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青年學者張明揚的新書《紙上談兵:中國古代戰爭史札記》(以下簡稱「《紙上談兵》」)一出版,便被貼上了「一部中國古代武器與戰術進化史」標籤。此書,串聯兩千年歷史,復盤經典古戰場,解讀軍事神話背後的多重因素與細節,還原經典戰役的戰略部署,摒棄了後世施加在軍事家身上的誇張與神話,在史學界引起不小反響。
「如果我們要討論軍事史的話,在這個過程當中是有非常多的細節值得我們去挖掘。對於絕大多數軍事迷來說,這本書應該是一頓饕餮大餐了。」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姜鵬如此評價《紙上談兵》。
上海博物館研究員張經緯表示,在張明揚這裡,古代戰爭不再是平面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是兵器、後勤、軍事實力、戰術等一系列綜合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許紀霖則稱,張明揚就是史學界的「後浪」,其作品是「接地氣的公眾史學」——有故事,有想法,有深度。
周末讀什麼好書?今日,紅星新聞《紅星書評》特別推薦張明揚和他的《紙上談兵》。
《紙上談兵:中國古代戰爭史札記》
作者:張明揚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漢唐陽光
【紅星書評】
這個「紙上談兵」的人,會糾正你對古代戰爭的所有錯誤想像
◎葉克飛
小時候書籍匱乏,最愛的讀物便是評書的實體版。拿著木頭刀槍在院子裡與小夥伴扮演各路名將好漢,你來我往大戰三百回合也是常事。
多年後,在舊書網等渠道收了大量評書,再看已是味同嚼蠟。一來是因為套路太過單調,不是被困孤城單騎搬兵,就是敵軍營中有失散多年不知自己身世的自己人,少不了老道軍師、負責搞笑的福將、專職陣前招親的小白臉和無所不能的女將。二來則是因為評書中描述的戰場太過簡單失真,武將單挑,小兵一邊看,贏了就往上衝,輸了就撒腿跑。
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單挑只是民間想像,真正的戰爭肯定不是這回事。但對於古代戰場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多數人仍不瞭然,甚至存在許多錯誤認知。
正如《紙上談兵》一書的作者張明揚所說:「『演義談兵』很不靠譜,比如《三國演義》的戰爭模式就是『放火』和『單挑』:從頭到尾都在放火,火燒烏巢、火燒博望坡、火燒新野、火燒赤壁、火燒藤甲兵。」
影視劇的泛濫也讓這些錯誤認知被固化,那些運籌帷幄、用兵如神,不過是神話般的想像。
《紙上談兵》精選從先秦到清代的十三場經典戰役,結合古代文獻記載與軍事理論,解讀決定戰爭勝負的多重因素與細節——兵種、裝備、兵器、戰術、後勤、地形、陣法等,還原古代戰場實況,廓清後世演繹的兵家傳奇。這一系列操作,恰恰可以糾正人們對古代戰爭的那些錯誤想像。
比如正規軍的戰鬥力問題。在大多數人的認知裡,「正規軍」代表著同時代的最強戰鬥力,起碼比流民軍要強。但張明揚在書中寫道:「對於正規軍的崇拜更像是一個現代觀念。」
最典型的例子當屬東晉時期的北府兵。這支部隊由北方半武裝流民組成,作戰經驗豐富,能夠硬扛騎兵衝鋒,其組織力和紀律性甚至還優於同時代的正規軍。這是因為它的組織構成類似私兵與部曲的性質,可算是休戚與共的武裝利益集團。從中國古代兵制來看,這種組織結構的戰鬥力大多數時候都強於正規軍。畢竟,「在缺乏國家觀念的中古時代,正規軍往往意味著『不知為何而戰』,與上級將領和同袍缺乏情感利益紐帶,在迎擊騎兵衝鋒這種高風險的戰鬥中,大概率的行為模式就是潰散保命」。
