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義亭鎮何店村位於義烏市南部,距義烏城區13公裡,東接佛堂古鎮,西臨五洲大道,佛低線公路從村中穿過。村後有義烏江半月灣人工湖,銅溪水系山北向南流經本村流入義烏江。丹崔矮山從村後延伸至義烏江。村西平坦開闊,良田千頃,其間散布眾多溝渠溪澗,沼澤池塘,一直被譽為山水棲居地,田園耕讀鄉。何店村的商業文明起源較早,從渡口、龍窯乃至八十年代後興起的養殖場、針織加工作坊,從商的思想在村民中根深蒂固。村子中現存的一座座「十四間」「十八間」等雕刻精美的木製老房子記錄著曾經的商賈富有。本文從爺爺、祥叔、峰哥一家三代人的故事敘述,反映勤勞善良的何店人在不同時代變遷中對商業的敏感、傾心投入與孜孜不捲地追求。何店渡、龍窯以及一個個養殖場、小作坊在何店村的歷史長河中似小橘燈般溫暖著一路跋涉前行的何店人。
【一】
爺爺回家時,已是亥時。
今天是初二,也非佛堂市日,本是該爺爺回家的日子,但將到亥時,還沒有著家,江邊也不見船影。
天色愈加深黑了,四周像有濃濃的墨汁翻湧著,伸出的手瞬間就被吞噬了去。奶奶掌燈出去了幾趟。明明是一盞亮亮的燈,出門前才撥了燈芯的,怎麼一出門就如螢火蟲了呢?!這該死的天!奶奶嘟噥著,每次出門,都為這豆花般的燈自生悶氣。與其說是借著燈光,還不如說是借著這閉眼也能摸著走的路讓奶奶不費力地走到江邊。確實,這路上,哪塊石頭在哪,哪塊泥疙瘩長啥樣,閉著眼也能知道,熟悉這條路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這是一條走了幾十年的路,而且,每天還要無數趟。
在哪兒呢?奶奶伸長了脖子,不停地往江面上尋找,用手撐著額,瞪大眼睛,使勁地往對岸張望,總想見著個星點半影,或聽著點聲響也好,但除了風打樹枝的唰唰聲,啥也沒找到。奶奶站了一會,無奈,只好高一腳低一腳地又回了。
夜,向著更深處走去。無邊無際的黑不斷地湧來,像極了和這遠隔千裡之外不斷湧上沙灘的海潮。
孩子們早已經吃了,睡了。去看過孩子們,睡得香甜。這兩天兒子媳婦到蘭溪籌劃松樹去了,龍窯等著侍候呢。這幾個孩子就都由她管著,還好,老二是個姑娘,能幫上不少忙。
回到小屋,心中還是忐忑。咋了嘛,今天又不是市日,咋還不回呢?奶奶拿起針線,有一針沒一針地納起了鞋底。
何店村距義烏城裡近30裡,與佛堂卻是隔江相望。義烏江從村旁穿流而去,在村尾拐彎處,江面變得寬廣,形成了一個自然的碼頭,何店渡。江對面即是佛堂,田野村落依稀可見。佛堂是一個不小的商埠,在公路不發達的早年,碼頭上商船往來,很是熱鬧。何店及鄰近村民們通常有事,無論是買個農具家什,或大姑娘小媳婦想上街扯塊花布做新衣裳,首選的就是去佛堂,誰家有個病痛的需要上醫院,也是首選佛堂,如此,何店渡就忙碌起來了。爺爺是二十歲開始就在這撐船擺渡,到了二十八九歲,雖然年齡不大,也許是久日的風吹太陽曬之故吧,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不少,來往的小孩就開始叫爺爺,姑娘小媳婦開始也只是玩笑,後來,漸漸地大家也就把爺爺當作他的名字來叫。
也許是從小在江邊長大的緣故吧,爺爺特別喜愛水。小時候,只要天氣一轉熱,他的心就如江邊的水草般搖曳起來。只要父母一不留神,轉身就一猛子軋水裡,不到飯點上不了岸。那年,聽說王家要把船渡轉讓,就死纏硬磨要父母去轉了來,如願後就從沒離開過船。船幾乎成了爺爺的生命。
