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其五
[東晉]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在陶淵明其現存的一百二十多首詩中,《飲酒.其五》歷來備受喜愛及推崇。但在北宋之前,尚有「悠然望南山」與「悠然見南山」之爭。宋代大文豪蘇軾的精妙解讀,不僅終結了「望南山」與「見南山」之爭議,且對該詩的經典化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蘇軾是如此闡釋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改意,此最可疾。」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則是如此記錄先生的觀點:「記在廣陵日,見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採菊又望山,意盡於此,無餘蘊矣,非淵明意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採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閒而景遠。』」
蘇軾認為此詩用「望」遠不如「見」。有蘇軾闡釋在先,加上晁補之的補錄,更為清晰地印證了他欣賞的就是自然而然中那種無目的的偶遇,而非有心的追尋。詩人於東籬下採菊,是偶然與不經意間看見山的,而非刻意的去望山。「望」與「見」,前者有意,後者無意,有意無意之間,心境截然不同。惟「見」,才能營造出一種偶遇之境,自然之境。
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高唱著《歸去來辭》,荷擔負鋤躬耕于田野之間,撫孤松盤桓於山林之中。陶淵明並非消極地遁世,他逃避只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結廬人境,採菊東籬,惟其「心遠」而已。他在政治上可謂沒有建樹,然而其作品,審美理想,人生境界,人格精神卻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為古往今來的追求精神自由的人們提供了一個快樂生活與和諧心靈的版本。
雖說陶淵明在政治上無甚建樹,但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傳統中之士》一文中卻持如此觀點:「然而其詩亦能影響及於上層政治,殆可謂與《詩》《騷》為鼎足之三。在西晉南北朝時代,只陶淵明詩一集,已可上媲三代兩漢,下視唐、宋、明、清,成為中國文化史一新頁,一貫相承,而不待他求矣。則士之大用於世,如淵明,豈不亦其一例乎。」
偉大的陶淵明,其詩歌文本中呈現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不僅為文人士大夫提供了令人景仰與效仿的人格範式。還以其平淡自然的詩風,融情於景的創作手法被後世詩人奉為藝術圭臬。
我們來看看後世詩人是如何受其影響,或者說是如何效仿這位「千古隱逸詩人之宗」的。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寫盡了閒適但也寫盡了孤獨。
採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
——韋應物的《答長安裴說》中的這兩句,和陶效陶的意味就更為顯而易見了。
與蘇軾同時代,持不同政治見解的王安石,在罷相回歸江寧後,自號半山居士,皈依佛門,結廬定林山中,與師蕭散林下,清談終日,坐禪論道。
終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
山花落盡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閒。
——這是《遊鐘山》四首其一。短短的二十八個字,重複出現了八個「山」字,古典詩歌本有「詩避重字」的說法,但王安石這首《遊鐘山》在詩意的表達上,並沒有因重字而大打折扣,反而句意如疊字一樣,環環相扣,更有以山自擬的深意暗含其中。因為喜愛而「買山終待老山間」,日日見山與山為伴,花自開落水自流,無有盡時不明始日。如此地灑脫自性,看似寫的鐘山,實則是寫詩人的自心。
另有不得不提的,則是北宋詞人辛棄疾的那首《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邑中園亭,僕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雲。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知我者,二三子。
此詞從引言到詞本身,兩次提及淵明及他的「停雲」詩。提到「停雲」,我覺得許是為應詞中思親友之意。從這首詞最廣為流傳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來看,未免不是對這位「千古隱逸詩人之宗」以及他的《飲酒》詩及其中「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最高致敬。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詞人因無物(人)可喜,惟將深情傾注於自然,人與青山互觀互賞,不論是情懷還是外貌,嫵媚多姿,俱為相似。
相似的當不止詩人與青山,蓋古往今來,把精神看得高於一切的靈魂都是相似的。當「世與我而相違」之際,還有什麼是比擁有精神上的超脫與心靈上的自由更為令人愉悅的事呢?!
其實,對於如此精妙的詩作,或許不解而解才是最佳的賞析方式,無須知曉歷史背景,無須知曉詩人心境,甚至於不知詩人何許人也,由讀詩的人無礙無障,自心自解,在一首純粹的山水詩中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見世間諸般萬象。
讀山水詩如此,讀自然山水亦是如此。
大概每一個喜愛自然山水,嚮往田園生活的人都有一座自己心中的「南山」吧。我曾在黔地山裡客居過兩年餘,住房前後不遠處,都是山。我的山居生活,就是在看東山日出,見西山日落中度過的。無數個看書,賞花,工作間隙偶然抬眼的瞬間,「南山」便無意識地闖入我的眼帘。春夏秋冬,晝夜晨昏,陰晴雨雪,古人有畫筆,而我只能用手機拍錄下它的美好。改用沈復的一句話,如果對自己遇見的所有美好,不以心及筆墨記之,未免辜負了蒼天的厚恩。
《佛經》裡說「如親眼見」「必須親見始得」,極重「見」字。天地間一切現象沒有不美好的,唯在人用「心眼見」,此見在儒家所謂「念」。「心眼見」了,仿佛真看見,真聽見,此見比之肉眼之見更為真切。念之極,不見之見,是為真見。
「心眼見」,是你推開窗戶,眼前即使無山可見,胸中卻自有丘壑,心裡自有琴音。
「心眼見」,是你賞一幅畫,聽一曲音樂,憶一段往事,仿若聽得見水流花開。
是以此篇給往昔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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