力量的必爭之地?阿來致力講述的不僅僅是川屬藏民獨特的坎坷命運、精神傳奇,更多的是對於他熱愛的這塊土地的未來命運的反思。
很多人以為阿來這種高產的作家一定都是在書房裡奮筆疾書,其實不然。他熱衷行走,喜歡觀察,迷醉於勘探,沉吟於思考。阿來自言一直是用「笨辦法」創作,每部作品動筆前他都習慣到當地去走一走、生活一段時間。正是在這樣的行走、觀察、勘探、思考中,他不斷地為自己的作品建立事件的「現場」。在這種意義上,長篇小說《雲中記》便是深刻地體現了阿來重建現場的作品。
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發生後,阿來陷入巨大的震驚和悲痛之中,很長時間他不能從這種狀態中恢復過來。此後他便同身邊很多朋友說,你們不要寫關於這場地震的小說,因為我們寫不了,沒有任何想像力能讓我們創作比現實更慘痛的虛構作品。然而,經過了10年的沉澱,阿來卻食言了。「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十周年那天,我突然被一個細節觸動內心,想起在地震中失去的那麼多生命,不禁熱淚盈眶。我覺得開寫的時刻,真正到來了。」
這是一個祭師在地震之後四年重返故鄉、尋找亡靈的故事。雲中村,這是一個漢、藏、羌三個民族混居的地方,村子裡的人信奉苯教,阿巴是雲中村的祭師。故事就從阿巴獨自在山道上的兩次行走開始。第一次,是2008年5月12日,阿巴牽著兩匹馬,從雲中村向山上走去。地震即將發生,而阿巴對此渾然無知。不僅阿巴,整個村子對此渾然無知,沒有人知道地震正從大地深處發動,村子裡一片祥和靜謐。幼兒園老師坐在睡著的孩子身邊發呆。下午要勞動的人們正從火塘邊起身。有人在植被稀疏的半山上放養。上山菜蕨菜的人正在下山。突然發生的天崩地裂讓阿巴更讓雲中村熟悉的世界一瞬間徹底崩潰。第二次,阿巴牽著兩匹馬,從山下的移民村回到闊別四年的雲中村。他獨自一人回到五年前發生地震的村莊,他對山神阿吾塔毗說,你的子孫去了你看不見的地方,但是,我回來了。寂靜的村子裡,只有阿巴一個人,但是他一個人就是全體雲中村人,就是全部在地震中死去的人和地震後還活著的人,就是還活在世上的身體健全的人和身體殘缺的人。與五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阿巴同全村人都提前知道了災難即將發生——經過縝密的測試,地質學家告知這個村子,一場巨大的滑坡即將到來。然而,阿巴已經下定決心與雲中村共存亡。阿巴預演死亡和隨著這個雲中村一道滑入岷江的兩個故事盪氣迴腸、感人至深,阿巴面對死亡的凜然和坦然,讓這個人物超越了人性,充滿著神性的光輝。在這種意義上,所謂等待,所謂死亡,所謂消失,其實就是一種尋找、一種永生。
地震題材重大,要寫好並不容易。在這部小說中,阿來巧妙地運用了藏地的多種元素,真誠地表達了人性的高貴和莊嚴:一位雲中村的祭司,他被命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繼承人,可自己從來說不完整這個詞,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一座遭遇地震而變得人跡杳無的村莊,其實大自然就給了這個村子災難的信號,一次又一次的泥石流都被忽視了,村口的老柏樹擺出了瀕死的姿態,啄木鳥在樹身上啄出了一百多個孔洞,滅盡了樹身裡的蟲子,可是老柏樹還是死了,然而,沒有人懂得自然的神諭。一群雲中村的亡靈和他們的前世,雲中村是岷江中上遊山村的一個小村子,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塊臺地上,全村不過三四百人。一千多年前,一個叫做阿吾塔毗的首領帶著一個生氣勃勃的部落來到這裡。他說,我要讓我的子民不再四處漂泊。於是,他帶領部落發動了一場戰爭,消滅了原先生活在這裡的矮腳人,成為這個村子的祖先。此後,他們在大地上奔走,用石英石取火,用青銅作箭鏃,用鹿筋作弓弦。這個首領,被後人尊為「山神」。
