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即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或多或少使用過筆名,像魯迅、周作人、茅盾、沈從文、巴金這樣的大作家,畢生使用筆名都有幾十個乃至上百個之多,這在二十世紀世界文學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現代文學眾多筆名現象的產生,其原因,周作人已在《〈現代作家筆名錄〉序》中作過很好的分析。
與魯迅他們相比,張愛玲使用筆名在其文學生涯中幾乎微不足道。張愛玲信奉「出名要趁早呀」,那麼,既要出名,就要少用甚至不用筆名,否則,讀者怎麼認識你這位與眾不同的作者呢?也就難以真正「出名」了。所以,自創作《天才夢》正式登上文壇起,張愛玲無論發表小說、散文還是繪畫作品,都使用「張愛玲」這個她自己其實並不喜歡而稱之為「惡俗不堪」的大名,所謂「坐不改姓,立不改名」是也。
然而,張愛玲畢竟還是使用過筆名的。目前已知並已得到證實的張愛玲筆名有:一、 梁京,1950年3月25日至次年2月21日和1951年11月4日至次年1月24日,在上海《亦報》副刊連載長篇小說《十八春》和中篇小說《小艾》時所署;二、 範思平,1952年12月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譯作《老人與海》(美國海明威著)初版本時所署,僅此兩個而已。張愛玲當時為何一反常態署用這兩個筆名,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之內。本文要提出的問題是,張愛玲還使用過別的我們所不知道的筆名嗎?
1946年6月26日上海《香雪海畫報》第一期刊出一篇署名「春長在」的「文壇消息」《張愛玲化名寫稿》,先照錄如下:
善於心理描寫,在中國也有一部分讀者的張愛玲,自從勝利以後,便擱下中國筆,打開打字機,從事英語著述,準備象林語堂那樣換取大大的美國金洋錢。但據消息傳來稱:張愛玲近忽化個叫「世民」的筆名,寫了許多小品,交最近出版的《今報》的「女人圈」發表。她的第一篇東西叫《不變的腿》,是一篇頌揚女性大腿美的讚美詩,寫來清[輕]松有味,引證亦多。據該報「女人圈」的編者蘇紅說:「張愛玲還有十幾篇題材寫給我,並要求我,每篇替她都換上一個新的筆名呢。」
這則消息連標點在內只有寥寥兩百餘字,卻頗奪人眼球。它清楚地透露張愛玲曾用「世民」筆名在上海《今報》發表了一篇散文《不變的腿》,而這是張愛玲研究界七十餘年來一無所知的,非同小可。
「春長在」言之鑿鑿,不大可能是空穴來風。但要坐實「春長在」的說法,即「世民」是張愛玲的筆名,《不變的腿》是張愛玲的集外文,得先從《今報》說起。
雖然在抗戰以前和淪陷時期,上海一直有小報,有的還延續了很多年,但抗戰勝利後,新的小報在上海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出現,卻是不爭的事實,《今報》即為其中之一。《今報》創刊於1946年6月15日,為每日四版的日報,第四版下部佔全版四分之一的篇幅即為副刊「女人圈」。創刊號上以「編者」名義發表的該刊「開場白」頗為重要,也照錄如下:
親愛的讀者們:
我歡喜說話,尤其歡喜說老實話,現在到今報社來編輯這欄「女人圈」,希望每天能夠多討論些關於女人的切身問題。
我不怕被人目為激進或譏為落伍,總要說出我自己心中所想說的話。我承認我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
我絕對無黨無派的。因為我既以寫作及編輯為職業,生活沒有什麼問題,又何犯著把自己的鼻子去給別人牽呢?希望酷愛自由的朋友們也同此立場,大家來痛痛快快的讀上一陣女人們自己所要說的話,誰敢道是:「婦女之言,慎不可聽」?
