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紅執導影片《媽閣是座城》,由白百何、吳剛、黃覺領銜主演,劉嘉玲、曾志偉友情出演,錢小豪、梁天、彭敬慈、魏璐主演,今天在國內上映。
影片改編自嚴歌苓同名小說《媽閣是座城》,以賭城「媽閣」為背景,描寫了遊走於賭場內外、靠追債討生活的女疊碼仔梅曉鷗和三個男賭徒之間的故事。
《媽閣是座城》預告片
本月初,我們邀請作家嚴歌苓、導演李少紅、央視主持人夢桐,在北京王府井書店一起對談了《媽閣是座城》,以下是作家嚴歌苓的分享部分。
到澳門賭場學賭博,體會賭徒的心理
夢桐:《媽閣是座城》這部電影就要在大銀幕跟大家見面了。我們還是要先來聊聊《媽閣是座城》這部書。我非常驚訝,因為您在三部長篇巨著之後出版了《媽閣是座城》,第一次以賭場和跟賭徒相關的題材來推出的一本巨著。我很想知道您當時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選擇這樣的題材?就像您說您是帶著懷疑和推理寫出的這本書,當時為什麼選擇這樣的題材?在選擇這個題材之前做了哪些案頭的準備?
嚴歌苓:其實我這個人就是愛聽故事,我的一些好朋友裡面有很多所謂的成功人士,大概身家都有幾個億的人,他們講到他們朋友當中誰誰誰是一個賭徒,賭得怎麼樣怎麼樣,反正那個故事情節講得特別有戲劇性,我聽完以後就覺得這可能是一個好故事。然後就去了澳門,第一次給我講給大賭場工作的人就是一個女的,所以我想把這個疊碼仔寫成一個女的,這個人就是主人公梅曉鷗的雛形。後來我又碰到一個男疊碼仔,他跟我講了很多情節,簡直太精彩了,很多都用不上。我希望在我的小說裡面能夠去戲劇化,所以有很多血淋淋的東西都用不上。
就這樣我開始到澳門賭場學著賭博,因為我覺得如果我自己不做一個賭徒,體會不到賭徒的心理。我做了賭徒以後,實際上也沒有體會到賭徒的剎那之間又高興,剎那之間又沮喪,他們所說的三更窮、五更富、天亮了進當鋪,這些都沒有感受。但是我還是輸掉一些錢,也贏了很多錢,但是我沒離開,我還想再多學一點那種技巧,後來發現所有的錢都輸光了。所以賭我是學會了,怎麼翻牌,怎麼弄一些技巧性的東西,而且這種賭的技術用到小說裡,因為它會幫到小說人物心理的變化、心理活動,我覺得我付出了四萬多塊錢的學費還是值得的。
「達康書記」吳剛飾演賭徒段凱文梅曉鷗:既有天使的東西,又有魔鬼的東西
夢桐:我覺得梅曉鷗身上有很複雜的一面,但同時她也有很簡單的一面,比如她對於情感的第一判斷,她身上是很複雜的個性,您在塑造這個人物的時候希望賦予她怎樣的特性?
嚴歌苓:我很喜歡這個複雜性,因為賭場是非常藏汙納垢的,給人家感覺它是一個出贏家的地方。什麼是贏家?你贏了一把大錢肯定是贏家。還有的人輸了站起來就走不再回頭,那也是贏家,這種贏家是更可貴的贏家。梅曉鷗對一個輸了的人,承認輸了的人勇敢的離開賭場,這樣一種贏家的佩服,和對一直輸下去的人,沒完沒了地輸下去的這種厭惡和鄙視,再加上她是一個女人,她總感覺輸者是我塑造出來的,是我把他弄到這個境地的,她又有一種我想把他扶起來的母性的慈悲心。所以她這個人,你講不準她是什麼人,她又有天使的東西,又有魔鬼的東西。首先她把這幫男人引誘到、勾引到賭場裡來,她是有關係的,對他們最後的墮落和失敗她是有關係的。但是她又恰恰在他們完全輸的變成社會渣滓的時候,她又把他們撿起來,把他們聚合起來,感覺自己又是贏家,所以非常複雜。
白百何飾演女主梅曉鷗當時找白百何來演,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她能夠演好一個多層次的女性,能夠讓別人來接受她身上不太美好的東西的一個人,她有那種楚楚可憐的東西,又有知性的東西,所以我聽少紅說找到白百何,我鬆了一口氣。
白百何的表演非常可信
夢桐:您覺得梅曉鷗非常難演,您覺得白百何就是梅曉鷗嗎?
