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圈」·《不變的腿》·張愛玲 | 鳳凰副刊

2020-12-20 鳳凰網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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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即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或多或少使用過筆名,像魯迅、周作人、茅盾、沈從文、巴金這樣的大作家,畢生使用筆名都有幾十個乃至上百個之多,這在二十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現代文學眾多筆名現象的產生,其原因,周作人已在《〈現代作家筆名錄〉序》中作過很好的分析。

與魯迅他們相比,張愛玲使用筆名在其文學生涯中幾乎微不足道。張愛玲信奉「出名要趁早呀」,那麼,既要出名,就要少用甚至不用筆名,否則,讀者怎麼認識你這位與眾不同的作者呢?也就難以真正「出名」了。所以,自創作《天才夢》正式登上文壇起,張愛玲無論發表小說、散文還是繪畫作品,都使用「張愛玲」這個她自己其實並不喜歡而稱之為「惡俗不堪」的大名,所謂「坐不改姓,立不改名」是也。

然而,張愛玲畢竟還是使用過筆名的。目前已知並已得到證實的張愛玲筆名有:一、 梁京,1950年3月25日至次年2月21日和1951年11月4日至次年1月24日,在上海《亦報》副刊連載長篇小說《十八春》和中篇小說《小艾》時所署;二、 範思平,1952年12月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譯作《老人與海》(美國海明威著)初版本時所署,僅此兩個而已。張愛玲當時為何一反常態署用這兩個筆名,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之內。本文要提出的問題是,張愛玲還使用過別的我們所不知道的筆名嗎?

1946年6月26日上海《香雪海畫報》第一期刊出一篇署名「春長在」的「文壇消息」《張愛玲化名寫稿》,先照錄如下:

善於心理描寫,在中國也有一部分讀者的張愛玲,自從勝利以後,便擱下中國筆,打開打字機,從事英語著述,準備象林語堂那樣換取大大的美國金洋錢。但據消息傳來稱:張愛玲近忽化個叫「世民」的筆名,寫了許多小品,交最近出版的《今報》的「女人圈」發表。她的第一篇東西叫《不變的腿》,是一篇頌揚女性大腿美的讚美詩,寫來清[輕]松有味,引證亦多。據該報「女人圈」的編者蘇紅說:「張愛玲還有十幾篇題材寫給我,並要求我,每篇替她都換上一個新的筆名呢。」

這則消息連標點在內只有寥寥兩百餘字,卻頗奪人眼球。它清楚地透露張愛玲曾用「世民」筆名在上海《今報》發表了一篇散文《不變的腿》,而這是張愛玲研究界七十餘年來一無所知的,非同小可。

「春長在」言之鑿鑿,不大可能是空穴來風。但要坐實「春長在」的說法,即「世民」是張愛玲的筆名,《不變的腿》是張愛玲的集外文,得先從《今報》說起。

雖然在抗戰以前和淪陷時期,上海一直有小報,有的還延續了很多年,但抗戰勝利後,新的小報在上海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出現,卻是不爭的事實,《今報》即為其中之一。《今報》創刊於1946年6月15日,為每日四版的日報,第四版下部佔全版四分之一的篇幅即為副刊「女人圈」。創刊號上以「編者」名義發表的該刊「開場白」頗為重要,也照錄如下:

親愛的讀者們:

我歡喜說話,尤其歡喜說老實話,現在到今報社來編輯這欄「女人圈」,希望每天能夠多討論些關於女人的切身問題。

我不怕被人目為激進或譏為落伍,總要說出我自己心中所想說的話。我承認我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

我絕對無黨無派的。因為我既以寫作及編輯為職業,生活沒有什麼問題,又何犯著把自己的鼻子去給別人牽呢?希望酷愛自由的朋友們也同此立場,大家來痛痛快快的讀上一陣女人們自己所要說的話,誰敢道是:「婦女之言,慎不可聽」?

