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對俠義精神的認識,完全來源於金庸的武俠小說,可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江湖中的人情世故卻總也跳脫不出陷於政治勾心鬥角漩渦的掙扎,於是,主宰自我命運永遠都只是一句虛言,而一旦背負上忠君愛國的使命時,個人的命運就會和國家的命運糾纏不清。
此時,獨立個體被群體利益捆綁後的大義凜然總是帶著幾分悲壯的色彩,所以,相比較金庸小說中政治意味濃厚的江湖俠義,我更加偏愛黑澤明電影裡純粹個體抗爭的武士精神。
沒落後的堅守是對傳統精神的繼承,清醒中的反擊是對底層文化的親近,在黑澤明電影裡,幾乎所有武士的抗爭,都沒有世俗強加的那份責任感和使命感,這就讓自我信念的堅守和自我精神的堅持不摻雜任何私利,也不被任何公利挾持。
小部分因為幕府沒落而失去物質依靠的流浪武士,之所以能夠用生命作為代價換取群體生活的安寧,大概是想要試圖完成對上層統治者的嘲弄,以及對底層貧困者的同情,從而在傳統武士精神分崩離析之際,能夠把維護公平正義的信念和不畏強權的精神傳遞下去。
對於黑澤明執導的《用心棒》這部電影,我不知道已經看過多少遍了,雖然它的名氣不如《七武士》那麼大,甚至連那部抄襲它內容創意的《荒野大鏢客》的風頭都不如,但這並不妨礙影迷對這部電影的喜愛,因為它故事內容的簡單純粹,更因為它對傳統武士精神的完美詮釋。
一個流浪武士用丟棍棒的方式選擇了通往某個小鎮的道路,可萬萬沒想到,在這個小小的鎮子中卻存在著兩股勢力的對抗,這讓原本平靜祥和的居民生活充斥著緊張壓抑的氛圍。綢市和酒市因為劍拔弩張無法正常運營,混亂不堪的秩序下是底層百姓艱難的生活困境,於是,出於純粹對公平正義追求的信念,這個叫三十郎的武士開始扛起了拯救小鎮的責任。
電影並沒有交代三十郎這麼做的目的,而是通過他對小鎮各種不同階層群體的態度,間接地呈現出他身上一直存在的最為傳統的武士精神。拋開集體利益以及國家大義的束縛,回歸個體本身對於內心自我信念的堅守上來,如果說,小鎮中的所有人都屬於現實主義者,那麼,三十郎這個理想主義者的出現,大概也代表了黑澤明想要在時代發展中挽留傳統武士精神和重塑理想信念的期望。
失去依附的流浪並不代表隨波逐流的精神淪喪,食不果腹的悲慘並不代表苟且麻木的信念丟棄,真正的大俠從來都是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心底無私天地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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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陷於混亂,幕府逐漸衰敗,曾經輝煌的武士開始成為社會邊緣的人物,在生存都無法保障的前提下,一部分武士選擇投靠黑惡勢力充當打手,一部分選擇自降身價為金錢充當殺手,只有少部分人依舊帶著理想試圖維護岌岌可危的社會秩序,這便是《用心棒》發生的時代背景。
電影採用以小見大的手法,將三十郎這個理想化個體放到了失去法律和道德庇護的現實小鎮裡,這樣,從一開始似乎就營造出一種理想對現實的渺小態勢。小鎮中原本同屬一個組織的清衛兵和醜寅,因為名利之爭開始拉攏人馬相互殘殺,此時,底層民眾敢怒不敢言的躲避,以及官員視而不見的麻木,恰恰反映出殘酷現實社會中根深蒂固的醜陋思想。
和平穩定和公平正義每個人都嚮往,關鍵是誰能能夠用行動支持這種嚮往?
影片用小鎮暗指國家,用三十郎暗指少數堅守信念的個體,用清衛兵和醜寅兩股勢力暗指私慾橫行的群體,黑澤明這部電影裡的這些暗指或許顯得刻意了些,但卻正是這種刻意,堅定的表達出傳統武士精神在時代發展中存在的必要性。
《用心棒》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頹敗,三十郎因為討口水喝而接觸到了小鎮的第一戶人家。在這戶人家裡,兒子因為賭博借了很多債,綢緞因為幫派爭鬥無法賣出,物質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他們的精神也在走向自我麻木,口頭上的譴責行動上的苟且,視而不見等於認同,袖手旁觀等於同流合汙。
小鎮裡的所有人幾乎都知道造成這個社會秩序混亂的根源,可卻都只敢躲在家裡發牢騷,而從不敢聯合起來積極維護自我權益,所以,我之前說的頹敗感覺,並不僅僅指的是環境,更是精神。為了能夠扭轉這種頹敗局勢,導演就特意安排了三十郎這麼個人物來到小鎮,並且利用計謀一次次的與幫派周旋。
三十郎並不認識小鎮的任何人,卻可以冒著生命危險去剷除幫派,在絕大多數觀眾和小鎮人眼裡,三十郎的這種行為顯得有些荒誕甚至多管閒事,其實,這正是導演從一開始就埋下的誤導性觀影情緒。
大家都在現實中浸泡久了,過分的名利追逐難免會蒙蔽人心,此刻,觀眾和小鎮平民在面對強權霸權操控時,忍讓和逃避就成了本能的選擇,這是每個時代都無法規避的小農封閉心態。所以,三十郎出現的目的不僅僅只是成為伸張正義的代表,同時也是戳破強權橫行和群體麻木的利劍,然後冷靜地告訴所有人,該去堅持什麼?該去爭取什麼?
