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魯迅先生的小說,對鹹亨酒店留有深刻的印象,總感到名稱有點標新立異,晦澀古怪,始終心存困惑,從而萌生了造訪的強烈欲望。
一九九八年秋去杭州參加培訓,曾前往紹興觀光,自然就想起了魯迅先生的小說《孔乙己》等作品中多次提到的鹹亨酒店及誘人的紹興老酒和茴香豆。機會難得,鹹亨酒店是不能不去了。遊覽了魯迅故居、百草園、三味書屋等文化遺蹟後,我與一同伴特意於中午時分趕往鹹亨酒店飲酒用餐,把讀者的感受與飲者的體驗融合起來,用心靈感悟現實的與文學的鹹亨酒店,領略了魯迅筆下紹興遺蹟的不朽魅力,品味了濃鬱的紹興酒俗文化。雖然時間短暫,卻也生發了諸多感慨。
鹹亨酒店並非小說的虛構,它是清朝光緒甲午年間魯迅堂叔周仲翔幾個本家合營的一家老字號酒店。小店不大,只有一間門面,由周仲翔掌柜,僱有一個夥計,招了一個學徒,三人共同經營店務。當時的鹹亨酒店位於紹興都昌坊口的東首,坐南朝北與魯迅故居周家新臺門相對,僅隔了一條石板路,少年魯迅自然對它十分熟悉並留有深刻的印象,為魯迅多年後創作《孔乙己》等小說提供了生活素材。
「鹹亨酒店」的名字亦很高雅,源於《易經·坤卦》:「品物鹹亨」之句,意寓吉祥順達、美好亨通、生意興隆之意。周仲翔出身書香門第,本為一介書生,熱衷功名而不善管理,慘澹經營了兩三年,終因飲者寥落,入不敷出,無法維持,只能關門歇業。
魯迅的小說《孔乙已》等多部作品對其進行了十分傳神生動的描述,從而使這座百年老字號小店名氣陡然大增,聞名中外,居然成為酒鄉紹興著名的人文遺蹟,引起世人極大關注。到紹興的中外賓客紛紛尋覓魯迅筆下的這家百年老店,欲「溫一碗醇香的黃酒,來一碟入味的茴香豆」,可惜它已不復存在,遊人無不為之痛惜,備感失落。為了保存鹹亨酒店的老字號傳統特色,以承接魯迅先生之文脈,光揚紹興文化,成就遊人之美。1981年,在魯迅誕辰一百周年之際,鹹亨酒店移往都昌坊口西首按原貌重建,酒店的朝向改為坐北朝南,雖然規模擴大了,但酒店的門面和核心區仍保持了百年前的格局和舊貌。並雕塑了一尊孔乙己的飲酒銅像,立於店門之外,用來招攬生意,商家的文化產業意識和精明的經商手段已是遠非周仲翔所能相比的了。孔乙已是魯迅筆下深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的落魄文人,功名未就又輕視勞動,生活極為困窘,形同乞丐,仍不肯放下讀書人的架子。每每在鹹亨酒店飲酒時,總是滿口之乎者也,賣弄學問,洋相倍出,受盡了夥計和酒客們的冷嘲熱諷,仍不覺悟。這尊雕像生動地再現了魯迅小說中孔乙己的藝術形象。他身著象徵讀書人破舊的長衫,一臉亂蓬蓬的鬍子,神情麻木,右臂倚扶著櫃檯,左手捏起一粒茴香豆,站在那裡飲酒,再現了那窮酸潦倒的模樣,形神兼備,惟妙惟肖,深受遊人的喜愛,吸引了眾多的酒客。遊人到此無不忍俊苦笑,紛紛與其合影留念。不過可不能小看了這尊「孔乙己」,他已不再是小說中那位窮困落魄得只能排出幾文大錢「溫兩杯酒,要一碟茴香豆」的孔乙己了,已堂而皇之地註冊為鹹亨酒店獨有的有形商標了,成為酒店極為珍貴的形象資產,為酒店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酒店老闆自然也要高看他一眼了,當年孔乙己所欠酒店那十九文大錢,也許理所當然的由老闆為其埋單了。「孔乙己」呼吸著今天商品經濟時代的氣息,倒真的神氣起來了。
