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到朋友發的一塊瓷片:河濱違範。
作為廣東人,馬上就能想到,「違」是遺字的同音。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聽下音頻裡廣東白話的讀音。
(廣東白話曾被北方同胞譏笑為「鳥語」,殊不知,正是這「鳥語」保留了大量唐宋古音,其中的入音,在當代普通話裡是聽不到的。)
饒有興趣地讀了幾遍,突然意識到,「河濱遺範」款在龍泉青瓷史上,也算得上一個現象級的存在,其背後隱藏一個文化富礦。
「河濱遺範」是南宋早期-中期流行於龍泉窯的一種裝飾風格,是以這四個字的圖章陰文印於器物內底,廣泛使用於盤、碗、爐、豆等帶有平底的器物之上。
(南宋龍泉窯河濱遺範款蓮子把杯,圖片來源於網絡)
至於「河濱遺範」怎麼理解,不妨先看看下圖的一個解釋:
(圖片來源於網絡)
這裡將「河濱」理解為舜燒陶的「河濱」,沒毛病。而「遺範」的解釋則值得商榷。隨便查查詞典可知,「遺範」是一個固定詞組,可指遺像、遺願、遺志等,總之代表精神賡續,理解為陶模之「範」,可能失之於狹。
至於開頭提到那個違字,現代漢語詞典裡註解,「遺」為多音字,在表示贈送意時,可讀「wei」,而表示遺失、遺留意則讀「yi」。但根據廣東白話讀音,無論是什麼意思,這個字都讀「wei」。上圖的詮釋,讀對了音卻會錯了意,遺與違並非通假字。寫成違,當是窯工筆誤,遺字在宋音中就讀「wei」。
言歸正傳,且來挖挖這座「文化富礦」——
一、它自帶光華,閃爍著龍泉青瓷的從模仿到創新的文化自覺
遍觀兩宋名窯,敢於以「河濱」為招牌進行品牌營銷者,只此一家。
雖說龍泉窯當是從五代開始就進入貢瓷名單,但北宋時期排在它前面的至少有越、定、耀、汝、官(北官)等諸多名窯,可龍泉窯居然打出了「河濱」這個招牌,居然還遍地開花地打,居然還成功逆襲了。
比如下圖,可以看出,官宦之家的定製款也有「河濱遺範」,可見當時此款至少得到了層次較高的圈層認可。
(南宋早期龍泉窯瓷片,圖片來源於《龍泉青瓷裝飾紋樣》)
而這一片,簡直是自信心爆表。
(南宋早期龍泉窯瓷片,龍泉青瓷裝飾紋樣研究所藏)
一提「河濱遺範」,就不得不提安徽博物館所藏紀年款「河濱遺範」出筋花口碗(見下圖)。下圖這篇刊於2007年的文章將其初斷為1010年燒制,2012年同一家雜誌刊登了另一文,又將其斷為1250年,跨度之大,令人無語。
(圖片來源於網絡)
仔細看,這隻產於金村的花口碗,底部露胎,泥餅墊燒,雖已施石灰鹼釉,卻還是厚胎薄釉,當屬於南宋早期產品。碗底墨書「庚戌年」,有學者將其斷為1130年,是比較合理的。
(安徽博物館藏,圖片來源於網絡)
這一年,韓世忠在黃天蕩大戰金兀朮之後,「己未,帝詣開元寺,朝辭九廟神主,宰執百官皆扈從。自渡江至是,始有此禮。」
這一年,漂泊海上的南宋朝延終於迎來了和平的曙光。
這一年(前後),一直在模仿一直在跟風的龍泉窯,華麗轉身,主動創新。
那麼,這突如其來的自信源自何處?
思來想去,「關鍵變量」可能有這幾個:
其一,為了抓住機遇搶佔市場。
靖康之後,北方名窯因戰爭暫時停燒。南方越窯已沒落,平江府還在交戰區,而位於山區遠離戰場的龍泉窯可謂得天時地利。放眼四周,此時有能力競爭的名窯唯龍泉與湖田耳,這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龍泉窯主們怎會錯過?