「女人圈」者,女人自己言說的園地是也。《開場白》雖短小,火藥味卻甚濃,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具有濃重的女權主義色彩。編者自詡「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強調要在「女人圈」裡大說「一陣女人們自己所要說的話」,「誰敢道是:『婦女之言,慎不可聽?』」其鮮明的態度,其潑辣的口吻,不能不使人聯想到不久前在上海文壇十分活躍的女作家——蘇青。
推測「女人圈」編者為蘇青,這與「春長在」的說法是矛盾的,但「春長在」披露的「女人圈」編者蘇紅,不正是蘇青的妹妹嗎?要證實「女人圈」編者到底是蘇青、蘇紅姐妹中的哪一位,本來有一個歷史機會,因為蘇紅老人直到2010年還健在,當時如能向她求證,答案自當立即揭曉,但無情的歷史留下了這個難題。
不過,「女人圈」創辦當時的另一則小報消息卻支持「女人圈」編者為蘇青的推斷,那就是發表於1946年7月20日上海《星光》周報新二號,署名「文探」的《騙美金稿費——張愛玲寫英文小說》,文中說 :
敵偽時期上海文壇上的二位紅牌女作家蘇青與張愛玲,勝利後蘇青依舊很活躍,寫寫小說,並為某小型報[編]輯「婦女圈」,仍在文化界裡活動。而張愛玲則銷聲匿跡,並無作品發表過。……
張愛玲當時是否寫過英文小說「騙美金稿費」,儘管「文探」和「春長在」都這麼說,但也不在本文討論的範圍內。只是這段話中蘇青「為某小型報[編]輯『婦女圈』」這一句,實在值得注意。「婦女圈」當為「女人圈」之誤,也就是說,「文探」認定「女人圈」的編者為蘇青而非蘇紅。
從蘇紅(1921-2010)晚年的訪談錄來看,也根本未曾涉及她曾主編「女人圈」這一話題。2005年1月的某一天,蘇紅在南京接受蘇青研究者毛海瑩的訪談,回憶蘇青和她自己的文字生涯。蘇紅原名馮和俠,筆名蘇紅是蘇青給她取的。正是在蘇青的鼓勵下,1944-1945年間,蘇紅在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以及《小天地》等刊上發表了《五日旅程》《燒肉記》《安於食淡》和《女生宿舍》等生活情趣頗濃的散文。但蘇紅並未提起她曾編過《今報·女人圈》,如果她確有這段唯一的編輯經歷,她不可能隻字未提。
再回到「女人圈」。「開場白」中有一句編者的夫子自道:「我既以寫作及編輯為職業」,那麼,只有蘇青才完全符合這兩個條件。她既寫了《結婚十年》《浣錦集》等小說和散文集,也編輯過頗有影響的《天地》月刊。她如主持《今報·女人圈》,可謂駕輕就熟,順理成章。
更確鑿的證據是,「開場白」雖然署名「編者」,但1946年7月20日《今報· 女人圈》發表署名「魚月」的《「女人圈」的將來》,文中稱:「限於篇幅,有許多較長的好文章不能發表。」完全是編者的口吻,而「魚月」正是蘇青的一個筆名。蘇青原名馮和儀,字允莊。1946年5月13日,她在潘柳黛主編的上海《新夜報·夜明珠》以「魚月」筆名發表隨感《月下獨白》,是為蘇青使用這個新筆名之始。一個月之後,她主編《今報·女人圈》,繼續使用「魚月」筆名,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她不僅用「魚月」筆名撰文交代「女人圈」編務,而且還用「魚月」筆名在「女人圈」上發表了《女人的名譽》《真善美》等眾多隨感。有趣的是,1946年6月25日發表的《女人的名譽》中還引用了張愛玲的話:「記得張愛玲小姐曾經說過:『男人對女人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
當然,也不排除「女人圈」由蘇青主編,蘇紅從旁協助的可能性,所以才會有「春長在」報導中的一席話。
確定了蘇青是《今報·女人圈》的編者,張愛玲為「女人圈」撰文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一則在淪陷時期,張愛玲曾多次為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撰文,還寫過一篇《我看蘇青》,兩人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二則從抗戰勝利前夕直至1946年6月,張愛玲已經快一年沒有發表作品了。她上一次發表文章,還是在1945年7月,即刊登於《雜誌》第十五卷第四期的譯文《浪子與善女》(炎櫻作)。對這位以寫作謀生的年輕作家來說,這無疑已構成很大的壓力。因此,如蘇青為「女人圈」主動向張愛玲約稿,張愛玲就很難有理由加以拒絕吧?