《紙上談兵》一書所選取的十三場經典戰役,一多半都是民間耳熟能詳的評書素材,比如長平之戰、楚漢戰爭、諸葛亮北伐、淝水之戰、嶽飛戰兀朮、朱棣北伐和寧遠之戰等。也正是這些被評書與影視劇極力渲染的戰事,在書中被儘量還原,剝繭抽絲,道出真相。
比如著名的「朱仙鎮大捷」,稱宋軍以五百騎兵大敗十萬金軍,更有「八大錘大鬧朱仙鎮」這個《說嶽》最經典情節。但在史學界探究之下,它被視作子虛烏有之戰,「更為穩妥的說法可能是,嶽家軍有可能曾經到過朱仙鎮,也不排除發生過小規模前哨戰的可能,但『大敗十萬金軍』這樣大規模戰役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而在這場不存在的「大捷」之後,張明揚探討的是那個經典問題:如果嶽飛沒有被召回,有沒有機會直搗黃龍?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儘管嶽家軍連戰連捷,金軍後方又有反金義軍攪局,但宋金的實力對比,絕非《說嶽》裡那樣一邊倒。宋軍或可收復河南,但連能不能守住都是未知數。金軍雖敗,但元氣猶在,幽燕之地也不適合宋軍作戰與補給。所以,即使沒有政治掣肘,單從軍事角度來說,直搗黃龍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決定戰爭走向的,並非只有軍力對比,還有政治、經濟、氣候與武器等多種因素。關於火器的使用,一直是歷史迷們熱衷探討的問題。在許多人看來,明代火器運用已經非常廣泛,但到了滿清時代,似乎又回到了刀槍棍棒的時代。因此有人推斷,如果明朝不亡,會不會有可能從火器與鳥銃演化出近現代熱兵器。
但在《紙上談兵》一書中,「寧遠之戰紅夷大炮進化論」一章以著名的紅夷大炮為線索,剖析了明代火器的發展。
與許多人想像不同,雖然早在明成祖朱棣時代就成立了神機營,火器在明軍中已有相當程度的普及,但到了明末,明軍無論火器還是城防,其實都已落後於西方。袁崇煥所修築的寧遠城牆,不但加厚加高,還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西式築城方法,甚至有人認為寧遠城取法西方稜堡,以確保火器射擊角度和火力覆蓋面積。
袁崇煥的禦敵戰略,則是「虜利野戰,惟有憑堅城以用大炮一著」。徐光啟親自從澳門採買的「紅夷大炮」,是當時大明朝境內最先進的大炮,這也是紅夷大炮第一次投入實戰,進而有了寧遠大捷。
紅夷大炮的出現是因為薩爾滸之戰的慘敗,徐光啟深感明軍現有的火器,甚至也包括作為第二代火器的佛郎機,已經無法應對新的戰爭形勢,於是選擇了紅夷大炮。這種英國在16世紀後期經過火炮改革後生產的一種早期加農炮,與佛郎機相比,在設計和製造上已融入一定的數理知識,在射程、殺傷力、安全性、射擊精度方面又有了全方位的提升。
那麼,為什麼紅夷大炮未能力挽狂瀾?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顛覆了許多人的認知——後金的成長甚至後來居上。在寧遠之戰後,皇太極已經意識到單純依靠騎射無法適應戰爭需要,於是仿製紅夷大炮。
特別是在決定性的松錦之戰中,清軍擊垮了洪承疇率領的13萬步騎精銳,這也是明軍在關外的最後一支野戰軍。清軍的大炮在此戰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在東亞有史以來最大的火炮對戰中,徹底壓制了明軍的炮兵。
正如麥尼爾在《競逐富強:公元1000年以來的技術、軍事與社會》中所說,歐洲長期的列國林立帶來激烈的軍事和政治競爭,由此產生的生存壓力迫使各國必須不斷進行軍事技術和軍事體制變革。明清鼎革之前長達二十餘年的大規模軍事對抗,同樣為雙方營造出一個研發、裝備和應用新型火器的「絕佳」競爭環境。