要搶市場份額,不僅要有拿得出手的特色產品,還要質精物美的口碑……這種市場邏輯,古今概莫能外。
也許是這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喚醒了龍泉瓷人的集體意識。
其二,順應文人士大夫內斂含蓄的文藝氣質。
北宋末年,隨著文人畫的興起,印章鑑賞也隨之流行。在這種大背景之下,龍泉瓷人抓住機遇,把印章文化嫁接於瓷器裝飾。
比如這時流行的還有「崑山片玉」、「金玉滿堂」等款,含蓄內斂,頗得文人士大夫雅文化之精髓,或託古思幽或吉語送福,不是廣告勝似廣告,巧妙造勢,神來之筆。
其三,與耀州窯工有關。
吳越文化裡,越人先祖可追溯到夏啟後裔,考察不到舜的文化源流,且在宋徽宗以前,南方也沒有祭窯神習俗。倒是千裡之外的耀州窯,在北宋熙寧年間就有窯神被敕封,而耀州窯的窯神廟裡正是以舜為主神供奉。
龍泉在北宋中期曾經學習過耀州窯的刻花工藝,有耀州窯工南下,來到龍泉,為顯擺自家傳承,打出「河濱遺範」招牌,想來也在情理之中。當然,這也僅是我個人的一種猜測,缺少考古證據支持。
總之,相比於隔壁湖田窯流行的在器底刻「某家盒子記」,在南宋早期有幾百條窯口的龍泉窯沒有單打獨鬥,各自為戰,而是資源共享,共同打造出「河濱遺範」這個品牌,可以說連廣告都帶著滿滿的情懷……
還記得那句「哥喝的不是酒,而是寂寞」嗎?其實,現代奢侈品營銷裡有個規律,越是高端品牌,其LOGO越不顯眼。以此類推,不得不令人懷疑,「河濱遺範」款創意就算不是哪位龍泉進士的手筆,也必是得了營銷或傳播學高手指點。
這裡需要特別說明一下:
「河濱遺範」款只流行於金村、大窯、石隆、溪口等產區,而龍泉東區幾乎不見這四個字,代之以「鳳樓奇範」的印文款。可見宋人雖然沒有商標法、版權法,但並不缺乏品牌意識。
(南宋龍泉窯東區瓷片)
二、它自帶窗口,展示著兩宋早中期書法藝術
龍泉青瓷器上的文字始見於北宋,內容多為吉語和一些諸如燒制時間、工匠姓名、地名等標記。
但北宋時期文字裝飾,無論刻劃還是墨書,都比較隨意、潦草,與「河濱遺範」款的精工不可同日而語。
根據個人所能找到的瓷片圖,「河濱遺範」有方框、圓框和無框等多種,而字體就更為豐富,篆、隸、草、行、楷書皆有,雖然有的模印清晰,有的比較模糊,但總體來看,這些字刻劃有力,布白合理,從一個側面展示了當時流行的書體。
下圖這片,典型的行楷,頗有幾分蘇大學士墨寶的飄逸。
再看這片,像不像我們今天常用的宋體?
徐建偉先生專門收集了一個窯口的「河濱遺範」瓷片,也是各種邊框、字體俱全。想來這種裝飾方法之於當時的龍泉窯,就是一種流行文化,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類似於文革時期戴毛主席像,有各種材質樣式,但如果不戴個像章,哪好意思出門?
三、它自帶線索,伴生著龍泉黑胎的秘密
請看這張圖:
(圖片來源於網絡)
這是沈嶽明先生講課的圖片,他觀察到龍泉黑胎與「河濱遺範」款之間存在某種「親密性」:
其一,他通過上海博物館和牛津大學,對溪口瓦窯垟和小梅瓦窯路、大窯出土的黑胎標本進行熱釋光年代測定,基本處於1121—1171年之間。
其二,對安徽博物那隻碗底有墨書紀年的「河濱遺範」款碗進行了考證,認定此「庚戌年」為1130年,既不是北宋,也不是南宋晚期。
其三,讓我們知道了在專燒官器的瓦窯垟和小梅(瓦窯路)窯址同樣有「河濱遺範」款的存在。
瓦窯垟窯址的考古報告在網上找不到,公布的瓷片圖有限,不知瓦窯垟所出「河濱遺範」款是什麼胎色,秦大樹先生所著《龍泉窯》一書中倒是收錄了小梅窯所出一塊灰黑胎的「河濱遺範」款瓷片標本(見下圖)。
(小梅窯出瓷片,圖片來源於《龍泉窯》)
先不去置喙沈嶽明先生關於龍泉黑胎的觀點,至少我們知道,「河濱遺範」款與龍泉黑胎的生產有一定的相關性。
青姬愚見:之所以龍泉黑胎與「河濱遺範」款遺存相生相伴,可能是因為這種裝飾風格屬於特定歷史時期龍泉窯特定的文化符號或者品牌符號,龍泉(東區除外)幾乎所有窯口都曾使用。這種符號所代表的龍泉形象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以至於生產官器的窯口也要嘗試一二。
四、它自帶通道,連接起海外龍泉的技術傳播
龍泉青瓷在宋元時佔據了海外出口瓷的半壁江山,自然也引來了海內外不計其數的模仿者。比如,越南北河府安越縣某窯場上就立有「濱陶舜器」的石碑,且當地出品的青瓷與龍泉一脈相承,很可能是明代以後龍泉生產沒落,窯工到此傳藝。
綜上所述,「河濱遺範」款是南宋早中期龍泉窯的一種專用LOGO,雖然它只使用於南宋早期——中期,在龍泉窯普遍使用厚釉工藝後便漸漸退出歷史舞臺,但它打造出龍泉青瓷獨一無二的品牌形象,點燃了龍泉瓷人自主創新的文化自信,開啟了龍泉窯走向青瓷高峰的時代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