「女人圈」者,女人自己言說的園地是也。《開場白》雖短小,火藥味卻甚濃,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具有濃重的女權主義色彩。編者自詡「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強調要在「女人圈」裡大說「一陣女人們自己所要說的話」,「誰敢道是:『婦女之言,慎不可聽?』」其鮮明的態度,其潑辣的口吻,不能不使人聯想到不久前在上海文壇十分活躍的女作家——蘇青。

推測「女人圈」編者為蘇青,這與「春長在」的說法是矛盾的,但「春長在」披露的「女人圈」編者蘇紅,不正是蘇青的妹妹嗎?要證實「女人圈」編者到底是蘇青、蘇紅姐妹中的哪一位,本來有一個歷史機會,因為蘇紅老人直到2010年還健在,當時如能向她求證,答案自當立即揭曉,但無情的歷史留下了這個難題。

不過,「女人圈」創辦當時的另一則小報消息卻支持「女人圈」編者為蘇青的推斷,那就是發表於1946年7月20日上海《星光》周報新二號,署名「文探」的《騙美金稿費——張愛玲寫英文小說》,文中說 :

敵偽時期上海文壇上的二位紅牌女作家蘇青與張愛玲,勝利後蘇青依舊很活躍,寫寫小說,並為某小型報[編]輯「婦女圈」,仍在文化界裡活動。而張愛玲則銷聲匿跡,並無作品發表過。……

張愛玲當時是否寫過英文小說「騙美金稿費」,儘管「文探」和「春長在」都這麼說,但也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內。只是這段話中蘇青「為某小型報[編]輯『婦女圈』」這一句,實在值得注意。「婦女圈」當為「女人圈」之誤,也就是說,「文探」認定「女人圈」的編者為蘇青而非蘇紅。

從蘇紅(1921-2010)晚年的訪談錄來看,也根本未曾涉及她曾主編「女人圈」這一話題。2005年1月的某一天,蘇紅在南京接受蘇青研究者毛海瑩的訪談,回憶蘇青和她自己的文字生涯。蘇紅原名馮和俠,筆名蘇紅是蘇青給她取的。正是在蘇青的鼓勵下,1944-1945年間,蘇紅在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以及《小天地》等刊上發表了《五日旅程》《燒肉記》《安於食淡》和《女生宿舍》等生活情趣頗濃的散文。但蘇紅並未提起她曾編過《今報·女人圈》,如果她確有這段唯一的編輯經歷,她不可能隻字未提。

再回到「女人圈」。「開場白」中有一句編者的夫子自道:「我既以寫作及編輯為職業」,那麼,只有蘇青才完全符合這兩個條件。她既寫了《結婚十年》《浣錦集》等小說和散文集,也編輯過頗有影響的《天地》月刊。她如主持《今報·女人圈》,可謂駕輕就熟,順理成章。

更確鑿的證據是,「開場白」雖然署名「編者」,但1946年7月20日《今報· 女人圈》發表署名「魚月」的《「女人圈」的將來》,文中稱:「限於篇幅,有許多較長的好文章不能發表。」完全是編者的口吻,而「魚月」正是蘇青的一個筆名。蘇青原名馮和儀,字允莊。1946年5月13日,她在潘柳黛主編的上海《新夜報·夜明珠》以「魚月」筆名發表隨感《月下獨白》,是為蘇青使用這個新筆名之始。一個月之後,她主編《今報·女人圈》,繼續使用「魚月」筆名,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她不僅用「魚月」筆名撰文交代「女人圈」編務,而且還用「魚月」筆名在「女人圈」上發表了《女人的名譽》《真善美》等眾多隨感。有趣的是,1946年6月25日發表的《女人的名譽》中還引用了張愛玲的話:「記得張愛玲小姐曾經說過:『男人對女人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

當然,也不排除「女人圈」由蘇青主編,蘇紅從旁協助的可能性,所以才會有「春長在」報導中的一席話。

確定了蘇青是《今報·女人圈》的編者,張愛玲為「女人圈」撰文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一則在淪陷時期,張愛玲曾多次為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撰文,還寫過一篇《我看蘇青》,兩人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二則從抗戰勝利前夕直至1946年6月,張愛玲已經快一年沒有發表作品了。她上一次發表文章,還是在1945年7月,即刊登於《雜誌》第十五卷第四期的譯文《浪子與善女》(炎櫻作)。對這位以寫作謀生的年輕作家來說,這無疑已構成很大的壓力。因此,如蘇青為「女人圈」主動向張愛玲約稿,張愛玲就很難有理由加以拒絕吧?

