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棕色眼睛的「老外」,廈門大學管理學院教授潘維廉卻總愛自稱「不見外的老潘」。 他是福建省第一位外籍永久居民,也是中國高校最早引進的MBA課程外籍教師之一。 從加州到廈門,「不見外的老潘」參與並見證了中國經歷的前所未有的變化。未來,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給他的信中所寫的,老潘一定會「見證一個更加繁榮進步、幸福美好的中國,一個更多造福世界和人類的中國」。
潘維廉:廈門大學管理學院教授,福建省第一位外籍永久居民,福建省榮譽公民,廈門市榮譽市民。曾榮獲國家「外國專家友誼獎」、「感動中國」2019年度人物稱號。
前不久,老潘更新了自己的VLOG。
VLOG開始,老潘俏皮地稱自己「被查」,鏡頭一轉,原來是兩位身穿制服的人口普查員正在向他核對人口信息。
「姓名?」「潘維廉。」「國籍?」「美國。」「在華時間多久?」「32年廈門,2年臺灣,一共34年。」
這已經是潘維廉第三次經歷中國全國人口普查。而今年1月,他才第一次在美國參加美國的人口普查。
核對結束,普查員請他籤上自己的名字,中英文都可以。他一筆一畫地寫下了「潘維廉」3個漢字,嫻熟又俏皮地吐出一句閩南話:「我系誒蒙郎(廈門人)。」
「一場求生真人秀」
「誒蒙郎」潘維廉第一次聽說廈門這個城市是1988年3月。
「當時我賣掉了正在經營的公司,準備到中國內地學習中文。有人打電話給我:你聽說過廈門嗎?我說:沒有。5天後,另一個陌生人打電話給我:你聽說過廈門嗎?我回答他:聽說過———就在上星期!」
潘維廉由此得知了廈門大學海外學院。這是當時全中國唯一能為留學生和家眷提供住宿的高校。生性愛冒險的潘維廉很快做出了決定:到廈門去。
5個月後,32歲的潘維廉與妻子帶著2歲不到的大兒子和剛出生幾個月的小兒子,從洛杉磯飛抵香港,隨後搭上「集美號」,經18小時抵達廈門,成了廈大的一名外國留學生。
廈門美景處處堪比照片,然而,初到廈門的潘維廉根本顧不上欣賞。頭幾個月,他們過得相當艱難、沮喪:「說起來近乎荒唐可笑———就像一場求生真人秀。」
潘維廉一家被安頓在校外招待所「度假樓」。然而,他們並不像在度假,倒像是進了新兵訓練營:這裡經常停水、停電,即便有水,也是咖啡色的,只能用絲襪纏在水龍頭上過濾。在廈門的頭一兩年,潘維廉一家四口經常鬧肚子:「廈門的生物一定也在我們體內生長著。」
一天,潘維廉實在忍不住爬上樓頂,看看水到底為什麼這麼髒。「天哪!水塔竟然是沒有蓋子的,裡面漂著的都是鳥、老鼠和蟲子的屍體!」
「已經好太多了」
潘維廉一家住在兩間房裡,中間隔著公共走廊。兩間房各有一個浴室,他把其中一間改成工作間———馬桶邊塞進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馬桶上方安裝鐵線書架,各種纏繞的電線藏到水箱後。
讓潘維廉沒想到的是,這間「馬桶辦公室」引來了圍觀。學校領導自豪地帶客人前來參觀,人們紛紛驚嘆:這樣的居住條件簡直太好了!
