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書法史上,南北朝時期是一個十分特異的時期。就像國分南北一樣,書法也因地而異,呈現出明顯不同的特徵。諸如:「北碑南帖」、「北楷南行」、「北雄南秀」、「北骨南韻」等等,皆是其特異之處。其中,最顯著且又最基本的區別,即「北碑南帖」。可以說「北碑南帖」是南北朝時代的一個深刻印記。
「北碑南帖」的形成,受時代風尚的影響。南朝承襲東晉流風,在禁碑令的限制下,「銘石書」不興,碑刻很少,多為書啟尺牘,書體則真、行、草並行,行草最盛。在崇尚「姿妍」的時風下,「比世皆高尚子敬,子敬、元常,繼以齊名,貴斯式略。海內非惟不復知有元常,於逸少亦然」(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書啟》)。可見在南朝的百多年間,王獻之書法的「神俊姿妍」風靡一時,其風頭之勁不僅遮掩了鍾繇,也蓋過了其父王羲之。在蕭梁時期,梁武帝雖推崇鍾繇,但也未能改變一朝「姿妍秀逸」的書風。北朝是「五胡十六國」的更替,自秦漢起,北地素有豐碑刻石的傳統,鮮卑拓跋氏統一北朝後,不受魏晉禁碑令限制,時興褒揚先世,加之佛教深入,致使整個北朝時期造像題記、摩崖刻經、豐碑銘石盛行。北朝書法傳承鍾繇、衛瓘、索靖一脈,碑刻書法則以隸楷嬗變過渡期階段的隸真書為主,書風雄強峻厚、意態奇逸。從上述「北碑南帖」的簡略成因看,北南各有所長、各有專擅,故清人阮元的《北碑南帖論》稱:「短箋長卷,意態揮灑,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其勝」。關於「北碑南帖」的概括,還有一個客觀現實原因,即在存世的書跡中,北朝有「碑」無「帖」,而南朝多「帖」少「碑」。對於南朝多「帖」少「碑」的現象,由禁碑原因已好理解;而對北朝有「碑」無「帖」問題,則史有存疑,深究起來,另有歷史原因。
「北碑南帖」本應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然而歷史乖張弄人,自唐宋以降千餘年裡,圍繞「北碑南帖」卻生出不少是非,這也是南北朝書法的又一特異現象。唐太宗李世民「好帖」,極力推崇王羲之,致使「南帖」一脈興盛,但有唐一朝「北碑」一脈並未因此衰竭,只是隸楷嬗變時期的「魏碑」被楷法精嚴的「唐碑」所取代。及至北宋,獨尊「南帖」,宋太宗刊印《淳化閣帖》10卷,收錄了中國先秦至隋唐一千多年的書法墨跡,包括帝王、臣子和著名書法家等103人的420篇作品,其中收南朝帖版近半,而北朝沒有一紙。是北朝有碑無帖嗎?顯然不是。「帖」為書啟尺牘,始於東漢有紙,到晉時紙張已廣泛應用,成語「洛陽紙貴」就是一個明證。西晉文學家左思的《三都賦》極享時譽,「於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晉書左思傳》)。東晉末年,桓玄頒布「改簡為紙令」,紙張完全代替簡牘,成為朝廷公文的書寫載體,更說明當時紙張已經普及。洛陽是北朝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存世的碑書如此精妙,刻石又基於書丹,怎麼可能沒有帖書佳作?由於《淳化閣帖》是最早的一部法帖匯集,被譽為「法帖之冠」和「叢帖始祖」,故在書法史上意義重大,它不僅確立了王羲之的「書聖」地位,而且主導中國書法走向,由此直至清代中期,「二王」帖學獨步天下,「北碑」幾近銷聲匿跡。北朝「魏碑」上接秦漢,下啟隋唐,風格獨特,成就斐然,然而在宋人典籍如歐陽修《集古錄》和趙明誠《金石錄》中,北朝碑刻的著錄和拓本數量遠不如漢碑、唐碑。如果說磚石墓誌埋於地下有待出土,碑刻立於地表年久可能毀損埋沒,摩崖刻石難以登高拓片,那麼洛陽龍門石窟造像記,如著名的《龍門二十品》,就在汴梁(北宋都城開封)附近,也不見宋人拓本,只能說是「視而不見」。所以筆者認為,北朝書法被「漠視」的原因只有一個,即受「正統」觀念影響,由鮮卑拓跋氏統治的北朝被視為「蠻夷」、「異端」,不為正史認同,故而殃及書法。