正是山神,讓阿巴永遠不會忘記回家的路。從移民村臨走時,阿巴對鄉親們說,你們在這裡好好過活。阿巴要回去敬奉祖先,要回去照顧鬼魂。他不想讓他們在田野裡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人給他們安慰。應該說,正是在這樣的回歸和敬奉中,阿巴由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半吊子的祭師,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祭師。很難說清楚阿巴在回鄉祭祀時見到的鄉親們的鬼魂,到底被他的激情喚醒的,還是他想像出來的。當他搖鈴擊鼓,圍著火堆跳出祭師的舞步,當他唱起「嗚嗬嗬——東行千裡綿延百代的雲中村村民在不在!」「嗚嗬嗬——馬跨三界的阿吾塔毗的子孫在不在!」「嗚嗬嗬——弦如疾風的阿吾塔毗的子孫在不在!」,當雲中村的鬼魂們一次次高聲回答「我們在!我們在!」一個有沒有鬼魂的問題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雲中村的村民,不論是倖存者為著種族的延續搬遷到了移民村,還是遠逝者以另一種方式依舊徘徊在雲中村,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重來未曾分別,不管經歷了怎樣的災難,他們仍然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
然而,如果僅僅以為阿來寫的是災難中的震撼和自救、災難後的感動和尋找,那就錯了,他寫盡了人性的扭曲和人生的苦痛,寫盡了人性的溫暖和人生的光明,寫盡了人性的掙扎和人生的尋找。書中有一對人物,主人公祭師阿巴,以及他的侄子,由大學生成長為村幹部的仁欽,這個藏族小夥子原本是個私生子,地震到來後的兩個小時,他從縣城跑回雲中村開始救援。他走之前,所有的通訊設施全部斷了,書記舉著喇叭高喊:「同志們,我不敢保證你們都會平安回來,單此時此刻,我要求你們出現在老百姓面前!」在回鄉的路上,他被飛石砸昏,醒來後不顧危險繼續前進。到了雲中村,他像是一個逃亡的流浪漢,誰也沒有認出他來,他顧不上回家便開始救援指揮,正是因為他的鎮定讓混亂的現場有了秩序,也有了速度。將全部能救的村民救出去,在大家都疲憊得睡著了以後,他才有時間去尋找撫養他長大的母親,可是母親連同目前所在的磨坊都被一塊山上的巨石砸進地裡,很多年以後,他在母親故去的地方找到了應聲而開的鳶尾花,他小心地將花種帶回縣城種下去,因為這就是他的媽媽。政府為獎勵他在救災現場無私表現,破格提升他為鄉長。然而,因為舅舅阿巴多年後執意回鄉尋找亡靈,他被停職。與他相對照的是另一個鄉幹部落伍。他是一個地道的官僚,虛榮,顢頇,除了奉承上級,不知道如何跟老百姓打交道,不知道什麼是媒體危機和危機公關。
在小說中,阿來使用了大量的對比手法,阿巴的保守和仁欽的才識,仁欽的忠厚和洛伍的虛偽,央金身體的殘疾和央金內心的殘疾,電視的孩子的封閉和豐富,村民的無私和自私。在小說裡,阿來不僅寫了雲中村、雲中村的祭師、亡靈、山林、草甸、河流,甚至是雲中村的一切——樹林邊緣的陽光中消失的小鹿,豎起前肢四處張望的旱獺,矮腳人墓穴裡的狐狸,血雉擠在茂密枝條間躲避風雪的樹,從人們的視野裡消失了很久又悄然返回的野鹿,燃燒了上百年的火塘的煙火,年年歸來的雨燕的泥巢,停歇在房梁上貓頭鷹的夢境,存糧的香氣,鹽和茶,肉和菜,病人的痛苦,新婚的歡愉,懷念,夢想,石頭,粘連石頭的泥巴,木頭,連結木頭的木頭……以及,在寄居在雲中村所有一切之上的生靈,村子生活的平靜和恬淡、山外世界的活力和喧囂,這些複雜的元素共同組成了雲中村這個獨特的世界。
