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豐子愷,必然就說到「緣緣堂」。這座由弘一法師賜名的家園,最初始於上海永義裡寓所,豐子愷繼而於1933年在家鄉石門灣花費6000大洋建成。「緣緣堂」系豐子愷親自設計的,「構造用中國式,取其堅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風,取其單純明快。一切因襲,奢侈,煩瑣,無謂的布置與裝飾,一概不入。全體正直,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沉樸素之美」。豐子愷在此生活了六年,度過了一生中最悠閒舒適的時光。遺憾的是,「緣緣堂」在1938年1月毀於日軍炮火中。
1937年,豐子愷與幼女豐一吟在「緣緣堂」前院花壇上留影
「緣緣堂」不僅是豐先生的故居,更是他的精神家園。他的一生始終未離開「緣緣堂」三個字,為此他創作了大量以「緣緣堂」命名的散文集。《緣緣堂隨筆》是豐子愷的代表作,1931年1月開明書店出版,收文20篇,影響深遠。1937年,開明書店出版《緣緣堂再筆》,收文20篇。1956-1963年期間,豐子愷又發表了大量的散文作品,並於1962年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之約編成《緣緣堂新筆》,收文32篇,因故未能出版。「十年浩劫」其間的無數個凌晨時分,已步入晚年的豐子愷念念不忘舊日時光,提筆寫下了《眉》《中舉人》《王囡囡》《五爹爹》《S姑娘 》《舊上海》《樂生》《戎孝子和李居士》《放焰口》《小學同級生》等33篇情真意切的散文,筆鋒直追四十餘年前的《緣緣堂隨筆》。遂命名為《緣緣堂續筆》,可惜直至豐子愷去世《緣緣堂續筆》也未能與讀者見面。
1937年春豐子愷在緣緣堂二樓書房
筆者在編輯十卷本《豐子愷集》(今年年底面世)的過程中,被豐子愷散文的獨特魅力所吸引,發願編一本豐先生有關「緣緣堂」的散文足本。幸賴豐家人及《豐子愷集》主編鐘桂松先生的大力支持,這本《緣緣堂隨筆》(足本)終呈現在大家面前。《緣緣堂隨筆》(足本),是迄今為止市面上最全、最純粹的《緣緣堂隨筆》集,收錄《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緣緣堂新筆》《緣緣堂續筆》,另附錄《告緣緣堂在天之靈》《還我緣緣堂》《辭緣緣堂》,共計108篇散文,並16幅精美插圖,向讀者完整呈現豐子愷散文的獨特藝術魅力。既有《兒女》《憶兒時》《山中避雨》《生機》《先器識而後文藝》《阿咪》等經典篇目,更有《癩六伯》《阿慶》《王囡囡》《樂生》等作者生前未發表過的佳作,無論是寫至親、懷師友,還是觀宇宙人生、品世間百態,無不深刻雋永、意趣悠長。
昔年歡宴處樹高已三丈
鬱達夫先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曾向讀者鄭重推薦豐子愷的散文:
人家只曉得他的漫畫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反遠出在他的畫筆之上。
《緣緣堂隨筆》(足本)一書在手,可盡覽豐子愷散文精粹。
謹選一篇《王囡囡》,與君共賞。
豐子愷:王囡囡
每次讀到魯迅《故鄉》中的閏土,便想起我的王囡囡。王囡囡是我家貼鄰豆腐店裡的小老闆,是我童年時代的遊釣伴侶。他名字叫復生,比我大一二歲,我叫他「復生哥哥」。那時他家裡有一祖母,很能幹,是當家人;一母親,終年在家燒飯,足不出戶;還有一「大伯」,是他們的豆腐店裡的老司務,姓鍾,人們稱他為鍾司務或鍾老七。
祖母的丈夫名王殿英,行四,人們稱這祖母為「殿英四娘娘」,叫得口順,變成「定四娘娘」。母親名慶珍,大家叫她「慶珍姑娘」。她的丈夫叫王三三,早年病死了。慶珍姑娘在丈夫死後十四個月生一個遺腹子,便是王囡囡。請鄰近的紳士沈四相公取名字,取了「復生」。復生的相貌和鍾司務非常相像。人都說:「王囡囡口上加些小鬍子,就是一個鍾司務。」
鍾司務在這豆腐店裡的地位,和定四娘娘並駕齊驅,有時竟在其上。因為進貨,用人,經商等事,他最熟悉,全靠他支配。因此他握著經濟大權。他非常寵愛王囡囡,怕他死去,打一個銀項圈掛在他的項頸裡。市上凡有新的玩具,新的服飾,王囡囡一定首先享用,都是他大伯買給他的。我家開染坊店,同這豆腐店貼鄰,生意清淡;我的父親中舉人後科舉就廢,在家坐私塾。我家經濟遠不及王囡囡家的富裕,因此王囡囡常把新的玩具送我,我感謝他。王囡囡項頸裡戴一個銀項圈,手裡拿一枝長槍,年幼的孩子和貓狗看見他都逃避。這神情宛如童年的閏土。