果然,1946年6月15日,《今報·女人圈》創刊號以顯著位置刊出了署名「世民」的《不變的腿》。《不變的腿》總共一千三百八十餘字,「女人圈」將其分為上中下三部分,於6月16日和17日繼續連載才刊完。如果不是 《不變的腿》作者大有來頭,「女人圈」未必會作如此鄭重其事的處理。現將《不變的腿》照錄如下:

不變的腿

世民

據醫生說:人的衰老,是自頂至踵漸漸往下移的,所以最先發現的是額上的皺紋;譬如半老徐娘儘管有面容憔悴而仍舊體態風騷的。最後老的是足部。我們君子國,對於女人的這些身邊瑣事向不深究,西洋諷刺畫裡便時常可以看見有些發福的太太,身段臃腫不堪了,下面卻配上一雙輕靈的腿,顫巍巍載著驚人的重量,踝骨都像要折斷了似的。瑪琳黛德麗也是一個例子,不過她是燕瘦型,年華老大之後,被刻薄的觀眾譏為「活骷髏」,惟有她的大名鼎鼎的玉腿 ,卻是廿年如一日,有好萊塢「第一雙腿」之譽。從最初在德國烏髮拍攝的《藍天使》到美國片《摩洛哥》,她演的終是下等舞場的舞女,裸著腿,聳著肩,擁著鴕鳥毛。中間有一個時期,她高級趣味起來,然而古裝片《朱紅皇后》便大大失敗了。觀眾的理解力究竟差,就連她那樣會說話的眼睛,似乎也常常「言不達意」。那一個時期她主演的《雅歌》,雖然她在裡面扮一個書店女職員,再正經也沒有,可是她爬上短梯去拿書還是有她的腿的一個特寫鏡頭,但裙子相當的長,又穿了襪。私生活裡她又有男裝癖——她是第一個穿西裝褲的女人。觀眾與她的感情有了隔膜,她漸漸不賣座了,甚至當選影片商舉出的所謂「票房毒藥」的十大黴星之一,終於退隱。

東山再起後,她常穿一種長袖短裙的服裝,上身遮蓋得十分嚴密,但把注意力集中在腿上。最近在滬獻映的《平步青雲》中,黛德麗出場第一幕,先從屏風後面慢慢的伸出一隻銀色的腿來。如此鄭重介紹,可謂自有腿以來沒有這樣的風光過。前兩天報紙上載著遊泳池畔發現一條人腿的新聞記錄中「該腿……該腿……」個不了,使人聯想到黛德麗的一生事業。

究竟她的腿不是金剛不壞之軀。本來她的腿即在全盛時期,苗條則有之,肉感未必。看過《平步青雲》的人更是異口同聲都詫異說:怎麼現在骨瘦如柴,手象鳥爪,大腿也凹了進去了。一代名腿,終於有滄海桑田之感,也可以說是世界風景線的變遷。——某報就腿言腿仍舊加以讚美,是偶像崇拜吧?

十幾年前的時髦作品《啼笑因緣》裡面有這樣的話:「從古以來,美女身上的稱讚名詞,什麼杏眼,桃腮,蝤蠐,春蔥,新剝雞頭,什麼都歌頌到了,然決沒有什麼恭頌人家兩條腿的。……其實這兩條腿,除富於挑撥性而外,不見得怎樣美。」

