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後,江南一帶的人家有食青團的習俗。青團又叫清明果,青園子,是用艾草的汁拌進糯米粉裡,再包裹進豆沙餡兒或者蓮蓉,不甜不膩,帶有清淡卻悠長的青草香氣。
說起青團總讓人想起故鄉,想起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這個清明你吃到青團了嗎?
李 晶
舊時文人,對於珍饈美食,總不願過多屬意。一碟佳餚,本頗費人神思,竟不如無人理睬的老梅陋石、寒塘野舟來得雋永,似乎誰也不願意用味覺感官這樣的俗情來撩撥自己的高雅。對於這些,我卻欲說還休。
我知道,在童年裡,我永遠地餓著。仿佛,我的手裡滿是一把把長在春晝裡的甜草的蕊心,喉嚨裡卻想正好咽下一些長在清圓荷葉上的水珠;我的懷裡,兜滿了從秋天的高枝上搖落的野果,嘴裡卻又想著含一枚從冬日屋簷上垂下的冰凌。我總是對世界細節處的美食情緣充滿了默契,更不用說村子裡不時升起的曼妙炊煙了。它們像動情的手絹在向我招搖的時候,我知道定是誰家又在做什麼好吃的了。我得意地認為他們看到了我臉上永遠不幹的淚痕,於是要準備一些美食來撫慰我的無助。我一直意亂情迷地讓這樣細碎的幸福感在我心裡穿行,等那些美食像小魚一樣遊到我的面前——比如外婆的青團。
那必是一個雨天,外婆在河對岸呼喚我的母親划船過去,她的手裡是一隻精緻的竹籃。這條河,正是隔岸漁歌的寬度,河面平靜。母親的篙在岸邊一點,水中一撥,船便到了對岸。我坐在船頭,像只小小的鴨子。
外婆的籃子裡便是青團了。
青團的綠色是讓人一見就會愛上的,以至於一往而情深。這種綠色,是把山間過於濃密的綠色變得柔和了,又把水底過於清淡的綠色變得稠鬱了一些。它是一種有香氣又有甜味的綠色,卻不是自然界本身就有的。我的外婆需要到遠處的野地裡去,刈來一蓬蓬的初春的艾草,細細地切碎,用葛布濾出青綠的草汁來,然後敷上一層糖精粉,再糅進嫩白的糯米粉中,便有了青團。但這還不是真正的青團,須放到鍋中,隔水慢慢地煮了,這時,綠色的山融化了,綠色的水凝固了,仿佛整個春天都溶解在這幾個小小的丸子中間了。揭鍋的那一個瞬間,像極了是漫天春風中最靈幻的那一陣,將溼潤田野中最馥鬱的那一縷花香帶了進來,沁人心脾,不經意間將春天的絕美揮發到了極致。
在春天,我們那裡的家家戶戶都願意做青團,而且每家每戶都能夠做得很好。田裡面的艾草多得割也割不完。穿著尚不肯脫下的冬天的棉衣,我們在田間尋找,原本以為真正是沒有了,誰知向腳下一看,又有一大片。大人們經驗更多,他們說先回去睡一覺,第二天一早來,就又會長許多出來的,都綴滿了晶瑩的露珠。春天的性情在於生長,誰都不願把自己的能量收斂起來,艾草也是。
回到村子裡,我們都把新鮮的艾草交給母親,然後跑到豆腐店老闆那裡去借葛布。她總是不肯,似乎是怕腥甜的草汁玷汙了她的葛布,從此做不出潔白的豆腐。但後來,漸漸地卻肯了,又囑咐一定要把做好的青團帶幾個給她吃吃。我們滿口答應,卻從來不曾記得。但第二年,老闆還是願意把葛布借給我們。我們這些孩子手裡面拿著剛熟的青團,想跑到田野裡去放風箏。但是我們沒有風箏,雜貨店的老闆那裡卻有許多極漂亮的。我們買不起,就悄悄地把貳分錢硬幣上的「2」的數字改成了「5」,然後就一臉正經地跑去買來了風箏。雜貨店的老闆從來不說什麼,帶著憨厚的笑靨把「5」分錢收下來。於是我們就順利地來到了田野上,把風箏放到天空中,抬著頭看著它漸漸遠去。我們總望得出神,卻不知道那些風箏有沒有在望我們。我們在地上奔跑,就像風箏在天空中飛。天空一片蔚藍,大地一片碧綠,那麼地相似。我們從來都沒有去分辨哪裡是天空,哪裡是大地。
我的外婆卻極不願意我跑遠到田裡去。她說田裡那些不可一世的毒蛇,正漸漸醒來了,正等著我們去,好把我們吃掉。她每年都跟我說這些,在她眼裡,我其實一直都是一隻容易走失而回不了家的小鴨子。但是,有一年的春天,我的外婆自己卻回不了家了,她去湖邊割艾草,卻倒在了回家的路上。我的外婆在床上不省人事了很久,後來她醒了,卻神志不清。她不再認得艾草,誤以為是細蔥,切碎放進了煮熟的菜裡;她也不認識青團了,誤以為是雞蛋,在桌上不停地敲打,想把它磕碎。
這個世界上果然沒有了不變的東西,所有的永恆都被研磨成了時間的粉。我們的永恆即使不被忘卻,也會給另外的東西給覆蓋了。
春天的雨還是不約而至,繼續給河面戴上一層輕紗,漫溢出曖昧而朦朧的半透明來。但是我的外婆已經不在對岸了,外婆的竹籃也不見了。孩子們已經不在田間奔跑,因為他們的幸福被另外的東西定義,而生存在了別的空間裡。我也就沒有必要再去問雜貨店的老闆是不是還可以把「2」分錢的硬幣當作「5」分的收下。
但是,家家戶戶還是堅持在做青團。我的母親早上去地裡做農活,晚上就會帶回一些艾草來。這些艾草上沒有溼漉漉的露水,卻滿是涼涼的暮色一般。到了第二天,更又瘦了一些。我的母親於是改變做法。仍舊要濾出一些草汁來,糅成麵團;但是她把麵團先擀扁,放入一些餡料,再包好去煮。我們家裡慣用的是素蓉,就是把筍絲、香乾絲、木耳絲、金針菇、雪菜絲放到一起煮鹹了,再包到青團裡面去。別的人家有用肉餡和豆沙餡的,那樣一來,綠色便油膩了許多。
青團顯然地變了味道。春天變得多麼含蓄啊,它藏到了一個角落裡,或者是天空的一角,或者是大地的一角,我必須要細細地咀嚼才能體味。只是我的母親再也不能對我外婆說:「娘,我把青團帶來了。你來吃一吃。」
本文轉載於《七彩語文·中學》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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