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生命之源。水環境安全與人類生存發展息息相關。
據不完全統計,我國近八成湖泊存在不同程度的汙染問題。
湖泊汙染怎麼治?武漢大學梁子湖湖泊生態系統國家野外科學研究觀測站站長於丹,堅守孤島23年,探索出一套栽植水草、生態治汙的「梁子湖模式」。他說:「如果因為我的一點兒努力,把梁子湖治理好了,為國家提供一個湖泊治理的樣本,對中國水生植物研究有所貢獻,我這一生就值了。」
於丹用30多年的努力,譜寫了一部知識分子痴心於水生態治理的傳奇。
23年,孤島上建起水生植物學術「王國」
記者三次登上梁子湖島採訪於丹。
花白頭髮、黝黑皮膚、簡樸衣著……眼前的於丹,與記者心中大學教授的形象相去甚遠。
於丹對水生植物感興趣,源於大學畢業時參與的「黃河調研」。學水生物的他被分配了收集和整理標本的工作。魚、螺等水生動物都能在書上找到相應的參照物,可很多水草卻連名字都叫不上來。「那時,我國對水生植物的研究幾乎是一片空白,連參考書都很少。」從那時起,他就立志探尋神秘的水生植物世界。
經過多年的研究積累,於丹正帶領他的團隊編撰《中國水生植物志》,對我國水生植物進行一次完整的梳理和總結,出版一部中國水生植物「字典」。
1992年,35歲的於丹來到武漢大學,在生命科學學院楊弘遠院士的鼓勵下,在化學樓一個廁所改建的辦公室裡,開展以「長江中下遊淡水湖泊調查」為課題的博士後研究。
從太湖一路向西,他跑遍長江中下遊100多個湖泊,湖泊的汙染情況讓他痛心不已。
直到梁子湖出現。
「第一眼看到梁子湖,我的心就留在了這裡。」梁子湖是湖北省第二大淡水湖,水域面積225平方公裡,水生生物群落類型齊全,水生植被保持完好,酸鹼度適中,是長江中下遊湖泊群落中典型的草型湖泊。
「沒想到武漢近郊還有這樣一片純淨的綠水!」望著清澈的梁子湖,他興奮地在島上轉著圈:「這裡就是我建立野外觀測基地最合適的地方」。
在一個孤島上建觀測站,談何容易。漁民陳洪發說:「島上什麼都沒有,我們自己都不願意住那裡。於老師卻住了下來,而且一住就是23年。」
初上島,於丹和學生都住在帳篷裡。島上蛇蟲鼠蟻很多,晚上睡覺,常常有老鼠在腳邊穿梭。有一次,大家正在整理採集來的水草標本,突然一條蛇從帳篷頂上掉下來,學生們嚇得動都不敢動,直到於丹找來竹竿把蛇挑走,學生們才鬆了一口氣。
條件艱苦,外出觀測,時常隨身帶著饅頭、鹹菜。餓了,扯把幹蘆葦把饅頭一烤就是一頓飯。
吃過多少苦,於丹從不講,受的幫助卻一直銘記在心。
「連一間房子都沒有的時候,第一筆政府撥款是梁廳長撥的。」時任湖北省人事廳副廳長梁偉年劃撥了30萬元建站啟動資金,還幫助協調解決劃撥土地,並指派專人幫助解決站裡的各種困難。「沒有梁廳長的幫助,或許生態站就沒有今天。」於丹很是感慨。
2005年,梁子湖生態站獲批成為國內第一個以水生植物和清水湖泊為研究對象的野外站。2007年,於丹所在的生態學學科被評為國家重點學科。站裡建起了大大小小400多個水泥實驗池,建設了實驗樓和宿舍樓,配備了各種精密儀器,還有了專門用於外出考察的汽艇。歷任湖北省委書記、省長都曾上過島,關心支持生態站的研究工作。
條件改善了,於丹更加忘我地投入到工作中,在全國各地採集水生植物標本和珍稀水生植物樣本,不遠萬裡帶回站裡,細心呵護培育種植。瀕臨滅絕的藍睡蓮,如今只有在梁子湖才能看到。
生態站的標本收藏室裡,各種水生植物標本讓記者看花了眼。據統計,生態站共收集水生植物標本近18萬份,發現新記錄屬6個,新記錄種50個。全國90%以上的水生植物標本都在這裡。生態站建立生態系統長期定位觀測資料庫,在梁子湖設置300多個監測點,常年觀測收集大氣環境數據、水體環境數據、水生植物數據等,為科學分析湖泊生物群落重建和生態修復等理論提供了依據。
17年裡,兩次讓梁子湖劫後重生
對梁子湖來說,於丹是一位妙手「仁醫」,一次次治癒汙染「重症」,恢復其原始生態系統。