潘維廉很快發現,中國的教授和領導都是一家子甚至祖孫三代擠在一個房間裡。他看到,院長身穿浴袍穿過一棟樓,只為了去洗澡———中國人的家裡沒有浴室,只能使用公共浴室。
「我們的條件雖然與在美國的時候不能相比,但和中國人比起來真是好太多了。」潘維廉同時發覺,中國人也並不為生活條件而煩惱———現在的一切比以前好太多了。
潘維廉一家在廈門擁有的第一輛車——三輪車(1988年10月)
儘管許多事並不盡如人意,但潘維廉從周圍人身上感受到的都是友善的態度。
潘維廉和妻子想到廈大食堂吃飯。但食堂不收現金,只收食堂配給票。按規定,配給票不分給外國人。正發愁時,幾位中國老師把自己的票遞給了潘維廉。「我給你錢。」潘維廉說。「不行。買賣配給票是違法的。」「你們不夠的。」「沒關係,我們很多的。」
「中國人非常幫我們。中秋節、春節都是家人團聚的節日,他們知道我們沒有家人,就請我們到他們家裡去,圍在一起吃飯、過節,像一個大家庭。」
每周六晚上,潘維廉也邀請中國學生來到自己家中,一起唱歌、喝茶、聊天,其樂融融。「我們很快就愛上了這裡的人,對廈門生活的喜愛之情與日俱增。」
1989年12月,潘維廉一家邀請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共度聖誕
老潘的中國來信
從來到廈門的第一個月開始,潘維廉就陸續收到親友的來信,信中充滿關心和擔憂。
但潘維廉看到的中國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以前我們了解中國都是通過西方媒體,其中很有偏見。我到了廈門後,看到西方媒體的一些報導,很清楚它們是不對的,所以我寫信給家人和朋友,想讓他們了解真正的中國是什麼樣的。」
1988-2017年間,潘維廉與美國親友來往的書信
在他的筆下,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廈門,在經濟不發達的表象下透露出絲絲生機:
住所窗戶外面的攤販每天吆喝著「現切菠蘿」「茶葉蛋三分一個、兩毛五一斤」;在廈門港,木製的舢板像軟木塞一般漂浮在水面上,船上的漁夫運用沿襲百年的技術拖拽起剛剛捕獲的水產;人們的穿著雖然仍是大片的灰色、藍色,但年輕人卻比預想的時髦得多,街上甚至偶爾飄過亮黃色的迷你裙……
獲得過跨文化研究專業碩士學位的潘維廉明白,要讓外國人了解中國,最好是讓他們了解中國人。他向外國人介紹自己遇到的最普通的中國人:退休的殘疾校工把自己種的新鮮蔬菜送給他們;得知他需要一臺石磨,農民朋友們從農村的採石場一下送來了3臺;一位泥瓦匠聽說潘維廉的嶽父母要來探望,給他送來了2.5公斤剛捕獲的魚……「中國人不論富裕還是貧窮,都非常慷慨大方。」潘維廉感慨。
最觸動他的,是一個沉默寡言、矮小不起眼的中國婦女———保姆李西。李西年輕時在農村辛苦勞作,一手帶大4個孩子;跋山涉水來到廈門後,靠一擔擔地挑花崗巖打工謀生;剛來潘維廉家時,她不會普通話、不識字、不會燒菜,但硬是用執拗的勁頭一點點地學會了。她自己並不富裕,卻省下微薄的薪水,幫助比她更窮的人。「對她的故事了解得越多,我們就越是欽佩。」
李西與潘維廉的大兒子馬修(1988年)
潘維廉一邊學中文,一邊感受中國的風土人情。他查閱各種書籍,尋找百餘年前傳教士們對廈門的記錄。「中國人不僅活在當下、把握今天,也從不輕言放棄,這是我研究廈門千年以來的創業貿易史得出的感悟。」由此,他漸漸懂得欣賞廈門這個古雅別致的海港小城的美。
「把聰明才智用在這裡」
原本,潘維廉計劃在廈門學習兩年再作打算,但沒想到的是,一個令他長久停留的機遇降臨了。
1988年11月,廈門大學開設了中國首個工商管理碩士(MBA)教育,不久後,管理學院唯一的外籍商科教師突然回了美國。一天,管院院長敲響了潘維廉的門,「您願意教授商科課程嗎?」
「讓我考慮一下。」10秒之後,在美國擁有商科博士學位的潘維廉做出了肯定的答覆。就這樣,他從一名留學生變成了廈門大學MBA首位專任外籍教師。
在初創的廈大MBA,潘維廉講授組織行為學和商業規劃課程,此後還開設了微觀宏觀經濟學、比較管理學等課程,承擔了繁重的教學工作。他每個月工資90美元,幾乎是在美國開公司時收入的1%。但潘維廉從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回想起來,這是我人生中最值得的一筆交易。」
給工商管理碩士們上課(1989年)
潘維廉接觸了很多中國學生。一個女生對他說:美國太好了,我喜歡美國,您能幫我去美國嗎?潘維廉發現,有這樣想法的年輕人不在少數。「他們很奇怪我為什麼要來中國。因為他們都想去國外,覺得留在中國沒有用武之地。」
每一次,潘維廉都告訴他們:「全球金融重心正向亞洲轉移。眼下確實很難,但是未來屬於中國,而不屬於西方。中國在你們身上做了大量投資,把你們的聰明才智用在這裡吧。」然而,一番勸解往往被學生的一句話終結:「你說起來容易。因為你可以隨時離開。」