每天一大早,他就把船打掃得乾乾淨淨等著客人。但凡有客人在船上灑了些垃圾,爺爺總是一等客人上岸就立馬清掃乾淨。如果哪家孩子調皮,在船上嬉鬧跳躍,他便假裝很生氣地喊叫。他親自去砍了毛竹利用閒暇時間給船編做了個頂蓬,安裝好後在頭尾兩邊出口處掛上兩塊布簾。布簾是母親織的土布做的,細條紋,很好看,通常是卷著的。如此,每逢夏天或雨天,客人可以在艙裡坐著,免了日曬雨淋,大家很是誇獎他。
流經何店村的義烏江面大約二十到三十餘丈,寬窄不一,江底有大量的細沙,四鄰八村誰家造房子需要的沙子,也都是從這裡挖了去。靜靜的江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江中遊魚來去不可計數。但凡夏天沒客人時,爺爺就會軋到江中,不大一會,手中就會舉著魚上來,而此時,爺爺臉上的笑容會透過黑幽幽的皮膚舒展開來,就如這手中的魚般靈動。通常,船上總是會放著一隻水桶,而大部分時間,桶內是不會空著的。時而,如果過往的客人是哪家去看病的,他會從桶裡抓出一兩條魚叫帶了去補補身體。這渡船如果滿載,一次大約可以載二十來位搭客過江,人數多時必須反覆來去。兩邊的渡口都豎了一根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鐵環上垂掛著一隻銅鈴,一條細繩牽著系回竹竿,只要有人要過渡時,拉一拉繩子,銅鈴發出的脆耳叮鐺聲,就會把船從對岸牽了過來。由於船是自家買的,過渡是要收費的。通常一次收2分,如果有客商帶了陶罐陶缸什麼的,會多收點,有時5分或1毛,也沒有定數,多帶著點客人的心意。有時,客人說只有一分錢,爺爺也不刻意要,一句「放著吧」就讓上船了,鄉裡鄉親的,誰家也有短缺的時候。時而,也會遇到真沒錢的,客人說「爺爺,下次再給」,爺爺只是笑笑「有急事嗎?如果沒有,就等一下」,等有幾位客人聚集了就一併順帶過去,事後也不會再提錢的事,如果是急事,爺爺還是會專門撐一趟的。因此,爺爺在四鄰八鄉落下了很好的口碑。奶奶是鄰村的姑娘,模樣長得十分俊俏,因時常過渡而熟悉,漸漸地兩相悅目,家長們也兩廂情願,就嫁給了爺爺成了奶奶。孩子們大了成家後,為照顧爺爺也是為了更方便客人及時過渡,在離江邊不遠的地方龍窯邊建了一間小屋。奶奶就兩邊跑,忙完村子裡兒子家的事就到小屋來,燒一頓晚飯給爺爺吃。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奶奶還是心有悸跳。
「咋這麼晚呢」
「遇著點事」
「小峰呢?」
「好著呢,早早就在船艙裡睡了」
小峰是大孫子,奶奶最疼愛這個孫子。5歲起小峰就跟著爺爺在渡口擺渡,幫爺爺侍弄漿船,也背著個小書包幫著收費。通常,小鋒隨爺爺在小屋裡吃飯,晚上睡在船上,這樣既幫了爺爺,也給父母省了份飯食,省了張床。除了天涼外,爺爺每星期會有兩天住回小屋,其他時間會陪小鋒睡船上,天冷了,三個人都擠在小屋子裡睡。
奶奶邊問邊往臉盆裡倒上熱水,絞了毛巾,遞給爺爺。爺爺也隨即把褂子遞給奶奶,褂子的內兜裡裝著今天收的過渡費,一抖,叮噹作響。
奶奶把蓋在菜碗上的碟子取走,拿出溫在鋼鍋裡的小壺酒,把懷子斟滿。
「快吃吧,這菜都熱了幾回了」奶奶從鍋裡盛了碗稀飯,坐下陪爺爺吃飯。奶奶有個習慣,總是把乾糧留給爺爺吃,而自己常常在晚餐只喝點稀飯。「下次你不用等我了,先吃」爺爺每每都是這樣說,而奶奶也總是每每等爺爺一起吃。
兩懷暖酒下去,爺爺才打開了話。
「今天下午原打算早點收漿,張嫂家兒子又犯病了,她一個人咋按得住啊,還好隔壁大伯幫著她抬到船上,大家又一塊幫著送到佛堂醫院,醫院裡事多,大家幫著跑前跑後的,時間就耽擱了。再說,如果我不等他們,他們今天也回不了家了呀。」
