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京都,在酒店匆匆撂下行李,只要還沒到店家打烊時分,我一準會直奔一乘寺。因為,那兒有我可心的兩家書肆:惠文社一乘寺店和萩書房。從京都站,乘京阪電車在出柳町下車,再換乘開往比叡山方向、只有一節車廂的睿山電車,三站地就到一乘寺。但我更喜歡乘巴士前往。
一乘寺位於京都東北部的左京區,在地理上其實有點偏。這也反映在車資上:京都的巴士有五百日元一張的一日通票,但劃定了適用範圍,出了範圍的話,則須支付差額。而一乘寺在適用範圍之外,因此,我每每乘巴士殺過去,下車時都要在通票之外,再支付一百六十日元的差額。「偏安」是其一;其二是與河原町、祇園、先鬥町等地界相比,一乘寺似乎不那麼「京都」,倒有些像是東京的町鎮。實際上,毗鄰京都造形藝術大學、京都精華大學和京都工藝纖維大學,離京都大學也不遠,睿電裡和路上,背著電吉他、大提琴和大畫夾的長髮藝青碰鼻子碰眼,有種東京文京區本鄉、小石川一帶的既視感。
乘從京都站發車的五路巴士,在一乘寺下松站下車。下車後往前走幾步,在京都中央信用金庫的街角右折,然後沿著曼殊道院一直朝西走,過了睿電的岔道口,再直行百十來米,右手是一家舊書店:萩書房。門臉很小,像其他舊書店一樣,屋簷下擺著賤賣的百元均一本。進得門來,卻別有城府,頗令人驚豔。據我的粗略掃描,店藏大致可分四類:一是京都文化,包括中京、近畿地方的民俗、掌故;二是出版文化,包括雜誌文化和舊書店文化;三是演劇、電影,包括名導演、大明星的回憶錄和老電影海報等;四是性文化。其中,二至四,都是我極「感冒」的分野,尤其是第四——你懂的。
日本不乏性主題的舊書店,有的極其「專業」,店藏多用透明塑料紙或硫酸紙密封,顯得神秘兮兮。但萩書房的性書籍,明顯偏學術,且一律公開,鮮有密封者。近幾年,我在這家店淘過不少舊書,無一不是在坊間難露崢嶸的奇貨。譬如,《AV這種工作》(圖文版),是一部AV前史。說是前史,但因時間上涵蓋了從八十年代(昭和末期)到九十年代中後期(平成早期),剛好與模擬技術(以錄像帶為媒介)時代重合,毋寧說整個是一部AV隆盛史——AV業,在數碼技術(以DVD為媒介)時代的今天,已極盛而衰是一個常識判斷。兩位作者,一位是廣告公司出身的攝影師(高橋景一),另一位是官能小說家出身的AV片編導,以極富臨場感的文字,談了AV拍攝現場的臺前幕後,曝了很多馬賽克背後的秘辛和業界的潛規,有猛料,有噱頭,有悲情,有無奈,調子很虛無。高橋景一在跋文中如此寫道:
與泡沫(經濟)的崩潰同步,AV已然不是充滿生猛的時代,AV製作者們也已不復初期的活力。大家都在「熟練」的名下,漸次老去。明天的AV,你快登場吧——我在這樣的祈願中擱筆。
《AV產業——一兆日元市場的構造》,是女作家井上節子的文化社會學田野調查報告,系統考察了AV產業的方方面面。井上的觀點建基於一種很有趣的「建設性」立場:AV除了娛樂屬性,還具有教化功能。正如思想家、精神分析學者岸田秀所指出的那樣,現代「人是本能壞掉的動物」,從這個意義上,如果人真的需要根據各種性信息來掌握性慾與性行為的正常方式的話,那麼AV的影響便是不可估量的。她甚至認為「性慾並非本能」,「而是人自身在成長的社會環境中逐漸養成的」。且越是年輕時習得的關於性的知識,越容易變成自己的東西。換句話說,相當程度上,性慾也是「規訓」的產物。而這一點,有時會導致令人哭笑不得的結果。如在調查採訪過程中,一位曾短暫染指AV業的二十來歲青年向她訴苦,說他在與女友第一次做愛時,抱著取悅對方的心態,大膽挑戰,卻被對方給蹬了,令井上作家痛感信息化社會中「信息在本質上的貧瘠」。