現在恐怕很少人這樣想了。中國人的審美觀念果然大有進步,但是普通的看法還是把女人的體格簡單化了,只講究上乳下腿,似欠周到,但也可以算是「摘要」,因為只要這兩處是美的,其餘的肩背腰臂大約也不至於錯到那裡去。今年美國流行一種赤膊時裝,上海的時裝專家對此發表意見,斷定它不能為上海仕女所接受,原因之一是體格夠不上:「這樣的衣服上海有幾個人能穿?」話是不錯,但是這樣的衣服,美國也不見得有多少人配穿呢。美國有一個著名的攝影家,被聘到好萊塢為明星拍照。條件之一是:他所看見的一切,必須嚴守秘密。可是他還是洩漏了一些風聲,不過沒有提名道姓罷了——原來好萊塢滿是假乳,甚至於有許多假的腿肚!歐洲十六七世紀,男子風行短褲,因而對於腿的美麗也很注重,襪子裡面常常襯墊棉花,使腿肚較為豐滿。想不到今日的好萊塢,美女的大本營,也有此等事。

同一攝影家有一次想到裸體營去拍照,可是無法得到進門的許可,除非他自己也脫光了衣服。他說:「我什麼也不能帶,除了我的表。」參觀了一次,他後來為文記錄,說:「你從來沒有看見過四個健康的女人裸體打網球?——看見過之後,那真是……」言下極其震恐。可想而知不是怎樣美妙的印象。

本來,《香雪海畫報》早已揭示署名「世民」的《不變的腿》系出自張愛玲之手,筆者又繼續證明了《不變的腿》何以會在《今報·女人圈》發表,憑此兩點,此文歸屬似已不成問題。但為慎重計,仍應對此文作進一步的考證。

《不變的腿》以美國女影星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1901-1992)為例,審視中外對待女性身體尤其是大腿的不同的流行觀念,及其所折射的中外性別文化種種。黛德麗者,大名鼎鼎,有論者曾以「黛德麗的腿、夢露的胸脯、施瓦辛格的胸肌」來代表好萊塢電影男女明星的身體特徵,可見黛德麗當年的風華絕代。她生於德國,初學音樂,1920年代初開始從影,1930年出演約瑟夫·斯登堡導演的《藍天使》而一舉走紅,旋即去好萊塢發展,仍由斯登堡導演的《摩洛哥》也好評如潮。她一度與嘉寶齊名,希特勒上臺後曾邀請她回德,被她回絕。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用德語和英語演唱的愛情歌曲《莉莉瑪蓮》迴響在歐洲上空,交戰雙方士兵均感動不已。她愛穿男裝,擅演冷豔的蛇蠍美人,具有一種奇異的中性美,據說後來歌星麥當娜的造型也參考過她。

不難看出,《不變的腿》中對黛德麗及其「美腿」的概括和評價頗為到位,顯示了「世民」對好萊塢電影和影星的熟稔。這與張愛玲的經歷正好暗合。在中國現代作家中,張愛玲無疑是高度「觸電」者,已有不少論者探討過她與電影的密切關係。張愛玲「是個貨真價實的影迷」,高中畢業時就寫過《論卡通畫之前途》這樣的文字。她從小愛看好萊塢電影,她弟弟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早慧——發展她的天才夢》中對此有很具體的回憶:

除了文學,姊姊學生時代另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電影。她當時訂閱的一些雜誌,也以電影刊物居多。在她的床頭,與小說並列的就是美國的電影雜誌,如《Movie Star》《Screen Play》等等。

三、四十年代美國著名演員主演的片子,她都愛看。如葛麗泰嘉寶、蓓蒂戴維斯、瓊·克勞馥、加利古柏、克拉克蓋博、秀蘭鄧波兒、費雯麗等明星的片子,幾乎每部必看。

張愛玲1956年2月10日致鄺文美、宋淇信中還提到過奧黛麗·赫本。直到後期寫長篇小說《小團圓》,名導演庫柏力克、女影星瓊·克勞馥等的作品,張愛玲仍都信手拈來。雖然這份已經不短的好萊塢明星名單中,並無黛德麗的大名,但這並不等於說張愛玲對黛德麗一無所知,恰恰相反,以黛德麗從風靡一時的好萊塢「第一雙腿」,終於走向「骨瘦如柴」,「終於有滄海桑田之感」,「影迷」張愛玲對其有所關注,以至終於寫出《不變的腿》,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不變的腿》中的這句話:「最近在滬獻映的《平步青雲》中,黛德麗出場第一幕,先從屏風後面慢慢的伸出一隻銀色的腿來。如此鄭重介紹,可謂自有腿以來沒有這樣的風光過。」這個特寫鏡頭固然是此片一個了不起的創造,但同時也是黛德麗的「美腿」由盛及衰的轉折點。更重要的是,這句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世民」看過這部《平步青雲》。

