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
杜牧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於二月花。
山行:在山中行走。
遠上:登上遠處的。
寒山:深秋季節的山。
石徑:石子的小路。
斜:為傾斜的意思。
深:另有版本作「生」。(「深」可理解為在雲霧繚繞的的深處; 「生」可理解為在形成白雲的地方)
車:轎子。
坐:因為。
霜葉:楓樹的葉子經深秋寒霜之後變成了紅色。
楓林晚:傍晚時的楓樹林。
紅於:比……更紅,本文指霜葉紅於二月花。
詩文第二句中,是「深」還是「生」字在學術界一直存在爭議。清康熙陳夢雷編輯《古今圖書集成》作「白雲深處有人家」 。明萬曆趙宦光刊本,宋洪邁編《萬首唐人絕句》作「白雲深處有人家」。清乾隆《四庫全書》收入的兩種版本都有,例如明高棅編《唐詩品匯》和《御定全唐詩》作「白雲深處有人家」,而宋洪邁編《萬首唐人絕句》作「白雲生處有人家」。當代有些課本中本詩也從原來的「白雲深處有人家」修改為「白雲生處有人家」,並於注釋處說明「『生處』一作『深處』」(考試時應以使用的課本為準)。1994年版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作「白雲深處有人家」。
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山,在那白雲深處,居然還有人家。
停下車來,是因為喜愛這深秋楓林晚景。楓葉秋霜染過,豔比二月春花。
大家好!今天我們來欣賞杜牧的名作——《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xiá),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當然還有一種念法,排列組合的話,其實有好幾種。「遠上寒山石徑斜(xié),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你看第一、第二句,就分別有兩種念法了,遠上寒山石徑斜(xiá),遠上寒山石徑斜(xié)。但古人一般都是念xiá,因為斜這個字,在做韻腳的時候,屬於平水韻裡的下平六麻。那麼你去查現代漢語詞典的話,斜這個字,沒有xiá的音,只有xié這個音。所以,按現在普通話來念,念「遠上寒山石徑斜(xié)」也沒有問題,而第二句,古人就開始有分歧的了,是「白雲生處」,還是「白雲深處」,我們講到第二句的時候會詳細展開。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句——「遠上寒山石徑斜」,這裡其實最值得關注的還倒不是這個斜(xiá)或者是斜(xié)這個字,而是「寒山」這個詞。「寒山」肯定不是寒山寺,不是姑蘇城外的寒山寺,也不是有座山叫寒山,而是當時的氣候已經透著寒意了。為什麼呢?我們看到後兩句的時候就知道——「霜葉紅於二月花」,那就說明已經是秋天了。而且「楓林晚」、「霜葉紅」,這已經不是初秋的季節,可能是深秋了,深秋的氣候已經開始寒意逼人了,所以「寒山」揭示的是當時的時間背景、氣候背景、季節的背景。
中國古人對秋是非常在意的,寫秋的詩是非常多的,但大多都描寫的意境和這第一句描寫的差不多,是遠而寒的,是屈而斜的。你比如說,鬱達夫先生在《故都的秋》裡頭就做過一個總結。他說,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色彩,所以在中國的詩文裡,頌讚秋的文字是特別地多。你注意呀,他說的是頹廢色彩和頌讚秋的文字聯繫起來。當然他又接著說,外國人也這樣,不光我們中國人這樣。所以他說,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於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悠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
所以,就中國古典詩文而言,寫秋天有個著名的概念叫做悲秋,而且歷朝歷代都是這樣。你看從文學的源頭說起,《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楚辭》名作《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受屈原影響最大的宋玉,直接就說了「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上來就是感慨,悲哉呀,秋之為氣。所以悲秋的主題呀,這時候已經完全呼之欲出了。秦漢到漢末、曹魏,曹丕的《燕歌行》非常有名,上來第一句「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這是把宋玉的句子化出來了,化得非常漂亮,文人七言詩。到了南北朝,大詩人庾信《擬詠懷》裡頭有一句就說「搖落秋為氣,悽涼多怨情。」