《Porno解讀辭典》,是一本工具書,其副標題是「為了馬上閱讀那本進口洋書」——指的當然是英文書。也許是逃避法律規制的緣故,這本辭書沒有序跋,編者署名是六十年代很出名的一支英國民謠樂隊的名字「Pentangle」,但多半是假託的。不過,雖然版權記載信息惜墨如金,但書本身確是好書,包括國會圖書館在內,日本的大型公立圖書館均有收藏。作為一部辭典,按英文二十六個字母排序,共二百五十五頁,容量不算小。日文解釋並英文例句,相當實用,體例也很體貼,易查易檢索。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單色銅版插圖甚是精美,封面和封底設計極其洋範兒,透著一抹情色的神秘。我本能地以為是已故鬼才藝術家、裝幀設計師金子國義的設計,但細看才發現,出自一位並不出名的女性設計師之手(鈴木淑子)。印在前勒口上、帶有全書解題性質的對「Pornography」的解釋這樣寫道:
Pornography——語源為希臘語的「Pornographos」(指娼妓所寫的文字)。用日本語來說,即「好色本」、「春本·春畫」、「枕繪」一類的讀物,今指稱那些拍攝、描寫性行為的攝影、雜誌、小說等出版物(略稱為「Prono」)。這類出版物,在瑞典、美國、丹麥等國,可公開販售。在我國,進口的Porno小說,簡裝本的話,大約一冊五六百日元。在筆者看來,在介紹歐美Prono文化的同時,摟草打兔子,兜售一番東洋風俗卻如此「低姿態」,也是過謙了。可在日人看來,本土的Porno產品與歐美貨確實存在一定的差距,這種差距與其說是品質上的,不如說是文化上的,本質上代表了不同的審美。而最大的鴻溝,毋庸諱言——是有馬和無馬的問題。
萩書房是一家族企業,共有兩家店。本社位於烏丸通上的御靈前町,是老子在經營。我常去的一乘寺店,其實是子會社,由倆兒子經營。我有時問起御靈前町店的情況,哥倆都會據實相告:「老爺子那頭主要是一些流行漫畫和通俗讀本,基本是行貨。像先生您常買的這些vintage(上檔次)的書,那邊是沒有的,只怕您去了會失望。」其實,御靈前店離我常住的烏丸通上的酒店只有一箭之遙,溜達過去並不比去趟便利店更費事。但哥倆既然都這樣說,我也不想讓自個失望,也就樂得省心了。
出了萩書房,繼續朝前走大約三百米,馬路對過就是惠文社一乘寺店。乍一看,泛舊的房子、暖黃色的門燈,窗下擺著幾隻木凳和長椅,無論如何不像是一間專營vintage圖書的書店。然而,這確是一家聞名遐邇的獨立人文書店。關於這家「好文藝」的書店,我在拙著《東京文藝散策》中,曾頗費筆墨,談過不少經營「秘笈」,今天且談點別的。
惠文社書店創業於1975年,在京都市內有三家店,分別在西大路、bambio和一乘寺。其中名聲在外、被視為小資據點的,其實是一乘寺店。1982年開業的一乘寺店,早期也經歷過各種各樣的試錯。經營轉型的一個關鍵人物,是前店長堀部篤史。文青出身的堀部,學生時代就在一乘寺店打工,直到2004年成為店長。正是在堀部的主導下,一乘寺店從一家單純的新刊書店,發展到今天由實體店、精品店、畫廊(咖啡)和網店構成的立體化營銷網,成為京都的一張名片。作為實體店,以新書為主,兼顧舊書。舊書品種雖不多,可不乏奇貨。記得去年淘到一套平凡社MOOK系列「太陽別冊」中的《髮禁本》(Ⅰ、Ⅱ),網羅了從戰前到戰後,從明治期直到平成年代,因政治和法律等原因,遭禁止發行處分的書籍及其幕後。近二十年前的出版物,且關涉情色本甚夥,在坊間一冊難求。