攝於1944年的好萊塢電影《平地青雲》,英文原名Kismet,在滬上映時譯為「平地青雲」,《不變的腿》中則作「平步青雲」,不知是手民誤植,還是「世民」記錯或故意為之。一字之差,自然可以,也許還更好。1946年2月22日,《申報》第二張第四版首次刊出《平地青雲》即將在「大華」上映的預告,有「千等萬等的好消息」、「電影字典無法形容的瑰麗」等語。23日《申報》第二張第五版續刊《平地青雲》預告,男女主角考爾門和黛德麗的大名首次亮相,對此片的評價則為「全部五彩」、「有美麗的故事 緊張的扑打 宏偉的場面 誘豔的鏡頭」。此後每天預告,廣告詞一天一變,極盡讚美之能事,甚至出現了「本年度最偉大最富麗最好看」、「五彩影片之王」等最高形容詞。2月26日《申報》第二張第六版刊出最後一天預告,謂此片「出乎類 拔乎萃 登其峰 造其極」,為「王於一切鮮豔五彩 宮闈巨片」,並且第一次昭告此片「幻術神異 玉腿膩舞 粉黛鬥豔」。

1946年2月27日,《平地青雲》終於在上海大華大戲院「特殊獻映」,當天連映四場。直至3月20日,《平地青雲》作為首輪影片,在「大華」連映了三個星期。之後,到《不變的腿》發表的前一天,《平地青雲》又先後在杜美、國聯、東海、新新、勝利、亞蒙和西海等影院上映,足見其盛況。不過,原名夏令配克影戲院的大華大戲院坐落於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近中正北二路口(今石門一路),離張愛玲當時居住的赫德路(今常德路)靜安寺路口的愛丁頓公寓(今常德公寓)最近,相距不過一兩站有軌電車路程。所以,張愛玲應是「世民」的不二人選,她就近到「大華」先睹《平地青雲》為快,也就自然而然。

除此之外,《不變的腿》中還以整整一個自然段的篇幅,引用張恨水代表作《啼笑因緣》中的一段話,十分醒目。這段話出自《啼笑因緣》第二回「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寫男主人公樊家樹在北京飯店舞廳見到摩登女郎何麗娜而驚豔,在電燈下一面端詳何麗娜喝酒時「左腿放在右腿上」的俏麗模樣一面遐想。大概限於篇幅,「世民」的引用有所刪節,不妨把原文照錄如下:

當下家樹心裡想:中國人對於女子的身體,認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體之美,而從古以來,美女身上的稱讚名詞,什麼杏眼,桃腮,蝤蠐,春蔥,新剝雞頭,什麼都歌頌到了,然決沒有什麼恭頌人家兩條腿的。尤其是古人的兩條腿,非常的尊重,以為穿叉腳褲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長裙,把腳尖都給它罩住。現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婦女們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設法露出這兩條腿來。其實這兩條腿,除富於挑撥性而外,不見得怎樣美。

「世民」引證張恨水筆下樊家樹的這段想法切合《不變的腿》的主旨,也說明「世民」對張恨水作品的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而是很熟悉,相當熟悉。試想當時海上新文學作家中,有誰會對張恨水如此熟悉?只有張愛玲。

