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偉
當今世界,無論是同中國做事,還是拿中國說事都是一種時髦。剛得普利茲建築獎的伊東豐雄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依然拿中國開涮一把。據說,伊東豐雄曾參加過CCTV新址招標。「他的設計方案是個Mini城市,整個建築空間是一個直徑600米的公園,依然是他一貫注重公眾的共享空間的思路。」但伊東豐雄的方案最終並未能被選中。受挫於CCTV項目,伊東豐雄傷得不輕,不知問題出在哪,因此,他認為「市場對建築師是殘酷的扼殺,而中國大陸市場是最殘酷的」。估計他的這個判斷,有不少設計師會基本認同。
就在伊東豐雄傷感之時,法國設計師保羅·安德魯卻在偷著樂。雖然他沒有設計歌劇院的經驗,卻拿下中國國家大劇院項目。在有中、美、加、英、法、日、德、意、奧等國家的36家建築單位投標,提交了44個設計方案的國家大劇院項目上,他順利拔得頭籌。用附庸風雅者聽得懂的語言,他對國家大劇院設計方案做了如下闡釋:「一個簡單的『雞蛋殼』,裡面孕育著生命。這是我的設計靈魂:外殼、生命和開放。中國國家大劇院要表達的就是內在的活力,是在外部寧靜籠罩下的內部生機。」親切、略帶煽情,安德魯顯然比伊東豐雄了解中國市場,接地氣。儘管在項目執行過程中,外界對他的設計質疑聲不斷,都沒有動搖安德魯在出資人心中的地位。如果我們有機會問問安德魯對中國市場的看法,不知他會怎麼說。
要進入這個市場,看來首先得了解這個市場。在當今這個世界建築師們博弈的主戰場上,顯然,角逐的不僅僅是創意能力,更需要設計師的國際名聲和對中國出資人心態的了解。項目的決策者基本聽命於資本或權力,而中國市場大型地標項目的出資人往往就是權力的擁有者。決策者的意志就是市場的需求導向,甚至他們的審美好惡,能決定最終的結果。可以說,近20年來,大部分地標性項目,基本都是城市決策者們的形象工程,而在他們的意識中,境外設計師就是形象工程質量的同義詞。因此,設計師的國際名聲和對中國市場的了解就成了關鍵因素。從這個意義上說,境外設計師不但擁有心理優勢,而且佔得市場先機。問題是,面對這種市場的高調需求,伊東豐雄的「流變和非固化」理念,最大程度地融入自然的純自然風格,追求公眾與空間的自由享受,以及低調的形式感,從建築本身意義上看,完全是一種建築設計的高境界。但他這種理念和低調,同當下的中國市場(尤其是前20年)需求完全錯位,或者說是意識超前太多,出局就是自然的事。就如他一次次被普利茲建築獎忽視,已到了不能不給的時候,才給予加冕一樣。這種低調無風格的風格,需要有長時間的逐漸認知過程,也需要設計師的耐心和等待。
其實決策者的形象工程也迎合了社會的普遍炫耀、炫富意識。改革開放後,有了一定的資本積累,做一回有錢人的感覺,需要表現,這成為中國當下決策者們和公眾共同的價值追求。就像1980年代巴黎中產階級喜歡當街遛狗,以宣示他們的存在一樣,而因為中國文化競爭力處在弱勢、精神還不豐滿,炫耀就只能停留在物質層面。中國富人的個人炫耀是以開名車、住豪宅、穿名牌為基本形式,而國家層面的炫耀就是建造地標性形象工程來體現其政績能力。這種炫耀就必定十分注重形式感,博眼球、強調視覺衝擊力就是他們的基本要求,這也是不少城市決策者們希望在自己任內做些讓公眾看得到的事的具體演繹。因此,像大褲衩、秋褲、鳥蛋等形態誇張、特立獨行的怪異建築形態層出不窮,這種張揚並以強制植入方式,形成對人們的心理衝擊,由此建構人們對現實的認同和記憶。顯然,在這樣的市場結構中,公眾只是市場的背景,公眾的意志已經被市場吸收,識時務的建築師們,他們會世故地弱化公眾對空間享受舒適度的考慮,更多地對出資人(決策者個人)的內心進行揣摩並實施心理按摩,這就導致了設計價值偏移,也許是伊東豐雄所言的市場殘酷性內涵之一。
這種物質對文化、個人意志對公共意識的替代效應,是通過由資本和決策者構成的權力二元結構之上的異質規定性來實現的。因為社會權力(決策者和資本)往往對設計師的認知能力形成有限壓制,因此,迫使設計師需要不斷適應出資人的需求並隨時差異接入,形成新的包容性,成為一個合適的利益共同體。而這個過程,需要業主(出資人)、設計師、使用者(公眾)三方,共同建構一個商業與文化結合,堅持與妥協平衡的做事規則。目前,這個建構已經在市場的狂奔中完成,所以,當今大部分設計師能在眾多的業主口中聽到共同的6個字:大氣、通透、簡約。這是市場共同培育的結果,儘管還無法讓人們滿意,但畢竟是一種進步。
但中國建築市場要從利益共同體走向價值共同體,顯然還需要時間。把人當人的設計理念,就是在設計和建築的路徑終點,時刻站著一個活生生的身體主體,包含著記憶、情感、知識、想像和目標的生命形式。而每一個對建築空間產生依賴的個體生命,都具有自身的運動和生存模式,其運行的拐點,就是他的家和工作場所,以及商店、活動場所、朋友住所。建築如一個個分離的站點,形成連續的「路徑和路標」,指引著生命回歸的路途。
設計師每一次對空間的建構,導入的就是以人為核心的價值觀,建築最終一定要被自然吸收,被人包容,如果與此相悖,大概就是伊東豐雄所言的市場的殘酷性內涵之二。也就不難理解伊東豐雄一再強調的藝術與建築分開,建築應該遠離作秀的本意。人、自然、建築三重元素完美融合,進而能構成應有的時序準則,是人們的終極追求。但天人合一的理想,與現實的市場環境,仍然存在著巨大的衝突,這不但是當今設計師的境遇生態,也是讓伊東豐雄們看不懂的地方。時下建築資源的爭奪更趨向激烈,建築表面的功能主義追求,還是遮蔽了其中隱含的狹隘生態學觀念。理想境界的出現,仍然需要等待。但作為伊東豐雄們,等待還不如行動。■
(作者系同濟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