果然,1946年6月15日,《今報·女人圈》創刊號以顯著位置刊出了署名「世民」的《不變的腿》。《不變的腿》總共一千三百八十餘字,「女人圈」將其分為上中下三部分,於6月16日和17日繼續連載才刊完。如果不是 《不變的腿》作者大有來頭,「女人圈」未必會作如此鄭重其事的處理。現將《不變的腿》照錄如下:
不變的腿
世民
據醫生說:人的衰老,是自頂至踵漸漸往下移的,所以最先發現的是額上的皺紋;譬如半老徐娘儘管有面容憔悴而仍舊體態風騷的。最後老的是足部。我們君子國,對於女人的這些身邊瑣事向不深究,西洋諷刺畫裡便時常可以看見有些發福的太太,身段臃腫不堪了,下面卻配上一雙輕靈的腿,顫巍巍載著驚人的重量,踝骨都像要折斷了似的。瑪琳黛德麗也是一個例子,不過她是燕瘦型,年華老大之後,被刻薄的觀眾譏為「活骷髏」,惟有她的大名鼎鼎的玉腿 ,卻是廿年如一日,有好萊塢「第一雙腿」之譽。從最初在德國烏髮拍攝的《藍天使》到美國片《摩洛哥》,她演的終是下等舞場的舞女,裸著腿,聳著肩,擁著鴕鳥毛。中間有一個時期,她高級趣味起來,然而古裝片《朱紅皇后》便大大失敗了。觀眾的理解力究竟差,就連她那樣會說話的眼睛,似乎也常常「言不達意」。那一個時期她主演的《雅歌》,雖然她在裡面扮一個書店女職員,再正經也沒有,可是她爬上短梯去拿書還是有她的腿的一個特寫鏡頭,但裙子相當的長,又穿了襪。私生活裡她又有男裝癖——她是第一個穿西裝褲的女人。觀眾與她的感情有了隔膜,她漸漸不賣座了,甚至當選影片商舉出的所謂「票房毒藥」的十大黴星之一,終於退隱。
東山再起後,她常穿一種長袖短裙的服裝,上身遮蓋得十分嚴密,但把注意力集中在腿上。最近在滬獻映的《平步青雲》中,黛德麗出場第一幕,先從屏風後面慢慢的伸出一隻銀色的腿來。如此鄭重介紹,可謂自有腿以來沒有這樣的風光過。前兩天報紙上載著遊泳池畔發現一條人腿的新聞記錄中「該腿……該腿……」個不了,使人聯想到黛德麗的一生事業。
究竟她的腿不是金剛不壞之軀。本來她的腿即在全盛時期,苗條則有之,肉感未必。看過《平步青雲》的人更是異口同聲都詫異說:怎麼現在骨瘦如柴,手象鳥爪,大腿也凹了進去了。一代名腿,終於有滄海桑田之感,也可以說是世界風景線的變遷。——某報就腿言腿仍舊加以讚美,是偶像崇拜吧?
十幾年前的時髦作品《啼笑因緣》裡面有這樣的話:「從古以來,美女身上的稱讚名詞,什麼杏眼,桃腮,蝤蠐,春蔥,新剝雞頭,什麼都歌頌到了,然決沒有什麼恭頌人家兩條腿的。……其實這兩條腿,除富於挑撥性而外,不見得怎樣美。」
現在恐怕很少人這樣想了。中國人的審美觀念果然大有進步,但是普通的看法還是把女人的體格簡單化了,只講究上乳下腿,似欠周到,但也可以算是「摘要」,因為只要這兩處是美的,其餘的肩背腰臂大約也不至於錯到那裡去。今年美國流行一種赤膊時裝,上海的時裝專家對此發表意見,斷定它不能為上海仕女所接受,原因之一是體格夠不上:「這樣的衣服上海有幾個人能穿?」話是不錯,但是這樣的衣服,美國也不見得有多少人配穿呢。美國有一個著名的攝影家,被聘到好萊塢為明星拍照。條件之一是:他所看見的一切,必須嚴守秘密。可是他還是洩漏了一些風聲,不過沒有提名道姓罷了——原來好萊塢滿是假乳,甚至於有許多假的腿肚!歐洲十六七世紀,男子風行短褲,因而對於腿的美麗也很注重,襪子裡面常常襯墊棉花,使腿肚較為豐滿。想不到今日的好萊塢,美女的大本營,也有此等事。
同一攝影家有一次想到裸體營去拍照,可是無法得到進門的許可,除非他自己也脫光了衣服。他說:「我什麼也不能帶,除了我的表。」參觀了一次,他後來為文記錄,說:「你從來沒有看見過四個健康的女人裸體打網球?——看見過之後,那真是……」言下極其震恐。可想而知不是怎樣美妙的印象。
本來,《香雪海畫報》早已揭示署名「世民」的《不變的腿》系出自張愛玲之手,筆者又繼續證明了《不變的腿》何以會在《今報·女人圈》發表,憑此兩點,此文歸屬似已不成問題。但為慎重計,仍應對此文作進一步的考證。