「哎,張嫂也真是可憐」。
「張姓在何店,本就是小姓,本家也少。家裡男人離開的早,偏偏這個兒子也不爭氣,時不時地犯回病,把張嫂折騰得夠戧,也只能靠大家幫一把了」奶奶一邊喝著稀飯一邊嘆息附聲著。
奶奶聽村裡的老人說過何店村的來歷。據說早年間,有一個何姓人士因父親蒙難,為避朝廷降禍株連,恰好遇到兵起,就和家人一起逃到義烏。到義烏後被一個洪姓長老收留,一直冒洪姓隱居。婚後生了三個兒子,都恢復了何姓,但分別遷居不同的地方。老大移居到泮山,發展成了現在城西何泮山的何姓,小兒子遷居到距縣城北邊15 裡地的寺西,發展成了現在後宅的西何,二兒子遷居到縣西南35裡地的柯山,就是今天的何店村。因此,在何店村,大部分人為何姓。
見爺爺吃好了,奶奶就動手收拾碗筷。
房子因為小,倒是不覺得特別黑黢黢。煤油燈微弱的光線能滲透到四壁牆的每一個角。奶奶在灶臺前忙碌著,燈光把奶奶的影子映在牆上,一移一動,像皮影戲裡的人兒。
望著奶奶瘦削而日漸佝僂的背影,爺爺心裡不免一陣心酸。來到何家後,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為何家送走了三位老人,養育了三個兒子二個女兒,真是操了一輩子的心。
「今天去醫院時,偷了個空,去街上轉了轉,我看到布店裡進了好看的花布,過兩天,你和我一起去,扯塊布做兩身衣裳」「老街上的那家烤包子店生意又紅火起來了,今天買了幾個給小峰吃,他很開心呢,哪天你和我一起去,我陪你去吃」
窗外風打柳枝,沙沙礫礫。室內燈滅影消,細語鶯鶯。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篤篤篤的敲更聲漸行漸遠。
【二】
祥叔是爺爺的兒子,家中的老大。由於爺爺的堅持,小時候去學堂念過幾年書,後來因家裡確實困難,也需要幫手,就休了學跟著父親去擺渡,同時也做媽媽的幫手,幹些農田與家裡的活。何店渡的邊上就是龍窯,開始只是當作好玩於空閒時跑去蹲在旁邊看師傅們跺泥打坯燒窯,後來漸漸地愛上了這行,一有空就跑去,有時在旁邊一蹲就幾個小時。爺爺看他喜愛,15歲時送去給師傅當了學徒。
燒窯可不是件好玩的活。泥從田裡人挑騾運地運回後,卸在打穀場上,壘成泥排,不能整個堆放在一起,曬乾,一定要幹得透透的。之後,用棒槌把泥排一塊塊敲成碎粒,這可是功夫活,累人累腰,因為要蹲著或拿個小板凳坐著幹活,有時一蹲就一個上午,站起來腰都直不起。泥堆變成泥碎後圈成一個圓形堆,中間做一個凹槽,以便裝水。到了晚上,打穀場與義烏江之間出現了一支挑水的隊伍,借著月光,影影綽綽。江水被灌入中間的凹槽後,水迅速向幹透了的泥巴中滲入,在水與泥相擁抱的瞬間,如乾柴烈火,迸發出巨大的熱情,交融所發出的「滋滋滋」聲響,猶如小精靈跳躍在鍵盤上所彈奏出的星空小夜曲,美妙動人。這可是師傅們最喜愛的音樂。第二天早上,泥巴已經變成了泥漿。泥漿恰到好處,不幹不稀,這也是技術活,沒有在旁指導的師傅,挑水的人們是拿不準的。後生們開始用腳不停地踩泥漿,使泥漿更具有韌性。踩泥漿通常要順著一個方向走,後生們按圓形堆依次排位,時而搭著肩圍成一個圈,作節奏一致的踩踏舞狀,時而各自為圈,手舞足蹈,反正是變著法找樂子,正當初生牛犢的年齡,哪能耐得住安靜本分的機械運動呢。隨著泥漿韌性的不斷增強,腳下的勁也越來越使不上來,此時的泥漿如饑渴的女妖般,只等後生們的腳一踩下去就用大大的吸盤牢牢地抓住不讓撥出來。師傅們也捨不得他們被女妖抓走,早就備下了家什套好了牛在旁等著,一看時機就把他們解救出來。牛拉著滾車繼續打輾著泥漿,直到成為標準的粘土。接著,師傅開始把粘土做成一個四方形的土塊,運到制坯房,再慢慢地打成大小不一的各型物件的坯子,細工慢雕,製作成各類缸、瓶、罐、壇等成品後,涼曬半乾,最後小心翼翼地放入龍窯中燒制。