2010年7月的一天,因工作長期浸泡在水裡,造成積勞成疾以及嚴重細菌感染,工作中的於丹突然暈倒。老師和學生都慌了,一面聯繫學校,一面迅速將他送到醫院緊急手術。醫生事後說,再晚一點送醫,就會轉成敗血症。
住院期間,他牽掛的梁子湖遭遇了滅頂之災。因洪水倒灌導致水生植物大量死亡,湖裡全部挺水植物和80%的沉水植物被淹死。
看著十幾年的研究心血全部泡在了汙水裡,於丹欲哭無淚,幾近崩潰。這時,助理實驗師王力功的一句話給他帶來了希望:「老師,實驗育種還在!」
原來,眼看著湖水就要上漲,留守的9名師生當機立斷,把350多個育種水族箱往實驗平臺轉移。還沒搬完,幾個較輕的水族箱被洪水捲走,兩名男生來不及做任何保護措施,毫不猶豫地跳入急流中,冒著生命危險,使出全身力氣,將其推到了實驗平臺上。「只可惜溫室裡那個大號的水族箱沒搶出來。」
「沒事,有這些育種在,有你們在,一切都能重來。」
於丹再次振作起來。洪水還未退去,就帶著學生大範圍採集種子,為梁子湖生態修復作準備。5年過去了,如今梁子湖約三分之二湖區水質繼續保持二類,又變回了一湖清水。
這不是於丹第一次讓梁子湖重現生機。
1998年的特大洪水讓梁子湖生態環境急劇惡化,整個梁子湖水生植被覆蓋率驟然減少了50%。於丹與梁子湖管理局合作,在湖裡種植了約3萬公斤的黃絲草、苦草、輪葉黑藻等,種植面積達20萬畝,通過人工種植適應梁子湖環境的水生植物來淨化水體、水質。
2009年5月至9月,梁子湖大面積出現桃花水母。這種對水質要求極高的水生動物的出現,為梁子湖的優質水質作了最生動的說明。
梁子湖的名聲走出了國門。2009年,第13屆世界湖泊大會在湖北舉行。來自各國的湖泊保護專家到梁子湖實地考察後認定:梁子湖流域獨特的生態價值和相對良好的生態環境,已經成為武漢、湖北、中國乃至世界的一個珍貴湖泊溼地資源。
總結梁子湖的治理經驗,於丹提出全國湖泊治理「抓緊治『小病』,分期治『重症』,保住『生態本錢』」的新思路,得到中央領導批示。「一湖一策」上升為國家層面的湖泊治理方針。
於丹為改善梁子湖生態所做的努力,島民看在眼裡:「於教授來後,咱們梁子湖的水越來越清、越來越甜了!」在於丹的建議和勸說下,大家拆除了圍網,開始養殖鱖魚等經濟價值較高的魚類,依靠種植經濟水生植物,採集蓮子、菱角、芡實等致富。
餘生,為國家水生態培養後備人才
隨著國家對生態環境的不斷重視,研究水生植物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一部分就是於丹的學生。從梁子島上走出的23名博士中,5位已晉升為教授,15位晉升為副教授。梁子湖生態站承擔主要科研項目36項,發表SCI論文73篇。
洞庭湖溼地生態系統觀測研究站站長謝永宏曾在於丹門下讀博,他對於老師的「嚴厲」記憶猶新——不許玩遊戲、不許隨便請假……
於丹對學生的管理十分嚴格,對於那些偷工減料、學習不認真的學生,在三次警告後,會直接要求將其轉至其他專業或院系。
「島上的生活單調寂寞,不能吃苦,做不了研究。」於丹把從老師那裡學到的經驗傳授給了自己的學生,「在東北林業大學讀研究生時,周以良教授言傳身教地告訴我們怎麼做學問,怎麼做人。老先生60多歲時,還經常和學生一起冒著大雪到東北的大山裡採集標本。現在,我也是這樣教我的學生。」
在學生眼裡「嚴厲」的於老師也有溫情的一面。王力功告訴記者,無論是學生還是工作人員,於老師擔心學生受涼,都會自己掏錢給大家買棉衣、棉襪甚至棉被。每逢春節,於丹讓其他老師和學生都放假回家,自己和家人一起守島。有的學生家裡經濟困難,他就想方設法給予補貼。「中國研究水生植物的人太少了,絕不能讓有興趣的學生因為沒錢而放棄讀書。」在於丹心裡,學生就是自己的孩子。