多番「刺激」之下,潘維廉決定申請中國永久居留權:「我想用這個舉動表達自己長期留在中國的決心,傳遞對中國的信心。」
當時,全中國只有幾十名外國人獲得永久居留權。潘維廉提出申請時,甚至沒有可供填寫的申請表。他先後申請了4次,1992年,他成了福建省第一位外籍永久居民。
「1994年是土色,2019年是綠色」
耕耘講臺之餘,潘維廉繼續用自己的方式傳遞著自己所認識的中國。但是,每當他寫下一些講述中國變化的文章時,都有一些外國人、甚至有不少中國人說:「中國只有沿海地區發生了變化,內陸還是老樣子。」
1994年暑假,潘維廉決定到內陸看看。他買了一輛15人座的金杯麵包車,添置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妻子一起帶上兩個孩子。他仔細查閱地圖,規劃出一條4萬公裡的自駕路線,從廈門出發一路向北開到內蒙古,接著向西穿越大戈壁,抵達西藏,經雲南、廣西、海南、廣東回到廈門。
在這瘋狂的6個星期裡,灰撲撲的小車載著一家四口,爬過蜿蜒不絕的山脈,艱難涉過內蒙古的沼澤泥地,穿越大戈壁兩處危險的沙漠地帶,也走過世界海拔最高公路一半的路程。
1994年,環遊中國
25年後,2019年暑假,潘維廉和同事們踏上了同一條線路,到25年前去過的地方看一看,這些年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這一次,潘維廉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更新在朋友圈。
他回憶道:25年前,一路上沒地方吃飯,一家人不得不在車上吃、睡。而此次出行,沿路都有設施齊全的服務區,還有旅館、飯店,方便快捷。
在寧夏,25年前看到的破舊土房,如今成了嶄新的磚瓦房;在貴州,偏遠地區也隨處可見隧道、高速路、高架橋;在內蒙古,1994年是土色,2019年是綠色。
「西部變化太大了!」潘維廉一路行,一路採訪當地百姓,詢問他們這些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遇到了兩個農民,一個在寧夏,一個在雲南,互不認識,但說的話差不多一樣———因為政府了解我們的情況,也關心我們。「聽到這個我就很感動。」
這次環遊,同樣走過26個省市,潘維廉他們只用了31天、2萬公裡———因為高速公路比25年前更加便捷了。
「我們正在整理這次環遊中國的經歷和採訪內容,寫成書告訴更多的人。」潘維廉說。
講述更精彩的中國故事
32年來,潘維廉成為最熟悉廈門的「老外」,也成了廈門人最熟悉的老潘。
他花費數十萬美元收集了幾百本19世紀到20世紀初外國人記述中國的圖書和圖像資料,撰寫了《商業老廈門》《魅力泉州》《魅力福建》等十餘本書,用中英雙語介紹中國城市的文化歷史;還參與錄製了上百集紀錄片、專題片,向世界介紹廈門和中國。
2010年,被票選為「廈門傑出建設者」
2002年,在德國舉辦的國際花園城市大賽(國際公認的「綠色奧斯卡」)上,潘維廉擔任廈門的城市發言人。
「他們發來邀請的時候,我是拒絕的,因為我對城市發展完全沒有經驗。但後來我發覺,可以把這看作一次營銷,而不是比賽,這是一個向世界推廣廈門的好機會。」
潘維廉還記得,剛到廈門時,城市街道和建築上都裹著一層煤菸灰。但是12年後,廈門成為中國首個發布每日空氣品質報告的城市,也成功地在發展經濟和保護環境中找到了平衡點。最終,潘維廉的演講徵服了評委,廈門從全球40多個城市中脫穎而出奪冠。
賽後,一位歐洲評委說:「我原來不知道中國竟然有這樣的城市。」一句話震動了潘維廉:「我真希望更多中國城市參與這樣的競賽,讓世界看到中國並沒有停止在20世紀50年代的時空隧道裡。」
「幫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就此成了潘維廉最大的心願。他忙著寫文章、出書,還開通了微信、抖音、快手、B站帳號,用各種方式講述中國故事。
2018年,潘維廉寫給美國親友的47封私人信件,集結為《我不見外———老潘的中國來信》一書,展現了一個「老外」眼中的改革開放非凡歷程。他將書寄給同樣曾在福建工作、生活的習近平主席,竟意外地收到了回信: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見證者,這些年你熱情地為廈門、為福建代言,向世界講述真實的中國故事,這種『不見外』我很讚賞。你在信中說,很看好中國的未來。我相信,你將會見證一個更加繁榮進步、幸福美好的中國,一個更多造福世界和人類的中國,你筆下的中國故事也一定會更精彩。」
【對話】
我為什麼對中國充滿信心
解放周末:您最初對中國的興趣從何而來?