鹹亨酒店已成為紹興著名的人文景觀,更是遊客體驗紹興風情的必遊之處,到紹興不去鹹亨酒店實屬憾事,中外遊人無不興致勃勃慕名而至,一飲為快。鹹亨酒店常年顧客盈門、生意興隆。我們二人幾經輾轉,來到了都昌坊口西首,只見路邊一家粉牆黛瓦、翹脊寬簷頗具古風的酒店,與魯迅小說中的格局頗為相似,酒旗臨風,紅燈高懸,門楣上赫然高懸著「鹹亨酒店」白底黑字的橫匾,立柱上的楹聯分別寫有「小店名氣大;老酒醉人多」。沒錯,這就是我心馳神往的鹹亨酒店。我們二人便興衝衝地走進了酒店,果然像魯迅所描寫那樣,店內曲尺形櫃檯臨街安放,擺放著入味的茴香豆、燴雞蛋、豆腐乾等紹興傳統小菜,及鐵皮溫酒爨筒,樸拙的陶瓷酒罈盛著各式紹興名酒,三開間的大堂中擺放著老式的長方木桌,兩側均為長條木凳,櫃檯上豎立著「太白遺風"青龍牌匾,牆上垂掛著一幅醉後狂書的李白畫像,再現了百年前鹹享酒店古樸的原始風貌。駐足其間,立即就會令人聯想起孔乙己淪落的那個舊時代。只是不見了魯迅筆下的孔乙已和短衫幫之類的酒客,取而代之的是絡繹不絕的國內外賓客。望著青龍牌匾和李白畫像,我尋思良久,周仲翔當年雖不善經營,卻具有文人的氣質,無論從酒店的命名還是拿李白做幌子招徠顧客,創意實在是精妙絕倫,極具文化品味。李白一生崇尚飲酒,他曾飲酒高歌「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把飲酒的人抬到了超越聖賢的高度,令飲者興奮不已。不過李白也未忘乎所以,作為詩人他是飲酒賦詩兩不誤。所以才有了「李白鬥酒詩百篇」之說。他可是率先垂範為飲者樹立了良好的榜樣。紹興自古便是著名的酒鄉,紹興老酒蜚聲中外,久負盛名,索有「汲取門前鑑湖水,釀得紹酒萬裡香。」之說,為酒中上品。二千年前,臥薪嘗膽的勾踐就曾將此佳釀覲獻給吳王夫差,傳說吳國軍隊狂飲此酒,積壇如山。南北朝時紹興老酒還曾列為朝廷的貢品。如今的鹹亨酒店更是酒客如雲,推崇飲酒而不誤事的「太白遺風」也算獨具匠心。
鹹亨酒店除了保持古舊依然的前店大堂外,還有現代化星級標準的後店,設有「三杯飲」、「小天堂」、「鑑湖春」、「鹹亨樓」、「女兒春」等高間雅座,集餐飲住宿為一體。有趣的是大多遊人竟對包間雅座絲毫不感興趣,寧可擁擠也要在古舊的前店大堂中飲酒就餐,藉以領略鹹亨酒店古樸的歷史風貌,尋覓魯迅筆下的孔乙己與短衫幫的蹤跡,品嘗紹興老酒和茴香豆,感悟紹興酒俗文化的人文魅力。時值中午,大堂中顧客眾多,幾近爆滿。酒店中開票的、上酒的、付菜的服務員個個忙得不可開交,應酬不遐。比魯迅小說中那位拿孔乙己做笑料神侃的夥計可要辛苦多了。看到他們熱情周到的服務,笑容滿面的神情,我猜想鹹亨酒店一定為他們帶來了豐厚的收入,他們的生活一定過得很滋潤。大堂中落座的酒客,無論是儒雅的學問家,還是粗獷的做工者;無論是北方的壯漢,還是江南的佳麗,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來客,個個神情興奮,面色紅潤,頻頻舉杯,開懷暢飲,南腔北調的談笑聲不絕於耳。他們談這裡的酒,這裡的菜,不知為什麼,大家不約而同的話題,就是談文學,談魯迅、談《孔乙已》、談《阿Q正傳》、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哪裡是酒店,分明是一座文學沙龍。這樣的場景,已遠非孔乙己飲酒時,酒店中幾個酒客笑談的場面所能相比的了,鹹亨酒店真的火起來了,如果周仲翔有知一定會自嘆弗如了。大堂中散發著濃烈的酒香,不知為什麼我們二人尚未飲酒就有一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強烈感覺,不由自主地急切起來,為了儘快落座飲酒,我們兩人分別排隊,好不容易買到了兩大碗紹興黃酒及茴香豆等幾個小菜,落座後興致勃勃地對飲起來,推杯換盞,好不愜意。紹興黃酒果然名不虛傳,醇厚芳香、回味無窮;茴香豆則清香綿韞、甘鮮味美。