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我首次旅行歐洲,布拉格成為我旅途中理想的終點。寒意襲身,10月的布拉格已是深秋,在市區一條只有布拉格人才會踏入的碎石小街上,有間昏暗的舊書店,我正被一張張如時光再現的老布拉格明信片激動著。這時,陪同我的捷克查理大學漢學家羅然(Olga Lomova)教授告訴我,她要送一本哈維爾的圖像詩集給我,她說:「這是一本值得收藏的書,中文讀者也應該有機會看到這本詩集。我們可以試著合作將它譯成中文嗎?」
就這樣,在我後來在布拉格的短期居住中(1998年初春和1999年夏天),每次我和羅然都斷斷續續地一起工作一兩個星期,合作編譯這本名為《反符碼:哈維爾圖像詩集》的書。我們的合作方式有些特別,面對捷文本的詩集,先由羅然用中文及英文為我解釋每一首詩的涵義,以及那些排列成不同圖像的字母和捷文詞的喻指、隱喻及大意,再由我來選擇表達得最準確、也可能只是最接近的中文字、詞以及句子。最後,我們一起努力將它變成和捷文原作「一樣」的中文「圖像」。
1999年9月,我帶著那本被我用鉛筆塗寫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本《反符碼:哈維爾圖像詩集》,去總統府拜訪哈維爾。在布拉格城堡那間美輪美奐、擺滿了前衛藝術品的總統府大廳裡,我向他展示著這本已被我和羅然「再圖像」的書,他困惑地看著那本詩集上和捷文圖像詩對應的中文圖像告訴我,他喜歡從捷克文直接翻譯他的作品,而不是通過英文轉譯,現在,我和捷克最好的漢學家一起合作,他很放心。那天,我們討論了許多事情,還因為他竟不知道布羅茨基已在三年多前已過世而使氣氛沉重。
薄薄的,只有一百二十多頁,這本被命名為《反符碼》的圖像詩集初版於1964年,在沒有出版自由的捷克斯洛伐克時期,作為一本地下出版物,它在捷克的詩人、知識分子和青年人中小範圍流傳著,直到1989年(捷克斯洛伐克歷史性的「天鵝絨和平革命」之後數日)12月底才正式出版,出版社特意將當初的地下版原詩集作為新版本的附錄合訂在一起收入詩集中。 原詩集紙質粗糙,卻充滿質感。作為附錄的地下版原詩集仍採用原來的泛黃紙張,封面設計簡單得似乎無設計,可新書的封面設計十分新穎,抽象圖案,複式疊合的雙封面,加上質量極好的白書紙,一新一舊形成強烈的對比。十年後,這本詩集在捷克的書店中已遍尋不到,顯然已絕版,已被讀者收藏。
哈維爾寫詩早於他開始寫劇本,這批圖像詩是他二十多歲時所寫,1964年地下出版時,哈維爾二十八歲。哈維爾也寫過許多抒情詩,大都寫在他和妻子奧爾嘉1956年相識和隨後的熱戀期間。反觀他的這些圖像詩,都是哲理、政治嘲諷、歷史思考和強烈的人道情懷主題,在詩的視覺感和排列上則做了大膽的實驗。
從這些早年的詩作中,可窺見哈維爾性格中強烈的反諷、思辨特質和人道情懷,他洞察專制下官員的內心世界。通過文字圖像,他對自由和人的尊嚴做了大張力的謳歌,這種帶著戲仿元素的詩歌藉助於捷文中用字母排列的圖案,將詩的視覺效果推到了極限。
這本帶著語言實驗色彩的詩集無疑是早年哈維爾——一個有著哲學思辨和政治異議天性的哈維爾的風格呈現。當然,也是當時歐美詩歌界興起的圖像詩實驗運動對青年哈維爾產生影響的證明。
這本詩集取名為《反符碼》,符碼指早年在郵電局專門用來拍發電報的替代文字的電碼。「反符碼」本身暗含了反制式、反規範、反單一、反無個性的多重意義。圖像詩試著將文字在紙面上的視覺效果推到極限,並試著超越文字的限制,產生意象畫面,在二十世紀曾對一代代的詩人構成了無窮的誘惑和挑戰。而哈維爾圖像詩的獨特在於,因為詩中文字對人、政治、現實和自由的思考,使詩對文字的極限挑戰,並產生了意義。
以我對哈維爾的熟悉和理解,這一意義通過他戲劇化卻又基本始終如一的人生,通過苦難、懲罰和戲劇性地成為總統,竟讓他性格中的不斷自我懷疑的特質在他一生中不無荒誕地和諧構成了這位劇作家由囚犯(先後近六年)到總統(前後十二年)多重生活中最值得探究的部分。從這本圖像詩集中,我讀到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抒情,而是政治中的抒情,是政治中的詩人哈維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