張愛玲不僅是貨真價實的 「影迷」,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張迷」,張恨水「迷」。在張愛玲的前期作品中,《必也正名乎》《童言無忌·穿》《存稿》等篇散文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張恨水及其作品。她在《存稿》中公開宣稱「我喜歡張恨水」,還在1944年3月16日上海女作家聚談會上明確表示她愛讀的書是「S.Maugham、 A. Huxley的小說,近代的西洋戲劇,唐詩,小報,張恨水。」1952年夏以後,到了香港的張愛玲對鄺文美說:「喜歡看張恨水的書,因為不高不低。」去美國後,張愛玲1968年7月1日致夏志清信中說:「我一直喜歡張恨水」;同月接受臺灣記者殷允芃採訪,又透露她的長篇《半生緣》,正是「看了許多張恨水的小說後的產物」。1971年接受研究者水晶採訪時,張愛玲再次談到張恨水,以至水晶認為「她對於張恨水,嗜之若命了」。直到後期創作《小團圓》,仍不忘設計一個小說主人公盛九莉在「八一三」日軍轟炸中,坐在法租界一家旅館「梯級上,看表姐們借來的(張恨水)《金粉世家》 」的細節。由此足可證明,張恨水是張愛玲作品中提到名字最多的現代作家,而「世民」又恰恰在《不變的腿》中大段引述張恨水,這當然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當時恐怕也只有張愛玲才會在文章中如此大段引述張恨水。因此,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在張愛玲與「世民」之間畫上一個等號。

張愛玲前期散文中,有一個關鍵詞經常出現,那就是「中國」。中國、中國人、中國女人、中國化、中國式、中國氣味、中國文學、中國故事、中國的心……幾乎比比皆是,出現頻率之高,大大超出我們的想像。《不變的腿》發表之前,出現過「中國」或「中國……」的張愛玲散文,據粗略統計,就有《天才夢》《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更衣記》《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借銀燈》《銀宮就學記》《存稿》《論寫作》《走!走到樓上去》《自己的文章》《童言無忌》《私語》《炎櫻語錄》《詩與胡說》《中國人的宗教》《忘不了的畫》《談音樂》《談跳舞》《被窩》《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羅蘭觀感》《致〈力報〉編者》《談畫》《雙聲》《炎櫻衣譜》《我看蘇青》《天地人》等,再加上稍後的《中國的日夜》和《〈太太萬歲〉題記》,總共三十篇,超過張愛玲前期散文總數五十四篇的一半。其中,尤以「中國人」出現的次數為最多,「中國人」如何如何,一直是張愛玲所關心所不斷講述的。怎樣看待張愛玲前期散文中這個突出的文化現象,怎樣理解張愛玲心目中的「中國」及「中國人」,這是另一篇論文的題目。但是,必須指出一點,「世民」的《不變的腿》中,「中國人」竟然也出現了。討論國人謳歌女性,回顧以前「決沒有恭頌人家兩條腿」到當下讚美「美腿」的演變之後,《不變的腿》作了一個略帶調侃的小結:「中國人的審美觀念果然大有進步。」這句話如寫成「我們的審美觀念果然大有進步」也完全通,只有張愛玲才會強調「中國人」,才會延續她一貫的風格如此表述。因此,這是「世民」即張愛玲的又一個有力證據。

分析至此,應該對「世民」這個筆名略作解說了。「世民」出自《晏子春秋·外篇下四》 :「晏子聞之,曰:『嬰則齊之世民也,不維其行,不識其過,不能自立也。』」張純一注云:「嬰世為大夫,自稱世為齊民,謙也。」可見「世民」即「世代為民」之意。張愛玲出身名門,後來多次以自己的家世為榮,直到晚年還說過祖父母「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對照記》)這樣的話。她怎麼會是「世民」呢?這就需要回到當時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去尋求答案了。

抗戰勝利後,張愛玲頗受盛名之累。《不變的腿》發表兩個月又十天後,也即1946年8月25日,她在上海《誠報》用本名發表的《寄讀者》中就告訴讀者:「最近一年來似乎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許多很不堪的話」中就有不少涉及她的出身,如「所謂有『貴族血液』的作家張愛玲」,「所謂『貴族血液』的張愛玲,骨頭奇輕」,「自命貴族血液的張愛玲,現在已落魄了」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既然一時用真名發表新作還有諸多不便,張愛玲就反其道而行之,特別取了「世民」這麼一個筆名,針對那些指責,含蓄地表明雖然出身高貴,自己仍只是普通的中國人、普通的中國作者,正如她接著在《傳奇》增訂本跋中所真誠地表白的:「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輕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鬱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中國的日夜》)

