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56集片尾曲出來的時候,正是北京時間02:00,心頭一松,想:終於完了,好爽,可以睡個好覺了。
睡前,打開豆瓣電影客戶端,將《平凡的世界》點為「看過」,一星,評了一句:一群正能量得不像人的人,一場華麗的男權意淫。
《平凡的世界》是初中時看的,當時無書可讀,看完了,什麼也沒留下,只記得一幫窮逼努力向上爬,命途雖多舛,但車到山前便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有奇蹟不偏不倚地發生,幫助貧窮的長腿歐巴們度過難關。然後,白富美們一個接一個來表白,又在他們有錢有勢後,又乖乖地一個接一個死掉的故事。
讀後沒啥感覺,無趣無味無感染,只是多了一份裝逼資本而已,畢竟,你在天朝的大街上拉一人,問他,你讀過什麼小說?十個有八個會雙目放光說:《平凡的世界》。
為了寫這個破文章,這兩天又重翻一遍這本厚、重的大書,卻讀出一種莫名的悲涼。
這種悲涼不是而作品而生,而是因路遙。這個40多歲就和世界say goodbay的作家,一生貧窮、好強、狠透鐵,寫作此書時,幾乎在和死神搶時間,晝夜顛倒,殫精竭慮,本以為這樣的透支,會換得一本傳世巨著,但沒想到,拂掉讀者過譽的浮沫,說到底,就是一本令人不忍直言的粗糙、匠氣的小說。
不說無處不在的權力欲望,不說文筆的平庸,不說一廂情願的理想化,不說結局的倉促和力不從心,不說對出身於財權階層的女神們的書生式意淫。單說人物刻畫。
在我看來,這本有寬度而無深度的作品,其最大的致命傷之一,就在於人物的類型化。
《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性格單一,缺乏豐富的人物屬性,驅於扁平,像一個個符號,一張張臉譜,一種種類型化角色,從樣板戲中魚貫而出。
比如,好幹部非常地好幹部。如田福軍。
世人期待一個什麼樣的理想幹部,路遙就按這個期待,給我們製造了一個。好幹部不該有的,一個沒有;好幹部應有的,無所不有。
甚至,女兒淹死了,他說,「她是個好孩子她用自己的死換取了另一個更年幼的生命。我們都應該為她驕傲,也應該感到欣慰」
女兒死後不久,夫人錯拿了兩隻裝錢的茶葉罐,他毫不猶豫地將她送去坐牢,因為好幹部不許有私情,他就沒有私情。
他是救星、太陽、黃原的良心。可是,俺周家大哥未卜先知,尖酸地說:長厚而似偽,多德而近妖。
其他人物也有類似毛病。
比如有志青年孫少平,一切的一切,嚴絲密合好青年的標準。
有知識、有理想(雖然我真的不理解他離開家鄉,去幹苦力,每一工作都靠別人介紹和活動才得到,後來窩在煤礦裡,和一個寡婦成親,為什麼就成了理想)、有道德、有意志、有行動力,不屈服、零瑕疵、無缺點,完美得像個墓碑上的人。
你想像中的好媳婦什麼樣?好看、聽話、勤快、是處女?……好,秀蓮就那樣。
當少安需要一個女人時,biu地一下,來了,漂亮、家境好、有力氣,不要彩禮,二話沒說,跟著男人回家,吭哧吭哧幹活,地裡幹完幹家裡,家裡幹完幹床上,不消停,無怨言,守規矩,並且,關鍵是,男人發達了就死了。
千百年來,中國男人一直在意淫這樣的好媳婦,long long ago,矮挫窮無意中做了件沒屁用的事,有一個白娘子,還有一個織女、七仙女、田螺姑娘,摔壞了腦殼,從另一個世界,撲向他的懷抱。
在這部浪漫的小說裡,路遙也以筆作法,給我們引來了一個。
孫少安的標籤是農村能人,那麼,一切都很能。
公事私事,大事小事,農事情事,少安一伸手,樣樣都是小cass。
這不,乘著改革的春風,少安當上了總經理,出任CEO,走上人生新巔峰。但只顧自家光景的,不是中國人理解的能人,把全村人都牽到康莊大道上遛一遛,才是模範中的大模範。
為了徹底表現少安的高尚,路遙設置了這樣一幕:磚廠掙錢了之後,秀蓮想箍窯,因為一直住在臭烘烘的牲口窯裡,和豬牛羊親密往來,與蝨子跳蚤滾床單,孩子忍無可忍,父親盼窯心切,媳婦呢,天天叨逼叨。
但,少安為了村裡的老弱病殘們好就業,和別人合夥騙走秀蓮手中的箍窯錢,擴大磚廠,為全村帶來美好的明天。
