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平時代》英文版封面
今天一大早就收到一個信息,著名的美國中國問題專家、哈佛大學榮休教授傅高義(Ezra F. Vogel)先生去世了。
第一次知道傅高義先生,當然是因為他寫了《鄧小平時代》。對於鄧小平,因我個人的經歷,我一直對他有一個個人的疑問。在為工作為生活疲於奔命的歲月裡,我也曾試圖去尋找答案,但受時間和能力所限,我並沒有找到多少能不左不右,還原度較高的資料。2012年5月,得知傅高義先生訪港,還將在香港有兩場演講會,我覺得機會來了。
我趕上的是位於香港中央圖書館的第二場,傅高義先生全程用中文演講和回答聽眾提問。
傅高義先生的中文口音不錯,不像外國人,倒像一個生活在中國的南方人。口音之外,他的用詞也比較豐富,也像是在中國生活多年的人,真不敢想像他的漢語全是在哈佛學的,學成之前沒有來過中國。傅高義先生做學問極為認真,他研究亞洲一輩子,精通日文和中文,在此之前寫了《日本第一》、《日本的新興中產階級》等極受尊重的日本專著。為寫鄧小平,光是搜集資料就花了十年,鄧小平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四川老家、江西下放地等)他幾乎都跑了一遍,並專門用一年的時間來採訪資料涉及到的在世人員。但他也有一個毛病,就是雖然他會使用複雜句式,時間狀語、地點狀語、倒裝句什麼的,但是常常句子還未完成他就結束了這句話。不過,聽眾包括我都因為他的演講廢話不多,信息量十足而不作挑剔,反而覺得這盡顯一個歪果仁的可愛之處。
終於到了激動人心的聽眾提問時間,我心中的那個疑問促使我早早就舉起了手,可惜我的位置太偏,主持人總是看不到我。我堅定不移地高高舉手,而且目光灼灼地盯著主持人,我相信目光是有力量的。果然,好像主持人感受到了來自我這個角落的壓力,最後一次提問時終於看到我了。
我站起來說,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許多中國人——那是整整四代人啊——對鄧小平的感情是十分複雜的,一方面,人們十分敬仰他,作為從戰爭時期走過來的人,他的胸襟、眼界、政治智慧甚至他的私德(還有他的堅強又從容的性格,做大事的勇氣)都遠遠超越了與他同時代的革命黨人,或者說是共產黨人,他對中國,對中華民族的貢獻有目共睹。可是改革開放之後,整個鄧小平時代,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社會思潮也產生了激烈交鋒。就我個人,我只想問一句,就您這本書的立場來看,用中國人的「十分法」,您怎麼評判鄧小平的功過。傅高義先生的中國文化功力果然十分了得,不待我解釋「十分法」,我話音未落就搶著說:「二八開!二八開!過是二,功是八。」全場觀眾熱烈鼓掌。
我熱淚盈眶。
1997年2月19日,我從香港電臺裡聽到鄧小平去世的消息。當主持人說,鄧小平有一個強烈的心願,就是希望香港回歸後能到香港的土地上走一走,哪怕是坐著輪椅也好。然而隨著他的生命戛然而止,這個願望永遠不能實現了。一向激進的主持人哽咽著說不下去,我也胸口一痛,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剎那間觸摸到了一個偉大的靈魂,從此更加瘋狂地去尋找鄧小平的有關記錄。然而,當時市面上的出版物是魚龍混雜的,正像當時人們的認知。當我打電話給一位從北京某重要部門退下來的伯伯,訴說我的所思所想時,他沉吟了半晌,說了一句:「還是有功有過的。」我又迷茫了……
多年來,這個疑問我從未放下,但不再相信什麼紙質材料,我更多地從社會變化中去思考,不用說,天平慢慢地在傾斜——身邊的事實每天都在教育我。直到這場演講會,連這個可愛的歪果仁老頭兒也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提問完後,工作人員遞給我一張紙片,這是《鄧小平時代》這本書的英文電子版(當時中文版還未問世),用Iphone或IPAD下載後可讀。後來中文版出版,我立刻購買,還給家父買了一本,他是完整經歷了鄧小平時代的人,在整個閱讀過程中,家父向我補充了每一個重要時刻民間對鄧小平的了解,印證了我的許多想像。
通讀全書,更感覺傅高義先生做學問的正派,全書並無一些「探幽派」熱衷的什麼「秘史」,無論是鄧小平個人從年少去國求學、青年時代為信仰而奮鬥,還是到中老年在高級領導位置幾起幾落,他的個人和家庭遭際、他的思想變化、他的籌謀手腕,都磊磊落落,不有意貶低,也不刻意拔高。
我是邊讀邊感嘆,對我這一代略有反骨的讀書人來說,指定角度讓我們看問題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名聲巨大、爭議也巨大的人物的認識,然而由一個本來和中國人八竿子打不著的歪果仁,打開另一扇窗戶給我們探出頭去看,這就有說服力多了。這本書就這樣深深地紮根於我的心底。
此外,傅高義先生行文樸實,文字生動,譯者山東大學教授馮克利先生也譯得信、達、雅,傳神再現原文風採,這一點,中英文版都讀過的人應該感同身受。
傅高義先生已經遠行,然而他給我們打開的這扇窗,贏得了包括我在內的數量非常巨大的讀者的尊敬,也堅定了我們對傳主的評判:鄧小平是功績卓著的偉人,這個結論必定經得起時間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