《紙上談兵》的戰爭敘事,既有「直搗黃龍」的宏觀探討,也有紅夷大炮這種細分領域的脈絡梳理。多層視角的投射,不但有趣,也讓戰爭脫離了簡單的成敗論,同時修正固有的各種錯誤認知。
(作者系專欄作家,著有《金庸政治學》等專著多部)
【紅星書評】
戰爭這件事,紙上談兵就好
◎張明揚
說起來,我第一次對中國古代戰爭產生概念,應該是小學時看《三國演義》。
在我那時的概念中,中國古代戰爭大約就是由「計謀」和「單挑」構成的。所謂計謀,就是像《三國演義》那樣放了一整本書的火,火燒烏巢、火燒博望坡、火燒新野、火燒赤壁、火燒藤甲兵,似乎三國鼎立基本靠火;說起單挑,就是像《說唐》那樣有一群像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慶和羅成這樣的頂級戰將,打仗基本靠武將單挑,單挑贏的全軍壓上,輸的全軍潰敗,打仗就和打擂臺一樣,後面那些兵就是啦啦隊。
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對中國古代戰爭的理解恐怕至今仍然沒有超越《三國演義》《水滸》《說唐》和《說嶽》這些古典小說所建構的「平行世界」。
又或者,大多數人和曾經的我一樣,已經知道小說裡描寫的戰爭場面不靠譜,但中國古代戰爭究竟怎麼打,還是不知道。但不知道一點都不丟人,中國曆朝歷代的史官也未必搞得清楚,而那些搞得清楚的古代武將又大都沒文化,沒什麼機會將戰事記下來傳世。
這也正如由費正清等海外漢學家所著的《古代中國的戰爭之道》一書所說:「儒生掌握了軍事史的書寫,將軍事史降低到寓言和傳奇的層次。史家省去了記錄戰爭中複雜多變的技術的麻煩,也進一步鼓勵了紙上談兵。」
這本書就是我這些年來對「中國古代戰爭究竟怎麼打」這個問題的摸索過程,而這個過程可能持續了十幾年。
我必須誠實地承認,我的摸索仍然停留在「紙上談兵」的層次。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實際戰爭經驗的軍史愛好者,基於各類資料論文、各種軍事著作,再附加一些必要的推演,懷著惴惴不安的誠意,才寫下的《紙上談兵:中國古代戰爭史札記》。但我想,「紙上談兵」總好過「演義談兵」「傳說談兵」吧,而這後兩者,正是我們此前主流的談兵方式。
打個比方,和嶽家軍對陣過的「拐子馬」,一直被視作「連環馬」,以訛傳訛了數百年,直到有軍事經驗的乾隆發現不對,對「拐子馬即連環馬」的說法提出了質疑,認為在實戰中不可行,這才開始更正。這樣一個有違基本軍事常識的荒謬說法能流傳幾百年,可見「傳說談兵」的威力之大。
雖然這是一本「紙上談兵」之作,但就像趙括也熟讀兵法一樣,我也有幾本書想特别致敬,是它們首先打破了中國古代戰史研究的沉悶局面。
首先是曾瑞龍先生的《經略幽燕》和《拓邊西北》,這兩本出版於本世紀初的巨作就像橫空出世一樣,重新定義了中國古代戰史,如果不是曾瑞龍的早逝,這個定義的廣度和深度可能會更加現象級。再就是李碩先生的《南北戰爭三百年》,這極有可能是近十年以來國內最優秀的古代戰史著作,李碩的驚豔思路給了我極多啟發,可能今後中國任何的古代軍史研究,都繞不開李碩。最後是指文烽火工作室的「戰爭事典」叢書,代表了中國民間戰史研究的最高水平,事實上,也是中國戰史研究的最高水平。
戰爭這件事,紙上談兵就好,看點戰爭片就好,我寫給你看就好。
【作家簡介】
張明揚,作家,青年學者,現任梨視頻副總編輯。曾著有《此史有關風與月》、《天命與劍》和《非常之人》等作品,新近出版《紙上談兵:中國古代戰爭史札記》。
圖據本書作者
編輯 鄧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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