可是,《不變的腿》之後,《今報·女人圈》再也沒有發表「世民」的其他作品。「世民」之作僅此一篇,無以為繼,原因何在?筆者推測,由於消息靈通的海上小報過早披露了「世民」的來歷,張愛玲不得不放棄使用這個筆名,「世民」只能是曇花一現。至於《今報·女人圈》是否發表過張愛玲使用其他筆名所作的文字,恐怕也已無可能,因為她與「女人圈」的關係也已經被小報記者和盤託出。《不變的腿》發表五個月之後,即1946年11月,龔之方主持的山河圖書公司推出《傳奇》增訂本,張愛玲的名字重現海上文壇,她不必再使用筆名發表文章了。《今報·女人圈》則自同年12月1日起「暫行休刊」,未再復刊。

然而,考定《不變的腿》出自張愛玲之手,畢竟是發掘前期張愛玲集外文新的可喜的收穫,「世民」也成了張愛玲文學生涯中在梁京、範思平之前首次使用的筆名。

(本文承武漢大學文學院陳建軍教授提供線索,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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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引用張愛玲原著的裡的那句「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Y道」。說王佳芝因性而愛,簡直是對原著最淺薄的誤讀。原著裡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不是因為愛他,而是誤以為他愛自己。像極了年輕時的張愛玲。那時候的她,明知他有妻兒家室,還是陪他四處招搖;明不喜應酬露面,卻偏偏去他的座談會上坐坐;雨中乘著黃包車,她不礙世俗的坐在他的腿上。就在胡蘭成所在的汪偽政府岌岌可危的時候,還與他領了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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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你見過我,可是我斷言我的尊容不會留給你任何印象,我是一個醜八怪,五官七竅皆自由發展,絲毫沒有配合的企圖,他們說我像那「鐘樓怪人」,可是鐘樓怪人我也不能比,因為他面貌雖醜,人卻忠厚痴情,他不會對女人發脾氣,他永遠為她效忠,為她拿大頂,為她丟石頭打別的男人。可是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只聽到那些女僑生們用廣東話罵我「鹹濕老」,聽說那就是國語裡邊「大情棍」的意思。
  • 張愛玲欣賞楊絳,楊絳卻說:張愛玲長相醜還愛顯擺,作品境界卑下
    我覺得你們都過高看待張愛玲了,我對她有偏見,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聖瑪利女校學生,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青春豆也),同學都看不起她。我說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饑渴者,你生活的時期和我不同,你未經日寇侵略的日子,在我,漢奸是敵人,對漢奸概不寬容。
  •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男人念念不忘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
    固然男人的骨子裡都是喜新厭舊的,但如果一個女人,能夠長期讓男人保持新鮮感,那感情的結局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呢?男人戀戀不忘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可是,或許就連作者張愛玲本人,也說不清楚。
  • 張愛玲:她是才女,也是一生要強的可悲女人
    幼小的張愛玲知道父母感情不合因她這個導火索而引爆,母親堅持張愛玲必須接受新式教育,上學校進行學習,而父親則認為唱歌、跳舞、彈琴這些都是不正派的女人才會做的事情。後來在母親與父親大吵一架後,張愛玲開始在母親的堅持下學習鋼琴和英語,她希望張愛玲不要被家庭的腐朽和墮落影響到。
  • 朱天文:父親與張愛玲
    一次是人間副刊做專題「七〇年代懺情錄」發出邀約的時候,不過這個所謂懺情,是來真的嗎?由於勇氣不足,我放棄了。另一次,是去年九月張愛玲去世,我與妹妹朱天心躲開了任何發言和邀稿,不近人情到父親都異議,我只好託辭:「缺席也是一種悼念呢。」理由仍然是,悼念是來真的嗎?那麼,我仍然缺乏勇氣。從九月以來,至今未歇的各種張愛玲紀念文,書信披露,回憶,軼聞,遂一再也寫到胡蘭成。
