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洋浦的千年古鹽田是中國最早開始日曬製鹽的地方,數千口唐朝時期的古鹽槽至今保存完好,今日洋浦鹽田村人仍然在用它們日曬製鹽。
「洋浦鹽田,朝潮夕錢。」這是海南洋浦半島上家喻戶曉的一句俗話。這句話非常直白地道出了一個事實:洋浦鹽田所產之鹽,乃海鹽。海南洋浦鹽田的鹽雖然屬於海鹽,但它的製作過程卻並非大家所熟知的煮海為鹽,而是充分利用了當地優越的自然條件——充足的陽光與得天獨厚的玄武巖,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日光曬鹽。洋浦鹽田村位於海南省西北部的儋州市,這裡三面環海,西臨北部灣,南瀕新英灣,傍依著國家級保稅區洋浦經濟開發區。我們的採訪,就是從月光下的鹽田開始的!
洋浦灣是海南省儋州市西部的海灣,圖中一塊塊被圍起來的是鹽田,海水漲潮時,鹽田自然被海水漫灌,注滿海水。潮退後,鹽田中的海水經海南特有的強烈陽光暴曬以後,鹽分保留在泥沙中,形成鹽泥。這是日曬製鹽的前奏。攝影/陳遠明
千年不變的製鹽工地
這是夏季農曆十五的一個黃昏,南中國的天還很亮,雖然太陽已經下山了,但落日的餘暉還糾集在又高又藍的夜空。距離風浪乍起的海面不過幾十米遠的老漢譚德正彎著腰,站在一小塊被當地人稱為鹽田的黑褐色的地裡,用力揮舞手中的木製釘鈀,一下接一下地向地面挖去,把腳下那些叫做鹽泥的泥土耙得更加鬆軟、細碎。等到海面的月亮有一根竹竿那麼高的時候,譚德才的工作終於畫上了句號。他扛著釘鈀,滿意地走到我們身邊。就在我們抽菸說話的時候,剛才還小風小浪的大海突然間洶湧澎湃,高高直立的浪頭以排山倒海之勢撲向海岸,一會兒就把譚德才剛才勞作過的那幾塊鹽田全部淹沒在黑暗的海水下面——讓每月初一和十五前後幾天如期而來的潮汐淹沒疏鬆的鹽田,從而使鹽田裡鬆軟細碎的鹽泥都充分吸收海水中的鹽分,這是譚德才製鹽工作的第一步。這一步的重要意義在於:獲得含鹽濃度高的泥巴。
「要不了多久,潮水一退下去,鹽田裡的海水就會全部蒸發,那時候,就該進入第二道工序了。」譚德才年過七旬,一生中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這海灘上的鹽田裡忙碌。他介紹說,被海水慢慢浸泡過的鹽泥,具有很高的含鹽量,等到鹽泥被太陽曬乾之後,他就把它們搬運到旁邊的鹽池裡。鹽池是經過特殊加工的,底部鋪有細密的茅草箅子,這種箅子既能保證含有鹽分的水流到下面,同時又能把泥巴和其他雜質留在上方。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土法製作的過濾器。當鹽泥鋪到一定的厚度——大約15到20釐米時,譚德才就得把鹽泥扒出橫豎兩三道溝槽。隨著海水的徐徐注入,鹽泥裡的鹽分就會和著海水滲下去,經過過濾,再流進旁邊的儲滷槽。
歷史上海南島北部火山爆發頻繁,留下大量火山石。這些火山石不僅被鹽田村人的祖先打磨成硯臺狀的曬鹽工具,還被用來蓋房子、修路、壘院牆、做磨盤等,成為歷史上的鹽田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現在的鹽田人用火山石蓋房子的少了,開始管火山石蓋的房子叫老房子了。攝影/李幸璜