潘維廉:我20歲的時候參加美國空軍,被派駐臺灣。在這之前我不認識中國人,沒吃過中國菜,一點都不了解中國歷史。但那時我就非常喜歡臺灣。
那是1976年,臺灣的宣傳氣球經常飄向大陸,大陸也常常回贈「禮品」。有一次我走在路上,幾張紅色宣傳單正好落在頭上,我就把這些「天堂來信」塞進口袋。
我看不懂漢字,不知道它們說什麼,但是上面有大陸農民的照片,我震驚了:大陸人居然和臺灣人很像。在我之前所受到的「教育」裡,從未把大陸人當作人,而是需要消滅的敵人,我沒有意識到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兒子、丈夫、父親。後來,我了解到3/4的臺灣人與大陸人有親緣關係的時候,我就更驚訝、好奇了,決心有機會一定要到對岸去看一看。
後來,有人告訴我廈門這個城市,我在中國地圖上找到了它,發現它竟然離臺灣這麼近。當年我在臺中海邊眺望的大陸,很可能就是廈門,我想這大概就是緣分。
解放周末:初到大陸,有很多物質條件上的落差,是什麼支持您在「求生歷險記」中堅持了下來?
潘維廉:來中國之前,我把自己經營的公司賣掉了。中國話說,「破釜沉舟」,如果再回美國也沒那麼容易。而且,我們早就知道中國是一個窮國家。當時西方媒體上的中國是十分恐怖的,但我看到《今日中國》雜誌上說,中國開始搞改革開放。我不太相信,反而更有興趣過來了解一下。
解放周末: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一批中國青年嚮往國外的時候,您卻對中國很有信心。這種信心從何而來?
潘維廉:雖然那時中國還很落後,但你如果了解中國歷史,知道中國30年前是什麼樣的、20年前是什麼樣的,就知道現在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當時的許多發展中國家並沒有在發展,反而在一些西方國家的武力幹涉下越來越糟糕。中國這麼大,這些國家沒法這麼做。所以我很希望中國這個國家可以發展起來,然後幫助其他落後國家。
後來,我研究了中國的歷史,了解得越多就越感慨:這個國家在過去的2000多年間已經見證過許多奇蹟了。早在300多年前,英國政治家就在感慨這個東方帝國高超的政府治理術,許多高瞻遠矚的做法是其他國家無法做到的。中國當然有很多問題,也面對很多挑戰,但是鑑於中國古往今來的輝煌成績,我相信這些難題終究都能得以解決。
潘維廉撰寫的部分書籍
解放周末:後來,中國的發展驗證了您的判斷。
潘維廉:是的。我那些在20世紀90年代早期跑到海外的學生有不少已經回到中國,並在中國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很欣慰我能夠對他們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解放周末:而且,中國的發展速度比您想像的更快。
潘維廉:1988年我就深信中國終將繁榮發展,但我當時預期需要四五十年實現的情形,20年就實現了。我也未曾料想,中國會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最令我欣喜的是,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未在經濟貿易背後動用軍事力量就能達到如此發展程度的國家。這是非常值得借鑑的。
其實,歷史上中國人重視的就是貿易,而非徵服其他國家。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中國在科技和海軍方面都佔據領先優勢,但中國人也只是自強不息,沒有侵犯其他國家。相反,西方世界總在說,中國是世界的威脅,從過去一直說到現在,這非常可笑。所以我一直在把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大家,幫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
我的父親曾經當了18年兵,在亞洲戰場11年,參加過韓戰、越南戰爭。當我選擇去中國的時候,他很不開心,因為對他來說,中國是敵人。我到中國以後,他一直看我寫的信。我最後一次看望他是在2004年,他擁抱了我。他是軍人,他很少這樣,但那一次他擁抱了我。他說:我終於了解你為什麼選擇長住中國。你選對了。
解放周末:正如「感動中國」2019年度人物給您的頒獎詞裡寫的:「打開心扉,擁抱過就有了默契。放下偏見,太平洋就不算距離。家鄉的信中寫下你的中國,字裡行間讀得出你的深情。」
潘維廉:當時領這個獎的時候,我說了一句話:「不是我感動中國,是中國感動了我。」我很喜歡伯特蘭·羅素的一段話。他也曾經在中國教書,他說:「當初我去中國,本是去教學,但我在那裡逗留的日子多一天,想得越多的並非我應當教他們什麼,而是從他們身上我能學到什麼。」我和他一樣,認為在中國學到的比當教師教授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