影片裡,飯館老闆從剛開始怯懦不敢面對惡霸,到最後在三十郎影響下加入到反抗行列,即便被醜寅抓起來也沒有絲毫畏懼;棺材鋪老闆剛開始只看重利益,對於人命充滿藐視,到後來間接地幫助著三十郎,也和飯館老闆一起瞞著醜寅救下了受傷的三十郎;就連鄉鎮管理者也從之前放任自流的麻木態度到最後慢慢產生了變化。
我想,當一個苟且封閉的現實環境中,突然闖入帶著理想主義信念的鬥爭者時,個體在對抗強權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信念和精神傳遞的過程,只是,這個過程可能有些漫長,甚至必須經過慘痛代價才能給予麻木群體思想上的震撼。
此刻,三十郎不帶個人私利為小鎮爭取和平穩定的抗爭過程,我居然會想到了中國的革命前輩們來,如果拋開政治元素單純分析混亂環境中的精神和信念堅守,二者是很有相似性的。
在我看來,無論是日本傳統的武士精神,還是中國傳統的俠義精神,它從來就不應該只是空洞的口號,而是應該成為強有力的行動。從個體的行動帶動群體的行動,從個體的精神擴散成群體的精神,從個體的信念形成群體的信念,最終,社會秩序穩定背後不僅僅是物質支撐,更重要的還有精神和信念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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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影片中對於傳統武士精神的討論,不僅僅局限在內部的自我蛻變,同時還有關於外部環境的分析,尤其是新舊時代交替中,新事物的出現對於舊事物的沉重打擊。雖說推陳出新是時代發展趨勢,可是,從舊事物中篩選出的精華也應當成為社會發展重要的組成部分。
影片裡,除了三十郎這個拿著傳統武士刀的浪人,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對於小鎮未來走向出現過影響,他就是手拿西方手槍的卯之助。
影片中武器的轉變,尤其是從冷兵器到熱兵器的轉變,具有很深的歷史意義。西方火器代表著西方文化,不加篩選的西方文化入侵總是會對東方傳統武士精神造成傳承上的困境,這從卯之助拿著武器盲目自信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物質上提供的便利讓他精神上出現斷層,雖然手槍暫時性地制服了三十郎,可卻並沒有給他帶來長久的穩定。
其實,從這裡就可以看出黑澤明對於傳統武士精神日漸凋敝的某種擔憂,因為火器對刀的場景,在《七武士》《影子武士》等電影中同樣出現過,這已經不單單只是個體對抗黑惡勢力,更帶有傳統和現代的對抗。
文化與文化的碰撞往往應該是兩種精神的相互影響,不能說哪種精神更好,我們要做的其實就是堅守傳統精神中的長處,然後利用與時俱進產生的新精神作為補充,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所以,在《用心棒》中,黑澤明自始至終都沒有讓三十郎這個角色有絲毫放棄的念頭,同時,也利用卯之助最後用槍指著三十郎,而三十郎冷靜等待著槍響的態度,來說明自己已經做好了迎接新時代的準備。
該來的總會到來,該走的總會要走,站在時代發展的埠,感傷大可不必,我們能做的就是如同三十郎那樣,堅持獨立自主的精神和對公平正義嚮往的信念,這是對傳統精神的傳承,還有就是冷靜看待變化,坦然接受變化,這是對現代精神的融合。
影片結尾那段瘋癲的敲著「喪鼓」的場景,簡直就是神來之筆。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對舊時代的告別,但在我看來,我更願意把它看作是為過去麻木封閉和放縱的小鎮群體精神敲起的喪曲。如果自己都不振作,怎麼可能要求更多人振作,所以,我想三十郎通過這次抗爭,應該是將傳統武士精神的種子播撒下來,大概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我願意懷著這份美好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