「是不是接下來就可以把滷水搬運到太陽下暴曬了呢?」隨行的朋友問。譚德才搖頭,「不行,濃度不夠還不行的。」譚德才一邊說,一邊向旁邊的灌木叢走去。一會兒工夫,他手裡拿著一小段樹枝走了過來。「這種東西叫黃魚茨,用它就可以檢驗滷水的濃度夠不夠,可不可以曬鹽。」譚德才說,把這種叫黃魚茨的樹枝扔進滷水池,如果黃魚茨漂浮在水面上,那就說明滷水的濃度夠了,可以進入下一道工序:曬鹽。夜風很涼,譚德才要回家吃晚飯了。臨行前,我們和譚德才約定,明天再來看那些已經薪火相傳了幾十代人的被鹽田村人視為傳家寶的神奇之物:鹽槽。
洋浦鹽田位置圖
乾隆御賜村名的邊遠小村
第二天,陽光和海南夏季裡的其他日子一樣燦爛,掛在椰子樹上的太陽如同一張喜出望外的大紅臉。一大早,我們再次來到了鹽田村外的鹽田。所謂鹽槽其實就是一種玄武巖的石頭。這些石頭散布在海灘上,像是一隊剛剛被登陸艦運送而來、正在搶攻灘頭陣地的重裝士兵。對獨步天下的洋浦日光曬鹽來說,必不可少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充足的陽光,另一個就是這些看上去很不起眼的石頭。
過去,學界普遍認為,中國日曬海鹽始於明朝永樂(1403—1424年)年間,但來自洋浦的這種古老遺物卻表明,鹽田村推廣日曬製鹽已有1206年的歷史,從而把目前的文獻記載整整往前推了600年。為這個論斷提供證據的,除了在海灘上星羅棋布的鹽槽外,還有一本被鹽田村的譚氏家族視為至寶的家譜。
這兩個鹽田人正在用木製釘耙把鹽泥翻起、打碎,使鹽泥浸入更多鹽分。他們將連續幾天不斷地翻曬鹽泥,直到曬乾。這是日曬法製鹽的第二步工作。鹽田村的農田和整個儋州的農田一樣是火山灰鋪蓋的褐黑色土壤,熔巖流經的海岸是由石英沙和火山石風化沙構成。這種沙泥在漲潮時可以吸收大量鹽分,潮退後又易曬乾。攝影/黃一鳴
陪同我們採訪的譚政老先生是從鹽田村出去的街道幹部,同時也是譚氏家譜的保存者和續寫者。通常情況下,家譜一般都只記載本家族成員的簡略情況,但譚氏家譜的不同尋常之處卻在於,它以很大的篇幅講述了洋浦鹽田的由來。正是這本家譜,非常準確地記載了洋浦利用日光曬制海鹽的起源時間:805年。那個開創了洋浦鹽田歷史的先人,名叫譚正德。通過譚老漢的講述和家譜的記載,我們大致可以還原當年的情景:那是1200多年前,與洋浦相隔千山萬水的福建莆田,一個叫譚正德的青年偶然看到了一次海市蜃樓:他看到在家鄉的西南邊,有一片更肥美的土地。這個青年堅信他看到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實的現實。於是,他帶著一群不甘寂寞的年輕人遠涉重洋,來到孤懸海外的海南島,來到當時還布滿煙瘴癘氣的儋州。在今天的洋浦鹽田村外的海灣,他們驚奇地看到一些高高低低的堅硬巖石佇立在海灘上。每當大潮湧來,巖石就隱身於潮水中。大潮退去,隨著太陽的暴曬,巖石上竟然結晶出了灰白的鹽粒。從此,當中國沿海的其他地方都還在用燒煮方式熬製海鹽時,在偏居一隅、差不多被中原人視為蠻荒之地的海南洋浦,更為先進、更為生態的日曬製鹽卻落地生根,代代相傳。