《不變的腿》以美國女影星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1901-1992)為例,審視中外對待女性身體尤其是大腿的不同的流行觀念,及其所折射的中外性別文化種種。黛德麗者,大名鼎鼎,有論者曾以「黛德麗的腿、夢露的胸脯、施瓦辛格的胸肌」來代表好萊塢電影男女明星的身體特徵,可見黛德麗當年的風華絕代。她生於德國,初學音樂,1920年代初開始從影,1930年出演約瑟夫·斯登堡導演的《藍天使》而一舉走紅,旋即去好萊塢發展,仍由斯登堡導演的《摩洛哥》也好評如潮。她一度與嘉寶齊名,希特勒上臺後曾邀請她回德,被她回絕。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用德語和英語演唱的愛情歌曲《莉莉瑪蓮》迴響在歐洲上空,交戰雙方士兵均感動不已。她愛穿男裝,擅演冷豔的蛇蠍美人,具有一種奇異的中性美,據說後來歌星麥當娜的造型也參考過她。
不難看出,《不變的腿》中對黛德麗及其「美腿」的概括和評價頗為到位,顯示了「世民」對好萊塢電影和影星的熟稔。這與張愛玲的經歷正好暗合。在中國現代作家中,張愛玲無疑是高度「觸電」者,已有不少論者探討過她與電影的密切關係。張愛玲「是個貨真價實的影迷」,高中畢業時就寫過《論卡通畫之前途》這樣的文字。她從小愛看好萊塢電影,她弟弟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早慧——發展她的天才夢》中對此有很具體的回憶:
除了文學,姊姊學生時代另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電影。她當時訂閱的一些雜誌,也以電影刊物居多。在她的床頭,與小說並列的就是美國的電影雜誌,如《Movie Star》《Screen Play》等等。
三、四十年代美國著名演員主演的片子,她都愛看。如葛麗泰嘉寶、蓓蒂戴維斯、瓊·克勞馥、加利古柏、克拉克蓋博、秀蘭鄧波兒、費雯麗等明星的片子,幾乎每部必看。
張愛玲1956年2月10日致鄺文美、宋淇信中還提到過奧黛麗·赫本。直到後期寫長篇小說《小團圓》,名導演庫柏力克、女影星瓊·克勞馥等的作品,張愛玲仍都信手拈來。雖然這份已經不短的好萊塢明星名單中,並無黛德麗的大名,但這並不等於說張愛玲對黛德麗一無所知,恰恰相反,以黛德麗從風靡一時的好萊塢「第一雙腿」,終於走向「骨瘦如柴」,「終於有滄海桑田之感」,「影迷」張愛玲對其有所關注,以至終於寫出《不變的腿》,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不變的腿》中的這句話:「最近在滬獻映的《平步青雲》中,黛德麗出場第一幕,先從屏風後面慢慢的伸出一隻銀色的腿來。如此鄭重介紹,可謂自有腿以來沒有這樣的風光過。」這個特寫鏡頭固然是此片一個了不起的創造,但同時也是黛德麗的「美腿」由盛及衰的轉折點。更重要的是,這句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世民」看過這部《平步青雲》。
攝於1944年的好萊塢電影《平地青雲》,英文原名Kismet,在滬上映時譯為「平地青雲」,《不變的腿》中則作「平步青雲」,不知是手民誤植,還是「世民」記錯或故意為之。一字之差,自然可以,也許還更好。1946年2月22日,《申報》第二張第四版首次刊出《平地青雲》即將在「大華」上映的預告,有「千等萬等的好消息」、「電影字典無法形容的瑰麗」等語。23日《申報》第二張第五版續刊《平地青雲》預告,男女主角考爾門和黛德麗的大名首次亮相,對此片的評價則為「全部五彩」、「有美麗的故事 緊張的扑打 宏偉的場面 誘豔的鏡頭」。此後每天預告,廣告詞一天一變,極盡讚美之能事,甚至出現了「本年度最偉大最富麗最好看」、「五彩影片之王」等最高形容詞。2月26日《申報》第二張第六版刊出最後一天預告,謂此片「出乎類 拔乎萃 登其峰 造其極」,為「王於一切鮮豔五彩 宮闈巨片」,並且第一次昭告此片「幻術神異 玉腿膩舞 粉黛鬥豔」。
1946年2月27日,《平地青雲》終於在上海大華大戲院「特殊獻映」,當天連映四場。直至3月20日,《平地青雲》作為首輪影片,在「大華」連映了三個星期。之後,到《不變的腿》發表的前一天,《平地青雲》又先後在杜美、國聯、東海、新新、勝利、亞蒙和西海等影院上映,足見其盛況。不過,原名夏令配克影戲院的大華大戲院坐落於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近中正北二路口(今石門一路),離張愛玲當時居住的赫德路(今常德路)靜安寺路口的愛丁頓公寓(今常德公寓)最近,相距不過一兩站有軌電車路程。所以,張愛玲應是「世民」的不二人選,她就近到「大華」先睹《平地青雲》為快,也就自然而然。
