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人賈銘《飲食須知》是託名之作,其中南瓜的說法是抄錄《本草綱目》有關內容而成,所謂新大陸發現前我國古籍中已有南瓜的信息均不可靠,我國南瓜應是外來物種。
元人賈銘《飲食須知》是後人託名之作,其中有關南瓜的內容主要應出於《本草綱目》,同時陰瓜、金瓜等所謂南瓜信息為疑似、誤會之言,所謂新大陸發現前我國古籍中已有南瓜的信息均不可靠,我國南瓜應是外來物種。李時珍所說「南瓜種出南番,轉入閩浙」並非指南瓜進入我國大陸後的傳播過程,而是說葡萄牙(佛郎機)殖民者由廣東轉閩、浙沿海尋求貿易,南瓜即由這批番人傳來,時間應在明正德末年以來的20多年間。明人有關文獻信息充分表明,明朝南瓜分布中心不在華南、東南沿海的粵、閩、浙三省,而是明朝南、北兩京間的蘇、皖、魯、冀、晉五省,南瓜首先是在這以南、北兩京為中心,以運河為紐帶,地緣關係較為緊密的區域內傳播擴散而形成分布優勢。綜觀當時中葡外交、商貿關係的具體過程和我國南瓜迅速傳播發展的實際狀況,南瓜更有可能是明正德十五、六年即公元1520-1521年間由葡萄牙使者分別帶到南、北兩京,由此形成以兩京為中心、北略勝於南的分布格局。南瓜、北瓜屬於南瓜不同品種,最初即同時出現,應與這種兩京為中心的分布格局有關,反映了南北不同的品種源頭。
南瓜
南瓜是世界重要的蔬菜作物,我國是南瓜的生產和消費大國,但迄今關於我國南瓜起源的時間和情景仍十分模糊。目前通行的認識是,南瓜原產於美洲大陸,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始為西方所知,引入歐亞大陸。我國南瓜又稱番瓜,就應是這一波新大陸作物世界傳播的結果。也就是說,我國南瓜是外來作物,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後引入的。但是,我國是東亞大陸國家,地大物博,農耕文明極為發達,農作物和相關植物學的文獻資料十分豐富,人們不僅在新大陸發現前的我國文獻中發現一些疑似南瓜的生物信息,甚至還有明確的南瓜食用知識。因此,我國南瓜有可能超越新大陸作物傳播的歷史過程,有著獨立或更早的源頭。這對我國乃至全球南瓜種植史來說,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有必要認真對待。
我國已有的討論大致分為兩派:一派根據我國明中葉以前已有南瓜的記載或疑似信息,認為我國南瓜種植應發生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南瓜的起源應是多頭的,我國有可能是南瓜的原產地之一。另一派認為我國明中葉以前的記載並不可靠或另有所指,我國南瓜必是新大陸發現後輾轉傳入。兩派各執一詞,長期糾結難分。有必要深入檢討考量,以求得合理答案。
我國明中葉以前的南瓜記載均不可信
上述兩種觀點分歧的焦點是對明中葉李時珍《本草綱目》之前有關南瓜記載的看法。論者所說新大陸發現前我國已有南瓜,主要依據兩種文獻:一是元人賈銘《飲食須知》,二是明初蘭茂《滇南本草》。以元人賈銘《飲食須知》更為重要,構成了我國本土原產南瓜說的主要依據,同時也成了對立論者無法逾越而難以自信的一大障礙。
賈銘《飲食須知》(《學海類編》本)電子版書影。卷二「粳米」條內容主要抄錄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十二的相關內容。)
然據筆者考查,兩書有關南瓜的內容都應出於李時珍《本草綱目》之後。所謂元人賈銘《飲食須知》,清中葉以前未見有人提及,清以前至少明中葉以前該書是否存在,值得懷疑。該書抄錄李時珍《本草綱目》的跡象十分明顯,諸食物條內容多取材《本草綱目》藥物「氣味」「主治」「發明」等項目中的宜忌之言。比如「粳米」條的內容與《本草綱目》基本一致,而李時珍按其著述體例一一標明輯錄唐人孫思邈、孟詵、明人汪穎以及本人所說。《飲食須知》沒有這些出處信息,顯然是抄綴李時珍的敘述,略加調整而成。《飲食須知》果蔬類的先後順序也基本沿襲《本草綱目》,其中南瓜內容應主要抄錄《本草綱目》。傳為雲南嵩明人蘭茂所著《滇南本草》的南瓜內容同樣也應出於《本草綱目》。