祥叔對於燒窯的整個過程,用了10年的時間用心學了個遍,到25歲的時候,當上了陶器廠廠長,此後,祥叔的名字就叫開了。
祥叔從小跟著父親擺渡,見慣了渡口旁邊石灰埠小碼頭上裝滿陶器的貨運簡易竹排或船子來來往往。聽父親說,竹排與小船是把陶器沿著義烏江南下運往金華、蘭溪與衢州等地銷售,通常,回來時也不會空著,把石灰運回來,在義烏銷售,這樣,石灰埠也就成了一個小小的中轉站,給何店村民帶來不少的生計。
何店村燒制陶器很有歷史淵源。由於何店村有著豐富的陶土資源,加之水陸交通十分便利,元末明初就開始製作陶器,主要燒制日常生活必須的缸、瓶、壇等為主。初時的窯廠不只一個,村東北的磨盤山、龍山等地都還有遺址可見。也許現在的龍窯建得會晚一點,誰也說不清建於哪一年,但卻一直在作業。窯床根據地勢由南向北依山坡15度左右從下往上緩漸升而建,全長約94米,寬約1.75米,由爐堂、窯床、窯鋪三部分構成。爐堂主要是堆放柴火、煤等燃料,爐工操作的地方。窯床由爐門、窯膛( 火道)、小戶口、下窯門、上窯門、窯背窯眼及圈形煙囪組成。窯鋪為人字架屋面,建於窯床之上,用二柱七檀呈斜坡狀。附近不遠處為制坯房、涼曬場、倉庫等建築。
祥叔對這一切了如指掌,也正因如此,自從當上廠長後就以廠為家一心要把陶器廠發揚光大,盼望著廠裡的缸瓶壇罐不僅能落入義烏的每家每戶,也能進入全省的千家萬戶。一到秋天稻穀收割結束,他就帶著人拿著工具走遍四鄰八鄉的土地,查看哪塊地上的泥土好,適合做陶器。並不是什麼泥都可以用來作陶器的,查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體看中地塊後,畫定一小塊區域,挖去2米左右深的熟泥,露出下面泥層的面貌,再取出部分泥土作測試,如果附合要求,就留下記號,日後與他村商量後取用,即使可用,也只有1到2米的泥層,2米以下的泥土也是不能用的。就這樣,一片一片找,好在周圍的泥土大抵還是可用的多。有了米,沒有柴火,也燒不了飯。選定了泥土,祥叔又開始忙活柴火的事。由於龍窯特別喜歡吃松樹枝,江兩岸的松樹已漸漸滿足不了它的胃口,祥叔就帶人去外面找。渡過江到對岸的佛堂赤岸毛店一帶,那邊山多,樹也多。有時也隨運陶器的船坐到蘭溪,那邊會便宜幾分錢。
祥叔在陶器廠廠長的位置上一幹就是十年,期間,最興旺的時候,廠裡的職工多達300餘人。每天,天一亮他就到窯廠,先把龍窯看一遍,看看火,看看缸,摸摸這個,查查那個,只怕有人分了心沒注意火候,或哪個走神了,把出窯的次品漏檢了,之後,才開始進行當天的派工。也許是從小跟了父親擺渡的緣故,對生意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除了抓生產之外,祥叔特別注重銷售,為此,還組建了一支年輕的銷售隊伍,讓他們帶著廠裡的缸、瓶、壇等陶器下船去闖世界,並對這些年經人給予特別的待遇照顧。
陶器廠是何店村的主要經濟來源,除此以外,串蓑衣和彈棉花也是何店的傳統手藝活,是家閒時節的副業。當時義烏西鄉有句俗語:「串串蓑衣種種田,彈彈棉花過過年」說的就是何店。在舊時以農耕為生的義烏,農民們天晴落雨都得出去勞作,天晴戴鬥笠,落雨穿蓑衣,它跟鋤頭一樣,是每戶農家勞動必備用具。串蓑衣在何店有著悠久的歷史,何店的蓑衣有著江南水鄉蓑衣的獨特風格,針腳細密,編織厚實,關鍵部分為裡外兩層,中間還填充著棕毛,既透氣又耐用。一件蓑衣需要用5-7斤幹棕絲,通過上萬針才能串制而成。