「居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斯正統矣」(歐陽修《正統論》)。始見於《春秋》,孔子認為只有當一個國家達到了「居正」和「一統」時,才能稱之為正統。自古以來帝王統治和史家治史都十分重視道統、法統的「居正」和「一統」,在政治上追求皇權統治的合法性,在文化上追求道德傳統的代表性。在南北朝以前,能夠稱為「正統」的王朝,有堯、舜、夏、商、周、秦、漢、晉。南朝繼承東晉,經宋、齊、梁、陳四朝,雖「一統」敗壞,禪代更替的背後充滿血腥,但因嫡傳華夏之正朔,而被宋人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奉為正統。北朝繼之於「五胡十六國」,由鮮卑族拓跋氏統治,歷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數代,據有中原,從北魏孝文帝起推行民族融合政策,至隋前已基本與漢民族統合,但因不系華夏正統而被宋人視為「外族」、「異端」。對此李唐與趙宋看法不同。李唐系北周貴戚,政治生涯與拓跋氏政權關聯,唐太宗李世民的母親竇皇后更是鮮卑族人,李世民本身有一半鮮卑血統,所以在完成一統後,自然不能視北朝為「異端」,而是淡化南北差異而求「天下一家」。唐初編纂的《南史》、《北史》,即拋棄了過去南朝視北朝為「索虜」、北朝視南朝為「島夷」的偏見,通過擺平南北歷史地位而證明大唐一朝繼承了華夏正統。由此來看,唐太宗李世民褒「王」揚「帖」,不能說只是個人喜好而無繼承儒道文化正統的考量。王羲之書法神形兼備,衝虛中和,既從道學之「簡淡玄遠」,又合儒學之「文質彬彬」,是代表華夏傳統的典範,所以被唐太宗視為「盡善盡美」。對於宋太宗趙光義而言,情況就不同了。北宋與北方的遼國和西夏國敵對,處境與南朝相似,推己及人,故奉南朝為正統,視北朝為外族異端。宋太宗也崇
「王」揚「帖」,立場和目的更加明確,刊印《淳化閣帖》可以說彰顯了其欲代表文化傳統正溯的目的。從其立場出發,漠視「北碑」也就是必然的了。
「正統」思維也影響到對書法家歷史地位的認同。唐人竇臮的《述書賦》是一部集中評述唐前歷代書法家的文章,其中言及南朝82人,北朝則只有北齊劉珉1人,而劉珉師法王羲之,唐初大家歐陽詢曾投其門下學書,他雖是北人卻是南宗。從史書中關於歷代書法傳承譜系看,也存在「忽略」北朝的問題。如唐代張彥遠的《法書要錄》、宋代朱長文的《墨池編》、明代解縉的《春雨雜述》,對書法人物的傳承譜系均記為:由東漢蔡邕起,經鍾繇、衛夫人、王羲之、王獻之、羊欣、王僧虔、蕭子云、智永、虞世南一脈相傳入唐,其中,羊欣、王僧虔、蕭子云、智永均為南朝書家,北朝近200年沒有代表性人物。「北碑」雖多佚名,但也有例外,《石門銘》文末就有「王遠書」款署,《中嶽嵩高靈廟碑》又稱《寇君碑》,相傳為寇謙之撰書。如果宋人能像刊印《淳化閣帖》那樣,歷時經年廣泛收集考證,北朝無「帖」無「人」的問題就不會出現。《鄭文公碑》即是一例,經清人考證,為北魏永平四年光州刺史鄭道昭所書,鄭道昭也因此成為「魏碑」代表性人物。對北朝書法家於史無名的問題,當代書法史書中有一種說法,稱北朝書家多為民間人士,而南朝多為顯貴士人,即「北民南士」。這種說法實為謬斷。如前言所及,寇謙之為道教「天師」,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尊為「國師」;鄭道昭在北魏宣武帝時任光州刺史;劉珉任北齊三公郎中,皆是顯貴士人。據北齊人魏收所寫《魏書》記載,北朝書法的傳承主要是崔、盧兩家。清河崔氏、範陽盧氏均系中原門閥世家,自崔悅、盧諶之後入仕北魏,崔、盧「並以博藝齊名,諶法鍾繇,悅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潛,潛傳玄伯,世不替業。故魏初重崔、盧之書」(《魏書崔玄伯傳》)。可見北朝書法的傳承,不是沒有代表人物,還是為統緒問題上的偏見所累。
「北碑南帖」歷史境遇的反轉,發生在清代中期嘉、道年間,時人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拉開了「北碑」興起的序幕,改變了獨尊「帖學」的局面。阮元所論,一是釐清了書法傳承變遷脈絡,首次提出「南北書派」的觀點,在書法傳承譜系上補充了北朝的缺失,改變了前人的偏見。如其所言:「書法遷變,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於古?蓋由隸字變為正書、行草,其轉移皆在漢末、魏、晉之間;而正書、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則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也。南派由鍾繇、衛瓘及王羲之、獻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鍾繇、衛瓘、索靖及崔悅、盧諶、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以至歐陽詢、褚遂良」。