李時珍《本草綱目》書影,明萬曆刻本。圖中內容為卷二十二「粳」綱,其中粳米「氣味」一目的小字部分依次以「思貌曰」「時珍曰」「穎曰」「詵曰」等引領多家說法,而所謂元人賈銘《飲食須知》的「粳米」條則幾乎完全照抄,只是抹去了這些出處信息。
總之,所謂明中葉之前古籍中的「南瓜」內容,真實性都有問題,有抄述《本草綱目》的現象,不能作為美洲新大陸發現前我國已有南瓜的證據。
明中葉以前陰瓜、金瓜等疑似南瓜均不宜視作南瓜
同時又有一些未蒙南瓜之名而被疑為南瓜的信息,被今人視作我國南瓜起源的證據,也值得商榷。
首先是陰瓜。此說源於元王禎《農書》,李時珍引述其說,稱「疑此即南瓜也」。王禎所述確實與南瓜相似,但有學者指出,王氏所述緊接甘肅一線甜瓜後,所指應是甜瓜之類。又稱陰地種之,與南瓜生長習性不合。另王禎稱見於浙江,而明以來浙江各類方志未見任何後續對應的記載,王禎所說或為誤記,性狀也更似硬皮甜瓜,與南瓜的聯繫全本李時珍之疑,不足為據。
其次是所謂金瓜。金瓜作為瓜名,我國宋以來古籍陸續記載,有甜瓜、黃瓜等多種指涉,主要指甜瓜中的黃皮品種,南瓜之名流行前的金瓜不能視作南瓜。
明中葉以來我國文獻中的南瓜信息持續增加
我國本草、農書等文獻中的南瓜信息主要有七例:(一)田藝蘅《留青日札》,隆慶六年(1572)。(二)李時珍《本草綱目》。(三)王世懋《學圃雜疏》,萬曆十五年(1587)。(四)江瓘(1523-1562)《名醫類案》,由其子江應宿歷時19年補訂完成,跋文作於萬曆十九年。(五)周文華《汝南圃史》卷一,萬曆四十八年。(六)王象晉《群芳譜》,天啟元年(1621)。(七)王芷《稼圃輯》,作於明天啟、崇禎間。
《中國地方志聯合目錄》著錄明代方志935種,包含南瓜記載的共118種。出現最早的是嘉靖四十年(1561)的河北《宣府鎮志》,最晚的在崇禎十五年(1642)。《本草綱目》出版前的31年共有29種,《本草綱目》出版後至萬曆末的28年為56種,天啟、崇禎間的24年為33種。
明嘉靖四十年(1561)《宣府鎮志》最早記載南瓜,且南、北兩瓜並載。(電子書影)
兩類文獻出現的時間大致同時,從嘉靖後期以來,構成了一個時間緊密相連、數量不斷增加的過程。與所謂元代、明初南瓜信息那樣極度零星碎片化的情景明顯不同,形成南瓜傳入後持續發展、不斷密集的歷史信息鏈,充分顯示了我國南瓜起步於明中葉並迅猛發展的客觀事實。
我國南瓜應是明正德末年由葡萄牙使者傳來
關於我國南瓜的來源和途徑,以李時珍所說最為明確:「南瓜種出南番,轉入閩浙,今燕京諸處亦有之矣。」人們一般多認其意是說南瓜從東南亞國家傳來,轉入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區,再北上傳到北京一帶。
其實不然。李時珍生活的嘉靖、隆慶、萬曆初年,正是15世紀末期、16世紀前期美洲新大陸和沿非洲海岸至印度洋航線發現後,以葡萄牙為首的西方殖民勢力大舉東來,我國華南、東南沿海開始遭遇西方殖民滲入的時代。李時珍所說不是南瓜進入我國大陸後的傳播過程,而是當時隨著海外勢力輾轉來犯而傳入的情景。
李時珍身處內陸蘄春,沒有到達廣東、福建、浙江的任何經歷,不可能了解此間葡萄牙人與我國交往的細節,更不可能掌握南瓜傳播的具體進程,只是根據當時南番即葡萄牙商團輾轉來犯的大致走向,視作南瓜傳入我國的來源和途徑。明人稱葡萄牙為佛郎機,不知其國所在,誤以為在滿剌加(馬六甲)附近,因而也視為南番。
進一步考慮明嘉靖四十年(1561)以來的10多年間,從北方的河北、山西、山東到長江流域的江蘇、安徽、江西,都有方志記載南瓜,南瓜實際進入我國的時間應該更早一些,有必要上溯到嘉靖初年而不是嘉靖中葉。就葡中早期關係的整個過程看,另一種情景更有可能,這就是葡人來華之初即正德十五、十六年間(1520-1521),葡萄牙使者皮萊資及其隨從翻譯火者亞三一行北上南京和北京,直接帶到南、北兩京。
《大明輿地圖·輿地總圖》(美國國會圖書館藏)之京師(今北京)附近地區。自宣府鎮(駐今河北宣化)以南之河北、山東諸州縣幾乎都種植南瓜。
明朝南瓜分布中心在南、北兩京之間