除此之外,《不變的腿》中還以整整一個自然段的篇幅,引用張恨水代表作《啼笑因緣》中的一段話,十分醒目。這段話出自《啼笑因緣》第二回「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寫男主人公樊家樹在北京飯店舞廳見到摩登女郎何麗娜而驚豔,在電燈下一面端詳何麗娜喝酒時「左腿放在右腿上」的俏麗模樣一面遐想。大概限於篇幅,「世民」的引用有所刪節,不妨把原文照錄如下:
當下家樹心裡想:中國人對於女子的身體,認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體之美,而從古以來,美女身上的稱讚名詞,什麼杏眼,桃腮,蝤蠐,春蔥,新剝雞頭,什麼都歌頌到了,然決沒有什麼恭頌人家兩條腿的。尤其是古人的兩條腿,非常的尊重,以為穿叉腳褲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長裙,把腳尖都給它罩住。現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婦女們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設法露出這兩條腿來。其實這兩條腿,除富於挑撥性而外,不見得怎樣美。
「世民」引證張恨水筆下樊家樹的這段想法切合《不變的腿》的主旨,也說明「世民」對張恨水作品的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而是很熟悉,相當熟悉。試想當時海上新文學作家中,有誰會對張恨水如此熟悉?只有張愛玲。
張愛玲不僅是貨真價實的 「影迷」,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張迷」,張恨水「迷」。在張愛玲的前期作品中,《必也正名乎》《童言無忌·穿》《存稿》等篇散文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張恨水及其作品。她在《存稿》中公開宣稱「我喜歡張恨水」,還在1944年3月16日上海女作家聚談會上明確表示她愛讀的書是「S.Maugham、 A. Huxley的小說,近代的西洋戲劇,唐詩,小報,張恨水。」1952年夏以後,到了香港的張愛玲對鄺文美說:「喜歡看張恨水的書,因為不高不低。」去美國後,張愛玲1968年7月1日致夏志清信中說:「我一直喜歡張恨水」;同月接受臺灣記者殷允芃採訪,又透露她的長篇《半生緣》,正是「看了許多張恨水的小說後的產物」。1971年接受研究者水晶採訪時,張愛玲再次談到張恨水,以至水晶認為「她對於張恨水,嗜之若命了」。直到後期創作《小團圓》,仍不忘設計一個小說主人公盛九莉在「八一三」日軍轟炸中,坐在法租界一家旅館「梯級上,看表姐們借來的(張恨水)《金粉世家》 」的細節。由此足可證明,張恨水是張愛玲作品中提到名字最多的現代作家,而「世民」又恰恰在《不變的腿》中大段引述張恨水,這當然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當時恐怕也只有張愛玲才會在文章中如此大段引述張恨水。因此,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在張愛玲與「世民」之間畫上一個等號。