祥叔到45歲的時候,從陶器廠廠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當了何店的村長,他的心剛空出一點來,又被蓑衣和棉花佔滿了。聽著祥嫂常常嘮叨著對他抱怨:「你啥時候能把心放在我們娘幾個身上呀?哪兒是個頭啊?」祥叔總是打呵呵地說:「再過兩年,我就給你燒飯」。
儘管不再當廠長了,祥叔還是會時不時地到廠裡轉轉,到江邊坐坐。看著濃濃白煙從龍窯的煙囪裡緩緩吐出,看著載滿了陶器的船隻在石灰埠上穿梭來往,一幢幢新房在村子裡此起彼落,心裡像被冬天的暖陽烘烤著般舒坦。
半月灣依舊那麼美,江面寧靜緩和,兩岸雜花生樹、阡陌如繡。如帶的岸邊,曾經是一片銀色的沙灘,映紅的桃林,而今,細膩的沙灘已不再,但,江水更深,卻更平靜了。岸邊的山坡蔥鬱芬芳自然錯落,在江水的流淌中,伴著龍窯嫋嫋升起的白煙,似一雙無形的手隨著高高低低的音符彈奏著柔和的何店興旺交響曲。
這生我養我的土地啊,我怎麼愛你都不夠!每一次從江邊回來,祥叔的腳步總是走得定定的,很踏實。
【三】
那天下午,小峰揣著爺爺給的兩分錢顛跑著在小店門口的奶奶那裡換了一杯香噴噴的毛慄,然後招呼了四個小夥伴躲在村旁的草堆裡一塊吃,個個吃得咂咂作響。這已不是第一次請小夥伴們吃東西了,峰哥只要得到爺爺給的錢,一等收船,準跑去買了好吃的招呼小夥伴,一雙雙小小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是對他無比的羨慕與崇拜。那一年,小峰7歲。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小夥伴們無論大小,都叫他峰哥。
雖然,峰哥是家裡的老大,因為是男孩的緣故,除了跟爺爺擺渡外,奶奶從小就 直寵著,不讓幹家務活,頂多被父親叫了去偶爾當個幫手。上學後,除了周末與假日,平時也少去擺渡,所以,放學後有大把的時間與夥伴們玩耍。
一起玩的夥伴最緊密的有四個人,時常被大人們稱為「四人幫」,按順序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相稱。這四個人,一等放學,扔下書包就順著村裡的石子路滿村的跑。何店村比較大,村子裡有很多大的老宅,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把若大的村落自然地進行分隔。路的兩旁,是清一式木窗老房,白牆黑瓦,飛簷鬥壁。偶爾選一個不起眼的門推開進去,裡面可能都會是「十四間」「十八間」的幾進幾廳大院子等候著。這可是孩子們的玩樂天地。四個小夥伴最喜歡的玩地有幾個,一個是何氏宗詞,一個是六順堂,除此外,就是何百堂。因何氏宗祠平時是大人們聚集議事的場所,六順堂與何百堂自然就成了孩子們的天堂。這裡,他們不僅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肆無忌憚地玩躲迷藏的遊戲,還能聽老人講故事,聽的最多的是何百堂與六順堂的故事。