  • 人一有錢,就成了文化雜食者 | 鳳凰副刊
    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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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韓流」之中,電影算是較早登陸香港地區,並深受香港人喜愛的韓國文化產業。大大小小的電影院,一年大約有十幾部韓國電影上映。韓國電影中,描寫女性的電影多以「外遇」為主,它們大多以違背儒教傳統的女人,受到嚴厲的懲罰或惡有惡報為故事主軸。這些電影中女性不會是故事主角,因為這既能滿足傳統大男人的心態,也能給以大男人為中心的社會帶來挑戰,使觀眾感到辛辣麵般的刺激。難怪一般韓國的報攤中,有關婚外情故事的雜誌與小說,特別受大眾歡迎。另外,以性為主題的電影,在韓國社會中也隨著社會開放程度而有不同的流行比例。
  • 《偽裝者》「汪曼春」原型:青幫女大佬,讓張愛玲痛苦一生的女人
    電視劇《偽裝者》中的汪曼春陰險毒辣、心思縝密、做事狠絕,她的偏執讓人憤恨,在歷史上就有一個這樣的人物對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汪曼春的原型就是根據她創作的,她就是青幫老大季雲卿的義女、「上海魔王」吳四寶的原配、才子胡蘭成摯愛佘愛珍,她也是讓一代才女張愛玲痛苦一生的女人。
  • 廖信忠:臺北市的路名邏輯 | 鳳凰副刊
    很多人知道,臺北有很多路都是用大陸地名做路名。
  • 林語堂:中國人是什麼主義者 | 鳳凰副刊
    有聞,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 張愛玲的《封鎖》:男人徹底懂得了一個女人後,是不會愛她的
    當打聽到張愛玲是個女子,胡蘭成暗自歡喜:「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張愛玲也寫過這一段,在《小團圓》裡,胡蘭成化身邵之雍,張愛玲化名盛九莉。邵之雍對盛九莉說:」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 張愛玲:女人若不想後悔結婚,一定要記住我「這句話」
    很多這樣的傻女人,為了愛情奮不顧身,但事實無不打臉,多數男人並不珍惜這樣的你,相反,你選擇了貧窮的他,即使他飛黃騰達起來,你也不過也是他的糟糠之妻而已。所以女人們,若不想後悔結婚,多讀讀張愛玲這句話: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罈子,裡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點來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女人,不是把雲裝在罈子裡的人一樣傻麼!
  • 大江健三郎:女性成為主角的八十年代 | 鳳凰副刊
    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以《吊死在「雨樹」上的男人》、《倒立的「雨樹」》和《遊泳的男人——水中的「雨樹」》等為題的五個短篇組合,在整體上集輯為《傾聽「雨樹」的女人們》這個長篇。作品的舞臺設定在因出席研討會而短期居住的夏威夷,以及府上所在的東京世田谷及其周圍地區。另外,被稱之為「教授」的作家「我」,是諸多場合、變故和事件的旁觀者,而主要角色則讓位於女性們。這個轉換,您是如何進行的呢?
  • 柯靈回憶張愛玲:她的字典裡沒有故人 也沒有親人
    不管柯靈或者荀樺的信,是勸她遠離胡蘭成還是遠離那個是非圈,信上的話既是實話、也是好意,但盛九莉卻當作一個無謂的警告,付之一笑了。她心裡認定自己是一個無聊的人,一言一行都不做善意理解。而邵之雍落魄之後,盛九莉在電車上遇見荀樺,後者的表現則更能證明她的看法沒錯。
  • 絲綢之路的奇珍異果 | 鳳凰副刊
    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我在絲綢之路吃到的石榴比日本的石榴大一圈,而且汁多味甜。跟加利福尼亞進口的石榴比較相像,還有吐魯番盆地的石榴以及在伊朗從伊斯法罕到設拉子途中買的石榴也是這樣。在空氣乾燥的地帶,喉嚨時常覺得乾渴。這時候,滋味甘甜的果汁正可謂美若甘露。富有神秘感的美味在清朝,甜瓜每年都要作為貢品上貢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