直到明朝永樂年間,中國沿海的製鹽工藝才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變:從那時起,除了少數特殊情況外,大多數沿海中國人開始告別猛火長燃的煮鹽方式,改為修建鹽田,變蒸煮為日曬。也就是說,當日曬製鹽作為一項先進技術在全國推廣時,洋浦鹽田村的日曬製鹽已經悄無聲息地運作了6個多世紀。據說,為了褒獎開創日曬製鹽法的鹽田村人,清朝乾隆皇帝御筆書寫了「正德鄉」三個字賜給鹽田村。鑑於這一緣故,在1949年以前的漫長時光,鹽田村一直叫正德村。
這個鹽工站的地方是過濾池,他會將曬好的飽含鹽分的鹽泥挑到過濾池裡,鋪在過濾箅上,然後在厚度大約15到20釐米的鹽泥上,扒出橫豎幾道溝槽,再把海水澆上去。這樣鹽泥裡的鹽分隨水滲下,由過濾箅過濾後,滲漏到池底,流入相連的滷水池。這個鹽工的滷水池裡已經有了很多滷水。攝影/李幸璜
玄武巖就是「最堅硬的證據」
在人們印象中,海岸總是和細軟潔白的沙灘以及高大筆直的椰樹之類的東西相關聯,像洋浦海岸這樣布滿了堅硬的玄武巖,的確有些出人意料。為了弄清楚這一問題,我們採訪了南京地質礦產研究所的火山專家陶奎元教授。陶教授介紹,在距今2600萬年到8000年之間,海南島和雷州半島處在地質活動帶上,在活躍的地質運動中,海南島和雷州半島發生斷裂、沉陷,形成瓊州海峽。斷裂、沉陷拉薄了海南島北部的地殼,造成海南島北部火山頻發。至今,海南島北部留下了100多處火山遺址。100多座火山的多次噴發,使海南島北部7個市縣都分布著火山巖,儋州就坐落在死火山遺址上,洋浦半島就是由火山熔巖塑造的。玄武巖硬度強、耐腐蝕,由它製成的鹽槽歷經千餘年而不壞。
整個儋州的農田為火山灰鋪蓋的褐黑色土壤,熔巖流經的海岸是由石英沙和火山石風化沙構成,是淋滷式曬滷的絕佳場地。這種沙泥在漲潮時可以吸收大量鹽分,潮退後又易曬乾。儋州地勢東南高,西北低,利於潮汐自然淹沒鹽田,而充足的陽光,使整個洋浦半島自古就是生產海鹽的絕佳場所。行走鹽田村,我們最深切的感受之一是,火山除了給鹽田村帶來興盛千年的曬鹽業,還滲透到了當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火山熔巖流經的地方,留下大量玄武巖石,坐落在這些玄武巖上的村莊,好像就是由玄武巖打造的——老房子、道路、院牆、磨盤、米臼甚至鎮邪的靈物都是用玄武巖打磨而成。村裡的男人多半會石匠手藝,從前還有專業石匠。跟鹽田村隔新英灣相望的馬井鎮,因為沒有火山巖的痕跡,那裡的人們就只能從事漁業和海上運輸業,男人們幾乎也沒有會石匠活兒的。
鹽田村這個海南村莊,是典型海邊的火山熔巖村莊,秀麗的風景和古老鹽田以及曬鹽工藝,獨特的火山石老屋、道路等,吸引了很多遊人前來觀光。攝影/陳遠明
盛極而衰後的化蛹為蝶
譚正德的天才之處在於,他對原始的玄武巖進行了加工,做成石槽形狀,這些槽的深度以一天能曬乾槽裡的滷水為宜。於是,多年以後,在洋浦半島的海邊,便留下了一個個硯臺一樣的鹽槽。據統計,這片鹽田佔地750畝,鹽槽多達7300多個。那些經過第一、二道工序粗加工後濃度達到一定程度的滷水,接下來就被盛進一個挨一個的鹽槽。中國最南方的陽光是最具熱量的,在極為強烈的日光暴曬下,當水分完全消失,鹽槽裡就剩下了鹽。