我從王囡囡學得種種玩藝。第一是釣魚,他給我做釣竿,彎釣鉤。拿飯粒裝在釣鉤上,在門前的小河裡垂釣,可以釣得許多小魚。活活地挖出肚腸,放進油鍋裡煎一下,拿來下飯,鮮美異常。其次是擺擂臺。約幾個小朋友到附近的姚家墳上去,王囡囡高踞在墳山上擺擂臺,許多小朋友上去打,總是打他不下。一朝打下了,王囡囡就請大家吃花生米,每人一包。又次是放紙鳶。做紙鳶,他不擅長,要請教我。他出錢買紙,買繩,我出力糊紙鳶,糊好後到姚家墳去放。其次是緣樹。姚家墳附近有一個墳,上有一株大樹,枝葉繁茂,形似一頂陽傘。王囡囡能爬到頂上,我只能爬在低枝上。總之,王囡囡很會玩耍,一天到晚精神勃勃,興高採烈。
有一天,我們到鄉下去玩,有一個挑糞的農民,把糞桶碰了王囡囡的衣服。王囡囡罵他,他還罵一聲「私生子!」王囡囡面孔漲得緋紅,從此興致大大地減低,常常皺眉頭。有一天,定四娘娘叫一個關魂婆來替她已死的兒子王三三關魂。我去旁觀。這關魂婆是一個中年婦人,肩上扛一把傘,傘上掛一塊招牌,上寫「捉牙蟲算命」。她從王囡囡家後門進來。凡是這種人,總是在小巷裡走,從來不走鬧市大街。大約她們知道自己的把戲鬼鬼祟祟,見不得人,只能騙騙愚夫愚婦。牙痛是老年人常有的事。那時沒有牙醫生,她們就利用這情況,說會「捉牙蟲」。記得我有一個親戚,有一天請一個婆子來捉牙蟲。這婆子要小解了,走進廁所去。旁人偷偷地看看她的膏藥,原來裡面早已藏著許多小蟲。婆子出來,把膏藥貼在病人的臉上,過了一會,揭起來給病人看,「喏!你看:捉出了這許多蟲,不會再痛了。」這證明她的捉牙蟲全然是騙人。算命,關魂,更是騙人的勾當了。閒話少講,且說定四娘娘叫關魂婆進來,坐在一隻搖紗椅子上。她先問:「要叫啥人?」定四娘娘說:「要叫我的兒子三三。」關魂婆打了三個呵欠,說:「來了一個靈官,長面孔……」定四娘娘說「不是」。關魂婆又打呵欠,說:「來了一個靈官……」定四娘娘說:「是了,是我三三了。三三!你撇得我們好苦!」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後來對著慶珍姑娘說:「喏,你這不爭氣的婆娘,還不快快叩頭!」這時慶珍姑娘正抱著她的第二個孩子(男,名掌生)餵奶,連忙跪在地上,孩子哭起來,王囡囡哭起來,棚裡的驢子也叫起來。關魂婆又代王三三的鬼魂說了好些話,我大都聽不懂。後來她又打一個呵欠,就醒了。定四娘娘給了她錢,她討口茶吃了,出去了。
王囡囡漸漸大起來,和我漸漸疏遠起來。後來我到杭州去上學了,就和他闊別。年假暑假回家時,聽說王囡囡常要打他的娘。打過之後,第二天去買一支參來,煎了湯,定要娘吃。我在杭州學校畢業後,就到上海教書,到日本遊學。抗日戰爭前一兩年,我回到故鄉,王囡囡有一次到我家裡來,叫我「子愷先生」,本來是叫「慈弟」的。情況真同閏土一樣。抗戰時我逃往大後方,八九年後回鄉,聽說王囡囡已經死了,他家裡的人不知去向了。而他兒時的遊釣伴侶的我,以七十多歲的高齡,還殘生在這娑婆世界上,為他寫這篇隨筆。
筆者曰:封建時代禮教殺人,不可勝數。王囡囡庶民之家,亦受其毒害。慶珍姑娘大可堂皇地再嫁與鍾老七。但因禮教壓迫,不得不隱忍忌諱,釀成家庭之不幸,冤哉枉也。
*選自《緣緣堂隨筆》(足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
《緣緣堂隨筆》是豐子愷的代表作,1931年1月開明書店出版,影響深遠。後來,豐子愷又以「緣緣堂」為題發表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反映他在人生不同階段的思考與體悟,無論是寫至親、懷師友,還是觀宇宙人生、品世間百態,無不深刻雋永、意趣悠長。《緣緣堂隨筆》(足本)收錄《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緣緣堂新筆》《緣緣堂續筆》,另附錄《告緣緣堂在天之靈》《還我緣緣堂》《辭緣緣堂》,共計108篇散文,並16幅精美插圖,向讀者完整呈現豐子愷散文的獨特藝術魅力。
豐子愷(1898—1975),現代畫家、文學家、美術和音樂教育家、翻譯家,浙江桐鄉人。早年曾從李叔同學習繪畫、音樂。五四運動後,即進行漫畫創作。1921年去日本。回國後先後在上海、浙江、重慶等地從事音樂和美術教學。畫風樸實,別具風格,影響深遠。繪畫作品有:《子愷漫畫》《護生畫集》等。
原標題:《豐子愷先生的《緣緣堂隨筆》,終於有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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