嚴歌苓:她的可塑性特別大,她可以演花旦也可以演青衣,她身上能夠出現的層次。如果大家覺得梅曉鷗怎麼像聖女一樣,這樣就完了。如果覺得這個是反面人物,就是一個壞女人,那也完了。白百何可以讓人家感覺到,她的表演是非常可信的;她受害其中,又去加害於人,最後又去救贖人,我覺得她的表演實力,包括她的形象,讓我感覺她是很勝任的女演員。
夢桐:您覺得在女主人公和三位男主人公之間的感情糾葛,當時您是怎麼想到把他們這幾個人的關係,最終呈現出這樣複雜的故事出來?這是很有意思的故事。
嚴歌苓:我有一個女朋友跟我講,這個女人跟那個男的之間非常曖昧的關係,讓他感覺有可能性,這種情況下可以辦成太多事。所以梅曉鷗是非常聰明,也非常警惕;她維持每個男客戶,她要維持這樣一種容易辦成事的狀態,讓他們感覺到有可能性,使他變成她的獵物,她得維持住,稍微不注意,過線了,她就失去太多東西,她又不愛這些人。這三個人,梅曉鷗實際上是用她的妻性、母性,都用出來了。你看這幫人,被弄成「糟粕」了,她又覺得都是因為我的關係,有的時候她有一種原罪感,這就是為什麼不是一個好演員演不了的原因。這三個男人很代表一些已經在社會上成功的所謂的高端人口。經過三十年的變化,他們突然有錢了,從一個階層變成頂層的人,但他們又沒有這樣一種準備,他成為頂層的人沒有做好準備,他有很多焦慮和空白的地方,他都沒有辦法知道怎麼去填,他那種精神上的空虛感,這個女人和賭博,這兩件事給他帶來的是非常好的填補,梅曉鷗隱隱約約有一種可能性,在情感上她變成一種曖昧狀態,她可能會成為他的一個女性的伴侶。所以我覺得這三個男的選的非常絕配,非常好。
黃覺飾演藝術家史奇瀾黃覺也選的非常好,他有一點帥、有一點渾的感覺也是非常好的選擇。我也很激動,因為這本小說終於要變成另外一種形式,讓大家用另外一種感覺接受這個故事,我本身也是非常期待,這個電影到今天出來也是很坎坷,前前後後有過多次的對這個故事的顛覆,能夠出來,不管怎麼樣,這次要在大銀幕上看見了。
劇本很忠實於原著
夢桐:在整個作品呈現到大銀幕的過程當中,遇到的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您應該也是全程參與編劇,有沒有碰撞出一些火花?
嚴歌苓:我們還有一個很好的編劇,蘆葦,最開始,我是前期編,後來蘆葦是後期編,少紅導演呢,看起來是非常開放、自由,隨便怎麼編都行,但實際上她非常執著,她要的東西你沒給她寫出來,她堅決不放過你,她是這樣一個導演。當然我們的碰撞是,給我的編劇這個行當非常有價值的訓練,因為這個行當確實需要不斷訓練,它不像小說更依賴於自己的才華和你本身的精神境界,但是編劇確實要不斷地訓練和磨鍊自己。
夢桐:您在拍攝過程當中去探班嗎?
嚴歌苓:他們在葡京拍的,我去看了。也很巧,當時《芳華》在深圳和廣州路演,正好很近,我就去了。馮小剛還說他拍的時候我怎麼沒去探班,說我這還專程跑澳門去看了。我去的時候大颱風剛走。
夢桐:您覺得這部電影是否完全忠於您的原作?能夠把您當時想表達出來的全部呈現出來?
嚴歌苓:還是挺忠實的,連很多臺詞都是從小說裡面扒出來的。
先看電影?還是先看原著?
夢桐:我在看有原著小說作品改編電影的時候,我一般先看電影,再轉過頭來看原著本身。您一般是什麼樣的習慣?