我在這家店淘舊書不算多,但新書不少。按理說新刊書店我沒少逛,隨逛隨買,目標應不至於剩太多。但每次來一乘寺店,卻必有斬獲。箇中原因,與其說是貨多,不如說是稀罕貨多。這家書店的碼垛排架之用心、獨特,在業界是出名的。無論你自信對出版市場多麼熟悉,在這兒準能有意外發現。一些多年前少量發行、坊間早已難覓芳蹤的稀本,甚或是限定版珍本,常靜靜地躺在店堂的某個角落裡,令書客平生時光倒流、歲月靜好的錯愕和感喟。近兩年來,我個人有過兩次印象至深的訪書經驗,均與作者的辭世有關:一是當代藝術大家赤瀨川原平,二是著名的左派學者鶴見俊輔。我差不多都是在訃聞發表後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去的書店。在靠裡面的一張小書桌上,突然發現立著一張逝者的照片,旁邊擺著相關書籍,絕大部分是作者的著作,也有些是同時代人或弟子談論作者及其作品或思想的書籍,做成了一個紀念Corner,其速度之快,搜羅之全,令我吃驚。如此追蹤新聞,卻又不同於媒體,既保有時效性,又低調、用心的做法,怕是大書店難以複製的。
惠文社一乘寺店名聲在外,店長堀部篤史也很有名,常見他在各種文化、出版志上縱論書業,也出版過兩種談文化書店的小冊子。因我常常晚間殺過去,先看過萩書房,再到惠文社,每次差不多都是關門前三四十分鐘的樣子進店,泡到打烊,且多半是堀部當班。直到他辭職創業,我沒跟他正式交流過。但見我每次買很多書,他會一一為我包上店裡的Book cover,再把書放進兩隻套在一起的手提紙袋中。有時我會問他一些小問題,他也會禮貌地作答。卻並不多說一句話,臉上帶著一種高冷的表情。我知道,這也是典型的「京都子」的做派,令彼此間有種合理的距離感——保護膜。
不久,就聽說堀部辭職,創辦了一間自己的人文書店——誠光社。於是,我在京都又多了個去處。誠光社位於市中心的河原町丸太町,雖然隱藏在河原町通東側的巷子裡,但很好找。門臉很小,小小的長方形看板,立在門口的地上。進得門來,四周和店中央,立著原木未著油漆的書架,還泛著清新的松香味,提醒書客:這是一間新開張的書店。照例還是新舊書兼營模式,但書比一乘寺店要少,分類上更加收攏,基本聚焦於流行文學、藝術、亞文化、攝影、設計、手工、出版文化等幾個部類。看得出來,無論是書店的格調,包括背景音樂,還是書客的構成,都與惠文社相仿佛,也可以說是「堀部調」吧。
選了五種書,其中包括兩本堀部篤史的小冊子,然後去裡屋的櫃檯結帳,櫃檯前剛好坐著堀部老闆,他也認出了我。我對新店開張表示祝賀,並簡單談了幾句自己初次探訪的觀感,然後請他在自己的書上簽了名。堀部老闆照例面帶高冷的表情,客氣地謝過,然後在我買的每本書裡,都額外多夾了幾枚書籤。在誠光社的最大斬獲,一是攝影家筱山紀信的攝影手記《攝影就是戰爭——來自現場的戰報》,另一本是《情色本的黃金時代》。與AV文化一樣,八十年代也是雜誌文化的全盛期,而其中的一個重要面向即情色本。是耶非耶,離開它,晚近三十年後現代文化的發酵便無從談起。
因我在北京居住的巨型社區,沒有靠譜的書店。所以我常琢磨的一個問題是:一個街區,到底需要幾家書店?答案當然不是唯一的。像神保町那樣,動輒一百多家店,委實也難招架,常泡的,不過是幾家而已。即使像早稻田、本鄉似的,三四十家的話,其實也還是嫌多——沒有比逛書肆更殺時間的事了。對我個人來說,一家也是好的,但頂好是有兩家,一家新書店,一家舊書店。一乘寺正是這樣的地界,因為有惠文社和萩書房;丸太町也是這等理想的居所:因為有誠光社和僅隔一條小馬路的今村書店,也是一新一舊。也巧了,一些我熟悉的東京街區,如澀谷,如池袋的東口和西口,基本也都是一新一舊的構成,從一家出來,剛好去另一家。如此說來,京西的成府路也算是差強人意之所,好歹有萬聖書園和馬路對過的豆瓣書店——帝都的文化人,「詩意地棲居」,可乎? ■
(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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