北宋時期,譚氏家族在鹽田村修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宗祠——在流淌著譚正德血脈的譚氏家族,祖先們甚至定下了鹽田鹽槽只能租不能賣和曬鹽技術傳男不傳女的家訓。一些史料表明,洋浦鹽田的產鹽在清朝中葉達到了鼎盛,一年的產量高達20萬斤。鹽是國家專賣品,過去鹽田村的鹽以籮筐計數,一筐筐壓實的鹽上覆蓋鹽務官印,方為合法,可以貿易。這樣,鹽鋪也應運而生,最多時達到12家。興旺的產鹽業,在小小的鹽田村,造就了不少家財萬貫的富翁。鹽田村人的家境比一般農人好,便形成了推崇教育,熱心供子女讀書的傳統。譚氏宗祠的牌位上奉著12位建祠人的姓名,同時奉著自明代以來家族中的佼佼者。
海南陽光強烈,日照時間長,早上將滷水倒入鹽槽,下午4點左右就可以收穫曬好的鹽了。夏天天氣好的時候,鹽田人會再增加一次鹽滷,收穫更多的鹽。「朝潮汐錢」這四個字是對洋浦鹽田最貼切的形容。
然而,時至今日,這種曾經的輝煌已經不復存在,更多的,是一種不可抑制的沒落:首先,海灘上林立的鹽槽和附近的鹽田,分屬於不同的家庭。鹽田鹽槽是世襲的,是祖輩留下的產業,後人一代接一代地繼承。上世紀50年代土改後,鹽田鹽槽一度收為集體所有,30年後,中國農村實行土地責任制,鹽田鹽槽又平均分給原來的鹽農。鹽田村有鹽田鹽槽的40多戶村民,每家擁有鹽槽140個左右,譚德才家有144口鹽槽,另外租200口鹽槽。夏季是產鹽的黃金季節,譚德才家這344口鹽槽一天能出產食鹽150斤。如果滿打滿算的話,每戶每年鹽業收入可以達到1.3萬元左右。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理論數據,因為曬鹽不僅要靠天吃飯,同時,它還需要超強度的勞動,令更年輕的一代鹽田村人望而生畏。
有人將鹽田村比喻為「用石頭串起來的村莊」、「用黑色火山巖堆砌成的村落」,看著這幅畫面,頓覺這個說法很有道理。曬得黝黑的鹽田人曾經世世代代在這樣的環境下日曬海鹽,這一手工製鹽的傳統方式也被評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了,但年輕人鮮有繼承這一祖傳手藝的。
據譚政介紹,1949年以前,村裡有50多戶人家依靠曬鹽為生,在鄰近的白馬井鎮還設有鹽莊。那時候,鹽田村的食鹽除了滿足本地所需,還被鹽販們跨海遠銷到廣東廉江一帶。而今天,當交通變得四通八達,正規廠家生產的食鹽無處不在,鹽田村食鹽的生產量和銷量都在急劇減少。譚德才承認鹽田村日曬製鹽的沒落,但這個倔強的老漢頗有幾分不服氣。譚德才如數家珍,逐一舉例說明鹽田村的鹽如何優秀:其一,用鹽田村的鹽製作的鹽焗食品,鹽焗鴨、鹽焗魚、鹽焗蝦、鹽焗蛋,味道最正宗;其二,產出後貯藏3年以上的鹽稱為老鹽,老鹽具有清熱退火、清毒散淤的藥用功效。但不管譚德才情願還是不情願,鹽田村的日曬製鹽無疑正在面臨最大的困境。或許我們可以推斷,它存續了1200多年的歷史,很可能就會在不遠的時間段內畫上休止符。縱然還有所保留,也不過是為了吸引遊客眼球的民俗表演。萬事萬物一旦落入時空的經緯,就決定了有它的生存時限,不管它曾經多麼輝煌、多麼惹人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