嚴歌苓:因為我是一個讀書人,我也是寫書人,所以我在一些好書剛上市的時候就會發現,因為我去看書評,特別是《紐約時報》的書評會介紹這些書,我發現一些名字是我喜歡的作者,我就會買來看。一個書的出版到一個電影的出世,中間有很多年的時間,比如《英國病人》那本書剛出來沒多久,我的同學就跟我說有一本書特別棒,然後我就看了,大概十幾年以後電影才出來。
夢桐:您看到那部電影以後,您先看的原著,又看的電影,當時您心裡覺得這種反差大嗎?是什麼樣的感受?
嚴歌苓:我覺得兩個都是好作品,因為這本書是非常文學的,幾個人的角度,很難把它按照小說的格式、風格來改劇本,但是這個導演是很有才華的導演,他自己寫劇本也寫得很好,把它改成了完全是導演版本的故事。所以我覺得兩個都是好作品,這個電影我也非常喜歡。把一個原著徹底改成另外一個樣子,很不同於原著的,而沒有被人罵,我覺得這是很少見的例子。很多喜歡小說的人有的時候會不原諒導演,實際上這個事情沒有發生,大家還是都很喜歡這個電影。你看《尤利西斯》《洛麗塔》,拍一次被人罵一次。
寫作的白金法則
提問:尊敬的嚴歌苓老師、李少紅導演你們好,我是北京小記者團的杜佳瑞(音)。我知道嚴老師創作的作品特別棒,履履獲獎,這次您的代表作《媽閣是座城》被李少紅導演拍成電影,能不能給我們講講寫作的黃金法則?如何才能寫出一篇好文章?一部好作品?
嚴歌苓:黃金法則?我可能給你講一個白金法則(笑)。法則就是你要對別人的故事感興趣,所以你總是打開你的聽覺聽別人講故事,我們生活當中每個人都在閒聊,每個人都在聊一件有趣的事,或者聊天的人認為有趣的事情,所以你要注意去聽,能夠從生活當中聽到哪怕是細節,比如這個人怎麼排隊、怎麼插隊的細節,因為細節是最難創造的,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編,但是細節如果不真實,你編出來的所有東西都顯得非常假。這個是聽,主要聽細節。我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這是我的法則之一。
第二是你要多讀書,要讀別人的好的小說、文學作品,要給自己建立一個很好的文學基礎,比如你要把世界名著、經典著作爭取都讀完,然後你再不斷地讀現當代好作家的作品,這樣你就知道什麼樣的文字寫出來,這種語言是好的文學語言,而不是粗製濫造的語言。
這兩個法則有了以後,第三個,現在騰訊上面經常出現很多新聞,你也去讀讀這些故事,這些新聞有的時候會給你提供一個故事原型。
給每一種人物展現他們人性的平等的機會
提問:我想問一下,您有沒有遇到過好奇心的消逝?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您是如何增加自己認知的邊界,或者保持自己對他人或者對不同文化的好奇心?
嚴歌苓:我覺得好奇心肯定人人都有,但是好奇的東西不同。我的好奇心首先是對人的,對生命的、對植物的,我這個人的好奇心非常廣泛,這麼大歲數了還對很多東西好奇,這大概是我的天性使然吧。
你講到認知這一點,作為作家來說,認知和認同,你不必非得認同才來寫這個角色,你不認同他你也要寫,你應該能夠寫出一個人物來。所以很多時候,作家不能站在一個高度,好像你有仲裁權的,你對人家的道德、你對人家的行為、對人家所有的東西,你站在制高點上對人家有仲裁權,這是作家最要不得的。作家應該跟你要寫的人物和你感興趣的人物(處在)同樣的高度,你沒有仲裁權,你換到他這個角度看這個人的對立面,你應該找到他為什麼會恨這個對立面,如果你站到他的對立面來看這邊的這個人,這個對立面,你同樣能找到為什麼同情他的對立面。還有就是,你要合理化每個人的行為,哪怕他殺人或者放火或者拐帶人家孩子,你能夠放棄你對他的道德的審判和仲裁,而把他的行為合理化,這樣你才能成為一個小說家,你寫每一種人物都是給他們平等的展現他們人性、展現他們行為的一個平等的機會,這就會讓一個小說好看。
*本文選自《媽閣是座城》讀者見面會對談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