六順堂又稱門廳,軒朗宏敞,薈萃磚雕、木雕、彩畫、髹漆等多種建築工藝,檁、枋、雀替、鬥拱以及門窗無不裝飾精美。據說,六順堂的祖上是做典當行生意的。有一天,六順堂的太公有一位朋友新屋落成,依據習俗照例須宴請親朋好友,六順堂的太公自在宴請之列。六順堂太公接獲請帖,興高深烈地前去赴宴。宴席尚未開席,六順堂太公見房子高大軒闊,其是驚喜,試著用手腳去估量房子大小與結構。不料他的那位朋友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道「你估量什麼呀? 難道你也造得起這樣氣派的房子嗎?正當興致勃勃的六順堂太公頓時如當頭澆了一桶冷水,呆若木雞。酒宴雖美味佳餚羅列,卻也難以下咽,羞憤之餘回家與妻子述說,賢惠的六順堂太婆嘴上安慰丈夫,心中也很不平。第二天一早,六順堂太婆趕回娘家向父母哭訴。爹娘聽說女婿遭人奚落,很是憤然,當即允諾將歸屬其家所有的那片松林中的幾百年無頭松樹都給女婿作造房之用。
老天成人之美。當晚一場風暴大雨,將六順堂太婆娘家沿江種植需幾人合抱的大松樹許多吹斷了頭。六順堂太婆大喜,馬上叫人將無頭松樹砍倒。又巧值江水上漲,將松木投入水裡。順流面下直到何店埠頭,把松木撈上岸運回家中,不久即動手建房。數年以後,聞名遐述的六順覺終於落成。
何佰堂是隨戚維光抗僂的將軍,驍勇善戰,屢建戰功,御賜為佰堂公或何將軍,有關他如何神勇的傳說故事也一直在村中代肛流傳。
峰哥和他的小夥伴們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也許是在這些氣宇軒昂的古宅中浸泡的時日太久,也許是渡口及來往的商船在他們心靈中打開的世界太大,小小的書本根本栓不住他們的心思。四個小夥伴繼續做他們的「四人幫」,只是已經是四隻小老虎了。他們討論的不再是古宅的華麗與將軍的勇武,而是在一起合謀怎樣才能建一座這樣的宅子。在祥叔的眼裡,他們不是「有出息」的人,因為他們的心思都不在讀書上。看到他們經常四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甚至一聊就通宵達旦,祥叔開始擔心了,不會走了歪路子吧?!有時,晚飯後看到峰哥走出家門,祥叔就尾隨著去蹲牆跟,聽了幾回後,他的心也就釋然,決定放任他們,不再一味地逼著讀書了,因為在何店的鄉風裡一直有重商不重學的傳承,更何況已經進入八十年代。
不多時,村裡漸漸地出現了一些養殖坊與手工作坊。養蝸牛、養雞、養珍珠,織手套、織圍巾、織帽子,四個人在村子裡的各個角落忙個不亦樂乎,村民們也跟著幹得熱火朝天。
折騰,是年輕人的沸騰熱血與青春激情。
隨著年齡與見識的增長,性格的差異,以及產業結構變化所帶來的經營狀況改變,四個小夥伴的興趣最終產生了分化。除一個小夥伴繼續留在村裡守著加工廠外,三人離開村莊來到城裡發展。峰哥開始融入商貿大軍,正式做起小商品生意,開了貿易行。老二當了律師。老三走進了政府機關部門,當起了公務員,只有老四繼續留守村莊。
儘管世事如煙,滄海桑田,一年中,總有幾個日子是屬於他們四個小夥伴的,一起回憶,一起訴說,一起喝酒。他們會時常從村頭走到村尾環著走一圈,心中不免些許黯淡。每一個轉角,「十八間」「十四間」恢宏的氣勢已斑駁暗淡,只有槽臼中青翠的小草展示著倔強的生命力。龍窯的煙囪不再有白煙飄蕩,寂靜落寞。渡口已被整齊的堤岸吞噬,難覓蹤跡。江水滾滾,一路向南,只是,上次吃到鮮美的江魚已記不清是哪一年了。中心塘依舊遼闊。破塘的荷花在盛夏依舊荷香遍野、婀娜多姿,甜美著村人的夢。青磚黑瓦透過盎然的樹葉枝蔓依然散發著幽幽的光,昭示著何店曾經的繁花與殷富。
又是一個秋季,酒香瀰漫在何店的每一個村角閭巷,另人沉醉。歷史,真得可以讓人沉醉千年麼?
歷史,總是從一個個起點出走。
旅途上的故事,請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