置身酒香撲鼻,觥籌交錯的氛圍中,我雖不勝酒力,受其感染,也放開膽子毫無顧忌地痛飲起來,大有一醉方休的氣勢。我邊飲邊想,魯迅先生是澤及梓裡了,他以紹興為背景的眾多的文藝作品已成為紹興最珍貴的文化遺產,引起了世人極大的興趣。魯迅文化遊已成為紹興得天獨厚的文化產業,給家鄉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這種文人效應實在令人瞠目結舌。小家子氣的我不免埋怨起魯迅先生來了,既然你的一支筆能創造如此神奇的經濟效益,為什麼你不早寫《孔乙己》之類名傳天下的小說,讓你堂叔周仲翔的酒店紅火起來呢?如果他的酒店不倒閉,我們今天造訪的就不是仿建的這座酒店了,肯定是百年前的那個正宗的鹹亨酒店了,豈不幸哉!喝點酒神顛倒,竟胡思亂想起來,其實光緒年間,鹹亨酒店倒閉時,魯迅不過是一少年,還未成為文豪,是不可能寫出《孔乙已》等這樣影響之大的小說的。於是我又責怪起周仲翔老先生了,你追求哪門子功名呢?如果你下點功夫經營,二十多年後,你侄子魯迅《孔乙己》等小說問世,鹹亨酒店的生意不就火起來了嗎?世代相傳,還可以惠及子孫後代。何苦把你的智慧財產權拱手讓給別人,人家重建註冊後,打著你酒店的旗號,可是名正言順地搞出了名堂,又取得了豐厚的經濟效益呀!你的失算,毀掉了古老的鹹亨酒店,實在令人惋惜。
雖然古舊的鹹亨酒店令人懷念,實事求是地看,今人沒有理由責怪周仲翔老先生。紹興是著名的酒鄉,自古酒店眾多,宋代大詩人陸遊當年來紹興時便驚嘆「城中酒壚千百所」。到了周仲翔那個時代紹興更是「無處不酒家」,大小酒店遍布街頭巷尾,鹹亨酒店不過是很普通的一家酒店,雖有文化特色,但飲者寥寥無幾,除了魯迅,真的很難再有人關注它。它的存在與否對當年的紹興來說本無關緊,誰也不會料到多年後魯迅先生會把它寫進小說,使其堂而皇之地走進文學殿堂,竟然能引起世人極大關注,一舉成為紹興著名的人文景觀。周仲翔自然也不會料到本家侄子魯迅有如此大的神通,會使鹹亨酒店名揚天下,更不會想到幾十年後重建的鹹亨酒店,生意會如此興隆。酒店倒閉未得以保存,在當時實在是不足痛惜的一件小事而已。
客觀地說,鹹亨酒店名揚天下,周仲翔當年的創意也是功不可沒的。鹹亨酒店與紹興眾多酒店相比,獨具文化品味。當時紹興酒店眾多,為什麼魯迅先生對鹹亨酒店獨有鍾情,偏偏把它按歷史原貌寫進《孔乙己》等多篇小說之中,恐怕與這個百年老店獨有的文化底蘊不無關係,也許正是它激發了魯迅的創作靈感,才催生了《孔乙己》等小說的面世。鹹亨酒店之所以能藉助魯迅之筆名揚天下,周仲翔當年的文化創意也是不能忽視的,沒有他也許就不會有魯迅筆下的鹹亨酒店。我們今天之所以能造訪鹹亨酒店,在感悟魯迅作品及紹興酒鄉文化的同時,還真不能忘了酒店創辦人周仲翔老先生。值得慶幸的是鹹亨酒店得以按舊貌重建,恢復了這一歷史遺蹟,彌補了多年來只能讀之而不可遊之的缺憾,了卻了天下遊人的一大心願。
雖然百年老店早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按照當年的舊貌重建亦實屬幸事。我為能有機會造訪鹹亨酒店而深感慶幸。在顧客盈門,熙熙攘攘的環境中飲酒,居然無人感到煩躁,大家都為能親臨其境感悟魯迅筆下的鹹亨酒店,品嘗聞名遐邇的紹興老酒而興奮異常。不經意間喝光了兩大碗黃酒,我們二人都已略顯醉意,幾近飄然地走出酒店,步入宛如「魯鎮」的紹興街市,鹹亨酒店中的談笑聲仍不時地飄渺而來,漸行漸遠……這種一般酒店少有的文化氛圍,不知讓多少賓客沉醉不已,興奮異常,它是一家酒店,更是一家沙龍,一座文化沙龍。
鹹亨酒店的超凡魅力,皆因紹興誕生了一個文化巨人,文驚天下,決非一個「醉」字,所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