然後隋唐就不用說了,唐代大詩人李白那名作,寫秋天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李白、杜甫並稱,悲秋的主題到杜甫這達到了高潮,最有名的那一句——「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即使到晚唐,跟杜牧同時代的白居易這些人,白居易《琵琶行》怎麼說的?「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宋代歐陽修,就有一篇《秋聲賦》,很有名的,「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澹,煙霏雲斂」。李清照那首著名的《聲聲慢》,為什麼「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呀?是因為「乍暖還(xuan)寒時候」,當然也有人讀「乍暖還(huan)寒時候」。兩種讀法,我覺得都有它的這個可取之處,現在也無定論,是因為這個「乍暖還(xuan)寒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最難將息,後面說的「雁過也,正傷心」,還是秋天。
自古以來,眾多文人墨客描寫秋天,不乏經典之作,而這篇杜牧的懷秋之作卻別有一番滋味。上山之路並非一帆風順,伴著深秋的寒意,詩人走過蜿蜒曲折的小路,朝著山頂進發。白雲籠罩著的山中,村落、農家依稀可見,而這一切對風景的描寫都是為後來的詩句所做的鋪墊。那麼接下來,詩人杜牧會如何書寫這秋之經典呢?請繼續收看《中華經典資源庫》之《山行》。
你看我們從《詩經》說起,《詩經》、《楚辭》,歷數華夏文明每一個朝代,悲秋皆有名作。所以談到秋天,一上來,都是意境和悲秋主題相關的。所以即使杜牧的《山行》別具一格,但上來的這個「遠上寒山石徑斜」,細細揣摩,還是和中國詩人寫秋景的風格是一致的。當然後來就漸漸不同了,也唯有唐代別出奇調,在悲秋詩裡頭,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名作,除了杜牧,還有一個我們等會會說。
我們現在且看第二句,叫「白雲生處有人家」。你看,在遠上寒山的石徑中慢慢而行,突然看到遠山深處,所以有人會說「白雲深處有人家」,那麼到底是「生處」還是「深處」呢?其實兩說都對,但是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到底哪一種更好呢?有人說「白雲生處」更好,為什麼呢?你要真的是,比如說去西部的深山裡頭,你會發現那個山裡面煙霧繚繞,本來沒有雲的,突然間就在山坳裡頭生出一片雲來,它不是天上的雲掉下來,而是山坳裡面生出一片雲來,這種意境是非常美的。我以前不太相信,後來名山大川去遊歷,經常發現山坳裡頭突然有一片雲從山坳裡頭飄出來,就是白雲生出來。「白雲生處」,很生動,但是也有人說,後面接的是「有人家」,所以這個白雲有可能是這個山中人家的炊煙升起,「又見炊煙升起」和山間的雲霧繚繞在一起,「白雲生處」的意境。但是「白雲深處」也不錯,「深處」更顯幽渺之意,「白雲生處」是山生了雲,而「白雲深處」是雲罩著山,都別有意境。
「白雲深處有人家」,為什麼要有人家呢?我們在第一句裡頭看到杜牧他是在趕路,「遠上寒山石徑斜」,後面我們也可以看到是「楓林晚」,說明天色已晚。又在趕路、又在深山,又是深秋、又是天色已晚,旅途勞頓,這時候「有人家」,看到白雲生處的人家,這一下子給旅途中的人帶來一種莫名的溫暖和希望。這樣的感覺在秋天,在秋天的寒山裡、在石徑上,給旅途中的人帶來一種莫大的希望。但是奇怪的是,按道理,如果旅途勞頓,天色將晚,又看到山中人家,就該積極地趕去投宿,或者是說有友人在那兒,積極地去拜訪友人,為什麼杜牧卻突然停了下來了呢?所以三四句是「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這個問題杜牧自己已經解答了,停車下來是因為此時山中楓林一片奇異景象。什麼景象?因為是夕陽西下,太陽照著楓林,楓樹林本來就是火紅色,這個時候在陽光下,那個楓葉的紅配著夕陽的紅,是一片驚豔的紅啊!「紅於二月花」其實就是勝於二月花。雖然已是晚秋的霜葉,卻遠遠的鮮豔、激蕩,甚至是激烈,超過春天初春時節的二月花。
讀到這兩句,我就很感慨。對於一個旅途中的人來說,天色將晚,深秋之際,最重要的是可能是來到一戶人家,討兩口熱水,吃一頓飽飯,聊幾句家常,但是杜牧卻在最不應該停下來的時候停了下來。所以 「坐愛」,「坐」是因為的意思,之所以停車,就是因為這片火紅的景象讓杜牧忘記了腹中的飢餓、旅途的勞頓,甚至忘記了這是一個令人容易悲秋的深秋季節。為什麼杜牧會寫這樣的詩呢?為什麼杜牧能一反歷代詩人悲秋的詩調,從本來蕭索的秋景裡突然翻出「紅於二月花」,勝過春景的絢爛呢?