「於老師每次做大湖調查,幾十米深的水,他總是第一個跳下去,反覆浮潛。野外考察也總是走在最前面開路。」徐新偉副教授是於丹的碩士生,在中科院讀完博士後,又回到了生態站工作。他還記得,2000年去四川西北部進行水生植物考察,一次,因為汽車發生故障,直到凌晨才回駐地。「路上我們全都累得呼呼大睡,於老師卻沒有休息。」徐新偉回憶,因為走的是山路,於丹擔心出事,一直睜大眼睛看路,還時不時與司機聊聊天,防止司機打瞌睡。
採訪中,記者發現於丹的兒子於海澔也在島上。「我從兩三歲起就跟著爸爸上島了,會說話時就開始認水草了。」於海澔開玩笑地說,做兒子,只有春節和暑假才能見到父親,當了學生後,反而天天能見到父親。「未來,我也許不會取得我爸爸那麼高的成就,但我相信,我會做出自己的成績。」從小耳濡目染,讓於海澔對水生植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於丹向來低調,幾乎不參加任何慶功、表彰、頒獎。出國培訓、匯報成果、申報項目等鍛鍊和露臉的機會,他都讓給了年輕人。站裡承接了大項目,於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學生能否參與進來。去年,一個1700萬元的課題,掛在他名下的只有150萬元。他總想著,如果學生自己去找項目、找資金,會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既然自己有能力,也就幫扶他們一把吧。
我們的採訪,在夜幕下結束。船漸漸地遠去,於丹年過花甲的身影,在記者心中卻越來越清晰。
(本報記者 夏靜 光明網記者 張晶)
短評
不為繁華易素心
在湖北武昌魚的故鄉梁子湖,有一群「湖泊衛士」,在湖裡種了超過20萬畝的草。湖心梁子島的「島主」總是一身湖水滿腳泥,不分嚴寒酷暑,帶領一茬茬學生將梁子湖底繁衍成了「水下植物王國」。這位島主就是不畏艱辛、甘於清貧、樂於奉獻的梁子湖生態站站長、武漢大學生科院教授於丹。
從1992年登島至今,經過23年的艱苦研究與摸索,於丹帶領團隊逐步建立起梁子湖水生態修復模式,為改善全國的湖泊環境提供了成功的範例。正在撰寫的《水生植物志》因數據詳盡、屬種豐富,將成為我國水生植物研究的「活字典」。他的嘔心瀝血,換來了一個個填補水生態研究空白的學術成果。然而,這位學者卻謙卑地稱自己只是一個傳承人。
每年,於丹都會帶領學生在全國各地尋找新的水生植物標本,從黑龍江漠河到海南三亞,從新疆綠洲到東部沿海,住5元錢一晚的通鋪,被毒蛇咬、被螞蟥叮、被迷霧困、被沼澤陷……這些都沒有阻擋他探索水生植物學的腳步。膝蓋上的傷疤和臉上的滄桑說明了一切,他卻對自己數十年曆經的磨難、做出的犧牲輕描淡寫。
於丹不囿於象牙塔的研究,紮根泥土,深入無人涉足的領域,走別人沒有走通的路。從水生植物研究,到水生植被重建、湖泊生態修復和水質淨化研究,於丹把「以草治湖」作為自己一生的使命和責任。放棄繁華與舒適、忍受寂寞,對科學執著的追求、對責任的堅守,於丹猶如科學界的一座燈塔,指引著年輕學者奮勇前行。
「我做的只是水生植物研究的鋪墊工作,希望這個學科能夠良性發展,一個人就算把梁子湖繡成花鞋,沒有接班人,那也等於零。」無論是對學生的悉心教導、嚴格要求,還是將課題研究經費分給年輕學者、退出學術委員會讓新人有晉升的機會,於丹注重培養和重用青年才俊,幫扶和獎勵後輩成就事業。
從三十而立到滿頭銀髮,於丹23年堅守孤島,只為修復一湖碧水,造福一方人民。他的學術品格見證了一顆純粹的、堅持科學探索的心,成為百姓心中的科學家。
今天,這樣默默耕耘、不為功利、恪盡職守的學者並非個例。他們摒棄浮躁,在追求科學真理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不為繁華易素心。也許他們的名字不為世人所熟知,但歷史會記住這些創新路上的科學人。
(夏靜 向佳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