張愛玲前期散文中,有一個關鍵詞經常出現,那就是「中國」。中國、中國人、中國女人、中國化、中國式、中國氣味、中國文學、中國故事、中國的心……幾乎比比皆是,出現頻率之高,大大超出我們的想像。《不變的腿》發表之前,出現過「中國」或「中國……」的張愛玲散文,據粗略統計,就有《天才夢》《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更衣記》《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借銀燈》《銀宮就學記》《存稿》《論寫作》《走!走到樓上去》《自己的文章》《童言無忌》《私語》《炎櫻語錄》《詩與胡說》《中國人的宗教》《忘不了的畫》《談音樂》《談跳舞》《被窩》《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羅蘭觀感》《致〈力報〉編者》《談畫》《雙聲》《炎櫻衣譜》《我看蘇青》《天地人》等,再加上稍後的《中國的日夜》和《〈太太萬歲〉題記》,總共三十篇,超過張愛玲前期散文總數五十四篇的一半。其中,尤以「中國人」出現的次數為最多,「中國人」如何如何,一直是張愛玲所關心所不斷講述的。怎樣看待張愛玲前期散文中這個突出的文化現象,怎樣理解張愛玲心目中的「中國」及「中國人」,這是另一篇論文的題目。但是,必須指出一點,「世民」的《不變的腿》中,「中國人」竟然也出現了。討論國人謳歌女性,回顧以前「決沒有恭頌人家兩條腿」到當下讚美「美腿」的演變之後,《不變的腿》作了一個略帶調侃的小結:「中國人的審美觀念果然大有進步。」這句話如寫成「我們的審美觀念果然大有進步」也完全通,只有張愛玲才會強調「中國人」,才會延續她一貫的風格如此表述。因此,這是「世民」即張愛玲的又一個有力證據。
分析至此,應該對「世民」這個筆名略作解說了。「世民」出自《晏子春秋·外篇下四》 :「晏子聞之,曰:『嬰則齊之世民也,不維其行,不識其過,不能自立也。』」張純一注云:「嬰世為大夫,自稱世為齊民,謙也。」可見「世民」即「世代為民」之意。張愛玲出身名門,後來多次以自己的家世為榮,直到晚年還說過祖父母「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對照記》)這樣的話。她怎麼會是「世民」呢?這就需要回到當時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去尋求答案了。
抗戰勝利後,張愛玲頗受盛名之累。《不變的腿》發表兩個月又十天後,也即1946年8月25日,她在上海《誠報》用本名發表的《寄讀者》中就告訴讀者:「最近一年來似乎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許多很不堪的話」中就有不少涉及她的出身,如「所謂有『貴族血液』的作家張愛玲」,「所謂『貴族血液』的張愛玲,骨頭奇輕」,「自命貴族血液的張愛玲,現在已落魄了」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既然一時用真名發表新作還有諸多不便,張愛玲就反其道而行之,特別取了「世民」這麼一個筆名,針對那些指責,含蓄地表明雖然出身高貴,自己仍只是普通的中國人、普通的中國作者,正如她接著在《傳奇》增訂本跋中所真誠地表白的:「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輕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鬱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中國的日夜》)
可是,《不變的腿》之後,《今報·女人圈》再也沒有發表「世民」的其他作品。「世民」之作僅此一篇,無以為繼,原因何在?筆者推測,由於消息靈通的海上小報過早披露了「世民」的來歷,張愛玲不得不放棄使用這個筆名,「世民」只能是曇花一現。至於《今報·女人圈》是否發表過張愛玲使用其他筆名所作的文字,恐怕也已無可能,因為她與「女人圈」的關係也已經被小報記者和盤託出。《不變的腿》發表五個月之後,即1946年11月,龔之方主持的山河圖書公司推出《傳奇》增訂本,張愛玲的名字重現海上文壇,她不必再使用筆名發表文章了。《今報·女人圈》則自同年12月1日起「暫行休刊」,未再復刊。
然而,考定《不變的腿》出自張愛玲之手,畢竟是發掘前期張愛玲集外文新的可喜的收穫,「世民」也成了張愛玲文學生涯中在梁京、範思平之前首次使用的筆名。
(本文承武漢大學文學院陳建軍教授提供線索,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