在古代文人墨客的筆下,秋色多為悲情,然而在詩人杜牧的心裡,秋色背後卻蘊含著別樣的欣然和唯美。即使秋意清冷、路途曲折,但他卻能夠為那紅於二月春花的秋之葉而駐足觀賞。在他的眼中,這片火紅的景象似乎已經讓飢腸轆轆、舟車勞頓的旅途變得如此美好。此情此景,讓詩人流連忘返,那麼,是什麼樣的情懷讓杜牧能夠寫出如此絢爛的詩句呢?請繼續收看《中華經典資源庫》之《山行》。
杜牧和李商隱是同處晚唐,並稱「小李杜」,前面有李白杜甫,那是「大李杜」,他們所以變成小李杜。但李商隱因為命運、際遇以及時代的原因,他的詩風整體上來講是非常婉約、非常沉鬱的,這一點也像「大李杜」,不過「李杜」調了過來而已。杜甫就是沉鬱頓挫,李白就是豪放,而「小李杜」中,這個李商隱就相比較於杜牧沉鬱得多,而杜牧呢,反過來就比較豪放。杜牧為什麼有這種徹頭徹尾的豪放氣?我想來想去,覺得和他生活經歷、性格以及愛好都非常有關係。
杜牧的祖先杜預是三國時期名將,後來西晉統一天下,杜預就是滅吳的主將之一。杜預兵法超絕,在三國末期號稱「杜武庫」,一肚子兵法韜略。所以杜牧自幼以先祖為榮,身負不世之材,尤好談兵,喜歡談兵法,還曾經專門詮釋過《孫子兵法》。所以杜牧年少時節就身懷大志向,可惜碰到一個他沒有辦法施展才能的晚唐,甚至還和李商隱一樣,後來多少受到「牛李黨爭」的影響,所以滿腔熱血無處揮灑,滿腔抱負無處施展。所以杜牧在揚州的時候,寫「楚腰纖細掌中輕」,寫「贏得青樓薄倖名」。雖然我們客觀地說,他多少是有些喜歡風花雪月和女色,但是骨子裡頭還是排遣抑鬱。但是他的抑鬱和李商隱的抑鬱不一樣,真正到了詩詞裡,他又能在抑鬱中翻乎其上,超越其上,不簡單地沉溺於抑鬱悲傷的情緒。
所以他寫秋天,入筆處亦是尋常秋景,「遠上寒山石徑斜」。我剛才已經分析了,這裡面其實和古人寫秋景的方法是一致的,按照其他的詩人的思路,我們剛才列舉了唐宋元明清寫悲秋的那麼多詩人的思路寫下去,也有可能是一篇悲秋的名作。可是杜牧不一樣,在飢腸轆轆中,在勞頓的旅途中,在「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景色裡頭,卻突然精神超越了物質的需求。而且精神也超越了一般悲秋的抑鬱境界,停下車來,看著楓林的晚景,心中的霜葉,眼中的霜葉固然紅於二月花,杜牧此時心中的霜葉也是遠遠地紅於二月花的。事實上,眼中的霜葉之所以能紅於二月花,那是源於詩人心中的霜葉,心中的美景超越了二月花。
除了杜牧的這首《山行》,唐人還有一首秋詞,那就是劉禹錫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這一首比之杜牧的《山行》更是走向一個激昂、高昂的極端。劉禹錫所受的災難,尤其是在仕途上恐怕比杜牧還要多得多,但是劉禹錫就像關漢卿說的那樣,他是愈挫愈勇。所以他說「自古逢秋悲寂寥」,這句話也告訴我們,悲秋是歷來文人寫秋的一個主題,但他偏偏說「我言秋日勝春朝」。如何勝法呢?「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超然絕倫,比之杜牧的這首《山行》也不遑多讓,在中國歷代文人寫秋的詩詞裡頭,這兩首最為獨特,也是所有秋詞的名作裡頭,翻出悲秋之意,別有意境的兩首名作。
所以從劉禹錫、從杜牧的身上,我們就可以看出唐人氣象。什麼叫做唐人氣象?博大、寬容、包容、超越,唐人氣象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