受李時珍所說南瓜出南番、轉閩浙、至燕京的影響,今人論南瓜初傳多以廣東、福建、浙江三省為起點和中心,由南向北逐步傳入內地的。但將明朝記載南瓜的118種方志分省統計,得出的結果則完全不同。
《中國地方志聯合目錄》所收935種明代方志分省統計,數量排在前十位依次為江蘇(含上海)、浙江、河南、河北(含北京、天津)、福建、安徽、山東、山西、廣東(含海南)、江西。而按記載南瓜的數量排列,排在前十位的依次是山東(19)、江蘇(17)、河北(15)、山西(15)、安徽(13)、浙江(13)、江西(7)、河南(4)、福建(4)、陝西(3)。粵、閩、浙三省現存方志的數量並不少,但三省記載南瓜的方志數量並不突出,與存世方志數量的比例更是遠居其後。浙江、福建現存明代方志數量遙遙領先,但南瓜記載的數量卻大大落後於河北、山東等省。廣東現存明代方志數量與山西相當,而南瓜記載卻遙居其後。這充分說明,粵、閩、浙三省遠不是南瓜傳入我國的發祥之地或最初的分布中心。
《大明輿地圖·輿地總圖》(美國國會圖書館藏)之南京(今屬江蘇)附近地區。長江以北地區即今蘇北、皖北諸州縣幾乎都種植南瓜。蘇南的鎮江、常州一帶也多見種植。
數量排在前面的蘇、皖、魯、冀、晉五省才是明代南瓜種植分布的中心地帶,它們由京杭運河南北貫通。我國的南瓜首先是在這以南北兩京為中心,地緣關係較為緊密的南北帶狀區域內迅速傳播而形成分布優勢,進一步傳向全國的。
南、北瓜的稱呼反映了南瓜傳來之初不同的品種源頭
南瓜名稱中最令人稱奇的是,與南瓜同時出現了北瓜。嘉靖四十年最早記載南瓜的河北《宣府鎮志》即同時記載有北瓜,118種記載南瓜的方志中,南、北兩瓜並載共有25種之多。
明人各類北瓜信息多與南瓜並舉,所謂北瓜是南瓜之一種。南、北瓜的差別有形狀方面的,南瓜多是扁圓形,北瓜則多呈葫蘆形。更重要的還是顏色方面的,成熟的南瓜或黃或紅,而北瓜成熟時皮色多為深綠、青黑或像西瓜一樣有條紋。
北瓜。明人所說北瓜,老熟時皮色仍深綠,果型稍小,今河北省行唐、井陘等地有見。此為行唐縣九口子鄉上莊村任彥國所攝貯存越冬的北瓜,2018年3月5日。
為什麼以南、北而不以皮色分稱,耐人尋味。清《(光緒)黃巖縣志》一段說法,多少給我們一點啟示:「南瓜俗名南京瓜,實大如缽;北瓜差小,俗名北岸瓜,以來自江北也。」這一說法不知所據,或是當地民間口耳相傳,保存了一絲南、北瓜名稱由來之始的歷史記憶。
南瓜在我國的傳種決非一蹴而就、一瓜單傳,應有不同的途徑、來源或機緣。最初所傳至少應有兩個主要品類,分屬長江南、北兩岸,更有可能是葡萄牙使者在南、北兩京時以不同南瓜或瓜種分別授受,而形成南、北不同的品種體系。隨著種植的不斷擴展而會流並見,性狀、質量明顯不同,人們遂以南、北分別稱之。這也進一步說明,我國南瓜最初的分布中心在南、北兩京之間,而不是華南、東南沿海。
總結我們的論述,元人賈銘《飲食須知》是託名之作,其中南瓜的說法是抄錄《本草綱目》有關內容而成,所謂新大陸發現前我國古籍中已有南瓜的信息均不可靠,我國南瓜應是外來物種。李時珍所說「南瓜種出南番,轉入閩浙」並非指南瓜進入我國大陸後的傳播過程,而是說葡萄牙(佛郎機)殖民者由廣東轉閩、浙沿海尋求貿易,南瓜即由這批番人傳來,時間應在明正德末年以來的20多年間。明人有關文獻記載充分表明,明朝南瓜分布中心不在華南、東南沿海的粵、閩、浙三省,而是明朝南、北兩京間的蘇、皖、魯、冀、晉五省,南瓜首先是在這以南、北兩京為中心,以運河為紐帶,地緣關係較為緊密的區域內傳播擴散而形成分布優勢。南瓜更有可能是明正德十五、六年即公元1520-1521年間由葡萄牙使者分別帶到明朝南、北兩京,由此形成以兩京為中心、北略勝於南的分布格局。南瓜、北瓜屬於南瓜不同品種,最初即同時出現,應與這種兩京為中心的分布格局有關,反映了南北不同的品種源頭。
(《我國南瓜傳入與早期分布考》,原載《閱江學刊》2018年第2期。作者:程傑,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文章經作者授權轉載,圖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網 http://www.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