這樣的好人你見過嗎?我見過,在《平凡的世界》。
女神非常地女神,如田潤葉。
顏值高,有錢有身份有工作(工作熱情與專業程度?你說你這人,問問題能不能看一下形勢,請問在這小說裡,這個重要嗎?),熱愛公益,經常小糕小點送老人,情願坐在自行車後笑,也不願坐在寶馬車裡哭,為了二伯的政治前途,她眼一閉,一睜,就到了富二代的床上,可是,感人的一幕來了,田潤葉竟能在老公性慾旺盛的前提下,神奇地守貞多年……
一切的一切,和女神一模一樣:真善美德貞,忠孝仁禮義,啥都佔全了。
八婆的角色,那就必須成為八婆的註腳,如王彩娥,偷人、八卦、說下流話、鬧鬧哄哄不得閒。
……
整部小說看下來,就是一幅拉拉雜雜的陝北變遷畫,有人有事有矛盾有歷史背景,但都一目了然,誰是好人,誰是歹人,誰是小丑,誰是奸邪,誰是開明派,誰是守舊黨,全貼在臉上。只是,統統地,不像真人。
素描的藝術告訴我們,沒有不規則陰影的話,繪製的對象是不立體的。
並且,路遙越用力的人物,愈見其書寫的膚淺。
孫少平和田福軍,是著墨最多的兩個人,卻雙雙cos白求恩,羽化成了聖父與聖徒,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反倒一些小人物有些生氣,比如孫玉亭,王滿銀,活脫脫的底層人,懶惰,但也折騰;善良,但也詭詐;窩囊,但也跋扈;荒誕不經,但又守著某種內在的秩序,反而成為鮮明的文學記憶,留了下來。
在魯院的時候,白描院長講陝西三俠——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因為有很深的私交,講座的私貨很多,細節接細節,很有些參考價值。雖然不免私情作祟,有些地方流於美化。
大多內容忘了,能記得的,多是關於路遙的部分,期間,白院長說了一句非常精準的話:不懂女人。
也就是說,他筆下的女人,全是他需要的女人,而不是真的女人。
這就是我想說的《平凡的世界》的致命傷之二:男權的意淫。
讀路遙的小說,你會經常發現一個細節:底層青年被幹部女兒看上。
比如高加林被黃亞萍倒追,馬建強被吳亞玲撩騷,孫少平被田曉霞示愛,孫少安被田潤葉塞紙條:少安哥,我想一輩子跟你好!(說到這裡,不得不加一句,路遙筆下的小說,真的太多細節和人物互相重複了。)
這些女生,均生長在大城市,來自高幹家庭,漂亮、優秀、善良、有知識、追求者眾。但紛紛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一個用生命來作死的窮小子。主動投懷送抱,不畏貧窮,勇於獻身,說走咋就走,風風火火闖情關。
以本書的三個女主角作比。
田曉霞的父親是田福軍,身居要職,在當地跺跺腳,也是能抖三抖的人物。但這個名門閨秀,卻只為了成全孫少平而存在。
孫少平應該有一份柏拉圖式的愛情,田曉霞就倒追他。
孫少平想要掙脫農民命運,入公家門,田曉霞藉助她背後的財權網,幫著活動關係,搞定工作。
飽暖思意義,後來,孫少平需要感悟生命,讓思想更深刻,田曉霞就死了,一個UFO從天而降,來和少平兄探討真理。
田潤葉的父親是支書,二伯是高官,這一點很重要,因為田潤葉在小說中長期呆的地方,不是雙水村,而是田福軍家,被地委書記當女兒一樣看待,於是,田潤葉也有了權力象徵。
開篇不久,她倒追孫少安,證明少安的魅力。
少安娶了秀蓮,她也結婚了,為了成全二爸的政治結盟,嫁給官二代。
但為了表現潤葉的堅貞,路遙殘忍地,讓她犧牲性愛,在無性婚姻傷人傷己。
丈夫斷腿後,她又一次反人性地,不但沒嫌棄,反而愛上了向前,主導著性愛,過上了幸福生活。
這是一種聖母般的人,但所有美德,都是設置為滿足男人的榮耀、尊嚴、價值,服務男權社會的需要而存在,如同聊齋裡的非人類,為滿足男性各種需求而存在。
秀蓮的犧牲性更是明顯。
少安說,我想要個媳婦。平地一聲雷,她就出現了。
少安沒彩禮,她就神奇地不要彩禮。
少安要創業,她自動從娘家籌錢。
少安要一個免費勞動力、保姆、生育工具的需求,秀蓮面面俱到地勞作。
少安發達了,隱隱想要再次選擇,秀蓮就得肺癌死去。