言中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皆是北朝書家。二是肯定北派書法承襲秦漢正宗,保有中原古法。如其所言:「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於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於碑榜。而蔡邕、韋誕、邯鄲淳、衛覬、張芝、杜度篆隸、八分、草書遺法,至隋末唐初猶有存者」。阮元此論適應並推動了清人「尚古」時風。三是首提「北碑南帖」論,並以「碑」與「帖」區分南北書派,肯定碑書在古法特別是隸法傳承中的作用,認為帖書已失古法。如其所言:「惟帖是尚,字全變為真行草書,無復隸古遺意。即以焦山《瘞鶴銘》與蓬萊鄭道昭《山門》字相校,體似相近,然妍態多而古法少矣。《閣帖》,晉人尺牘,非釋文不識,苟非世族相習成風,當時啟事,彼此何以能識。東晉民間墓磚,多出於陶匠之手,而字跡尚與篆隸相近,與《蘭亭》迥殊,非持風流者所能變也」。阮元的「北碑南帖」論,對後來「尊碑抑帖」起了先導作用。阮元一己之論,何以產生如此大之影響?這與其身份有關。阮元為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進士,先後任禮部、兵部、戶部、工部侍郎,山東、浙江學政,浙江、江西、河南巡撫及漕運總督、湖廣總督、兩廣總督、雲貴總督等職。歷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晚年官拜體仁閣大學士,致仕後加官至太傅。86歲去世,獲賜諡號「文達」。阮元還是學問大家,在經史、數學、天算、輿地、編纂、金石、校勘等方面都有著非常高的造詣,被尊為三朝閣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阮元以提倡學術、振興文教為己任,在杭州創立詁經精舍,在廣州創立學海堂,又多年主持會考,弟子門生眾多。《清史稿》稱其:「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十年,海內學者奉為山鬥焉」。正是因為阮元的這種特殊身份和影響,才有了碑學的「嘉道中興」。阮元之後,經包世臣、康有為等人推動,碑學盛行,及至今時,「碑帖並重」、「碑帖融合」已發展成為時代潮流。
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一經提出,也成為中國書法史上最具爭議的話題之一,形成「碑學」與「帖學」的曠世之爭。其中,關於「書派」問題、「尊碑抑帖」問題爭議最多。筆者認為只要認清阮元立論的主旨和目的,就可以少一些爭議。細察阮元所論,其主旨和目的是為了糾正起於宋人的歷史偏見,為北朝書法正名,通過對「南北書派」和「北碑南帖」的分析,使遷變的南北書派同歸於華夏古法正宗。從《南北書派論》的開篇之問:「書法遷變,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於古」和《北碑南帖論》的終篇之問:「若其商榷古今,步趨流派,擬議金石,名家復起,其誰與歸」,即可以清楚看出其立論的這一主旨和目的。由此及深,還可以看出,阮元立論是以乾隆皇帝的正統論為依據。乾隆關於正統問題的論述在《命館臣錄存楊維楨〈正統辨〉諭》中有詳細記載,其理論繼承了雍正「天下一統,華夷一家」的觀念,不辨華夷,而辨正統,認為凡「大一統」政權,無論何種民族建立、何種方式建立,都被視為正統,而其承緒者只要尚具備偏安規模,就仍居於正統;無這種傳緒關係的其他政權,只有統一全國、取得「大一統」功業,才能成為正統政權;佔據和統治「中原」是判定正統地位的一個重要依據,即「主中華者為正統」。所以,在對待南北朝誰為正統的問題上,乾隆與唐太宗李世民的觀點相同,南朝在皇權承緒上居於正統,北朝統治中原並完成了「大一統」,故皆視為正統。阮元的「兩論」,正是遵循了乾隆的思想,言的雖是南北書法,論的卻實為南北一統。如果不是這樣,在珍愛「二王」法帖的歷代清帝治下,任你阮元地位再高、影響再大,「北碑南帖」歷史境遇的反轉也斷難實現。
作者簡介:
程建國,號謙益,1954年生於湖北武漢,1970年入伍,曾任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政委、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政委,少將軍銜,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