在地震後重新勘探的地圖上,已經沒有雲中村了,因為這個在半山中的村子,可能會發生不可預測的次生地質災害,所以政府將這個村子遷到了東邊山下的一個新址。儘管新的移民村什麼都不缺,可是,對於阿巴來說,這裡沒有過去,沒有歷史,沒有山神,沒有熟悉的雲中村的氣味,沒有故去的鄉親們的信息,沒有家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他最後還是決定回鄉尋找。這是一個丟失和尋找的故事,是一個創傷和修復的故事。阿巴不顧即將發生的滑坡,執意回鄉尋找故去的亡靈,其實他尋找的不僅僅是故鄉、故人,更是尋找慰藉。災難過去了,傷疤癒合了,物質補償了,新村重建了,可是,災難對於人的心靈創傷的修復如何修復?人們的集體記憶如何修復?阿來在這裡給出了答案。
阿來是當代作家中最具有現代感又最具有詩性的作家,他憑藉著本色和靈性寫作,作品中卻不知不覺地使用了當代文學創作中最有先鋒意識和前沿精神的創作手法。他的看似簡單,卻有著非常豐富的複雜,比如信仰和信俗、神性和人性、通感和通靈、宗教和民俗、文化理想和現實關注。他的小說值得研究的特點有很多,比如說創作,他喜歡用比興,借物明事,借人明理;比如說語言,他喜歡大量運用排比,以及疊字、疊詞、疊句,讀來樸素生動,充滿了原始的力量。
作品敘事流暢、情緒飽滿、意涵豐富,這也是阿來繼《塵埃落定》《空山》之後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註定會成為近幾年甚至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創作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他不是在事情發生的當下憑一腔熱血投入寫作,他對這個災難性事件,經過了長達十年的沉澱、思考,終於找到了他的獨特表達方式。這更是體現文學的高貴與尊嚴的寫作。阿來在書的扉頁中寫道:「向莫扎特致敬」,因為他在寫作這本書時,心中始終「迴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是的,這是一支安魂曲,是超度亡靈的彌撒,是讓逝者永遠安息的祈禱。在這種意義上,我更想將這部《雲中記》稱為《安魂曲》,也想將這部作品稱為《光明頌》,因為作品中有大悲憫和大歡喜,有大超度和大光明。
從《塵埃落定》開始,「阿來」這兩個字便註定有了特殊的含義;從《雲中記》開始,「阿來」這兩個字便註定有了特殊的高度。帶著敦厚的憨笑,拖著沉重的腳步,阿來從他身後敦厚沉重的高原走來,如同晨曦浮動在大地之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是堅定;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但是沉著;他的筆鋒,有些滯澀,但是凝重。阿來出生於馬爾康大渡河上遊的嘉絨藏族。「馬爾康」,在藏語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以嘉絨十八土司中卓克基、松崗、黨壩、梭磨四個土司屬地為雛形建立起來的馬爾康,是阿來的成長之地,也是他的成熟之地,他生命的道道履痕都始終圍繞嘉絨。熟讀阿來小說的讀者也許未必知道,少年阿來還曾經是一位詩人,他由詩而走進文學,他的一首詩至今在馬爾康被人們傳唱:
我在這裡
我在重新誕生
背後是孤寂的白雪
面前是明亮的黑暗
啊,蒼天何時賜我以最精美的語言
《雲中村》是阿來的回鄉之旅,他的根永遠在故鄉。在馬爾康,阿來曾經見證世世代代半牧半農耕的藏民族的寥廓幽靜,見證土司部落從富裕、繁華、精緻到貧窮、衰落、土崩瓦解的整個過程,見證具有魔幻色彩的高原緩緩降臨的浩大宿命;也是在這裡,他曾經見證那些暗香浮動、自然流淌的生機勃勃,見證隨著寒風而枯萎的花朵、隨著年輪而老去的巨柏、隨著時間而荒涼的古老文明。阿來的目光,掠過高原,掠過天空,掠過河流,掠過冰封的大地,掠過凋謝的榮耀,然後——抵達不朽。這就是阿來,他用溫暖包裹起徹骨的寒涼,用鋒芒挑落被華麗塵封的滄桑,他是這個時代寂寞而執著的書記官。當然,我們不曾忘記馬爾克斯的那句讖語:
生命中所有的燦爛,終究都要用寂寞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