這個現代王寶釧,一輩子都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和潤葉一樣,都是男權的工具,解決他們的生理和財富需求。
綜上所述,路遙的女主角們都有如下特徵。
1,是處女。
2,出生於(或工作於)權力家庭或富庶家庭。
3,外表漂亮,心思簡單。
4,倒追底層的土窮酸。
5,有犧牲精神。
不光是女主角如此,女配角們,也腦子進水般地圍著孫家兄弟轉。紅梅對少平有好感,候玉英愛上少平,金秀對少平暗戀了很久,惠英嫂嫁給了他。
不說窮娃子的魅力值很可疑,單說女性普遍的情愛觀,一個正常女人,對男人都沒有聖母情結,而是灰姑娘情結,習慣於仰慕,而非悲憫,習慣於崇拜,而非援助。
所以,喜歡孫少平的,多是男性。我問過身邊的女生,真對不起,沒一個喜歡他的。抱歉了,路遙先生!
你可能要說,現代拜金女可能不喜歡窮屌絲,但那時候理想化,總有人五行缺心眼,愛上一個敏感自卑的窮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是,你說得對,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但,同志們,這種現象在路遙的小說中,不是個例,而是隨處可見的現象。如此頻繁出現的情節,就不能不讓我們反思路遙因何而此了。
眾所周知,路遙是一個權力欲望特別重的人。
白描曾經說過,路遙對政治很感興趣,最大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像李自成那樣叱吒風雲、改變中國的政治家,而且他對外交官喬冠華那種迷人的風度特別痴迷。
童年時,本來飽受欺侮,後來,他成了小頭頭,大的小的都跟在後面。
他是工農兵學員,後來參加紅衛兵,武裝奪權,18歲成為延川縣革委會副主任(《平凡的世界》裡,投注了他的影子的孫少安18歲當隊長),後來,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政治運動中被罷免,於1969年年底回老家郭家溝村務農。他覺得萬念俱灰,穿白衣白褲為自己披麻戴孝。
路遙政治上受挫後,想要寫作,成為一個有名的作家,有名,就有了話語權,同樣可以成為無冕之王,一呼百應,聲音被萬眾接納,被推崇,被跟隨。
這是通過另一種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權力欲望。
在家庭裡,他唯我獨尊,一心想著出人頭地,對妻女忽略和虧欠,就是男權和父權。
這樣一個人寫作,在小說裡,自然而然就會將女性變成美麗的犧牲品。
為成全政治而獻身,如田潤葉;
為成全夫權而沉默地來、沉默地死,如秀蓮;
為成全社會大義而犧牲,如田曉霞。
拿了茅盾文學獎之後,路遙對賈平凹說,你猜我在臺上想啥?
賈說:想啥哩?
路遙說:我把他們都踩在腳下了!
他權力欲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我們都能在作品中,輕易地嗅出來。
比如對官場半爭的細緻描寫,比如對《參考消息》、《人民日報》等官方刊物的引用,比如主角們的愛情和歸宿,都與高幹子女有關。這種書寫,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路遙對高官顯貴的渴慕,對權力地位、社會身份的無法釋懷。
權力的基礎,就是暴力。
路遙信仰這種暴力。
從童年,到青年,到成年。因為卑微的出身、苦難的童年、屈辱的陰影,在他的根基裡,充滿的是恨。而擁有權力,則能便捷地、廣泛地報仇。
他借孫少平的嘴說:
我二十來年目睹了父親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歲時就為此而傷心得偷偷哭過。爸爸和他祖宗一樣,窮了一輩子而沒光彩地站到人面前過……我要讓他挺著胸脯站在雙水村眾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讓他晚年活得象舊社會的地主一樣,穿一件黑緞棉襖,拿一根壓瑙嘴的長菸袋,在雙水村「閒話中心」大聲地說著閒話,唾沫星子濺別人一臉!
這時候的孫少平,啥權力都沒有,但其言其行,已經透露出委婉但強烈的報復欲。
他筆下也有愛,但多是不正常的,非自然的,充滿犧牲和利用。這一點,在上一節是已經說過,不再重申。
龍應臺說,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裡,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
簡而言之,看一個人或政黨,得看他如何利用他的權力。
對於男人而言,即,如何看待他使用父權、夫權。
前不久,在豆瓣上看到一句話:不要看一個男人如何談政治,要看他如何談女人。深以為然。
一個男人對女人的看法,即是他真實的政治觀。比方,他贊同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這種人,他的自由論、平等論、民主論,都可以看作放屁。
而路遙的小說中,我所看到的,都是這種腔調,對女性一廂情願的意淫,和到手後的變相利用。
村花、校花、縣花什麼的,都主動撲上來,不計代價,不求後果,嫁給你之後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基本上等於選美冠軍+勞動模範+貞節烈婦的綜合體。
但這種不節制的美化,恰恰反向證明,虛構者路遙在兩性關係中的自卑。
自卑的根本,就是童年的缺愛。
愛的潰乏,會使一個人長大成年以後,仍然不自覺地索取關懷,填補內心深處的虛空。現實中求不得,到想像中求。
路遙一生貧窮,生父身高1.5,形如侏儒,卻要養一家十口,自然屈辱橫生。
路遙七歲時,父親將他過繼給他的哥哥、遠在延川縣的王玉德。大伯家也窮,養母靠乞討供養他上中學。父親軟弱窩囊,小時候,別人把他打一頓,回來後告訴父母,得到的是父親再打一頓。
長大一些,又在造反派的權力之爭中失利,重新做回農民,形成又一層陰影。
路遙長得也不好看,性情又好強暴戾,喜歡獨處而又時常封閉自我,對於女性的吸引力,應該是不大的。
這個從林紅、林達的離開,都可以看得出來。
因此,他在作品中,出於心理補償,會不自覺將主角理想化,金光閃閃放光彩,人品陣陣暖胸懷,五湖四海的妞都來愛他,從而在潛意識中得到滿足。
從心理學上看,這種補償,其實就是一種移位,即克服自己生理上的缺陷或心理上的自卑,而發展自己其他方面的優勢,從而趕超他人的一種心理適應機制。
那麼,路遙將主角們塑造得愈高大上,愈大眾情人,愈是能看出他的不如意。這也是《平凡的世界》為什麼被評為low逼必備法寶的原因,因為,孫少平成了替代品,給屌絲們夯實無望的生活,帶來虛妄的歸屬感和勵志之光。
我有一個朋友說,看路遙的東西,總覺得有一種sm情結,一邊用力鞭笞,一邊大聲禱告。
我覺得說得有點兒猥瑣,但就這麼回事。
《平凡的世界》出來以後,評論界並不看好,紛紛驚訝,路遙怎麼會寫出這種小說。
路遙以自傳式的寫作,描繪了一個道德理想國,試圖把個人境遇、民族情感、國家命運統統定格,在他的紙頁上,形成一部時代史詩。
但因為感情不節制,刻意雕琢,結構混亂等等,被文壇判為不及格。
1986年的冬季,路遙趕到北京,參加《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研討會。研討會上,絕大多數評論家都對作品表示了失望,認為這是一部失敗的長篇小說。
但1987年底的一天,路遙在開往魯迅文學院的公交車上,偶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編導葉詠梅,葉詠梅決定將它播講。
然後,不被文壇看好的《平凡的世界》,在央廣播出,全國聽眾反響異常強烈, 路遙,繼《人生》的播講後,再一次收穫了廣大聽眾的心。
讀者們成就了路遙。他們愛他,追捧他。
因為,在這部小說裡,他們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相同的底層身份,變革的集體記憶,和不知往何處去的迷茫青春。
感受到了相似的情緒——不甘、不妥協、力爭上遊。信奉著相似的信仰——平凡的世界裡,靠自身的努力,都可以不平凡。
所以,這本書,是70、80年代中國人共同的中國夢,在這個夢裡,我們同呼吸,共命運,形成一個巨大的映照和共鳴。
還有一點,中國人為死者諱,認為人死為大,對死者要尊敬。
路遙死得太早,也是一種很大的對作品的成全。因為我們崇拜悲情英雄,作家的苦難,慢慢地就被我們的同情,內化成了作品價值。這也就是前不久我批評蕭紅時,被全國文青罵得狗血淋頭的原因。
無論《平凡的世界》在文學價值上多麼平凡,但是,因為它的社會價值,它仍然是一個銘牌,向今天的年輕人們展示說:呶,這就是那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