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王熙鳳跟下人提到:
「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後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傢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
由此可知,王夫人早知道賈府已經要靠典當過日子了。
紅樓夢理財:不查帳不理帳,從一碗紅稻米粥,窺探賈府的福禍興衰!
再多一碗也沒有的紅稻米粥,就像是漸掩的烏雲,預兆賈府已經不再有富餘,從賈母到王夫人,卻都沒意識到山雨欲來。
侄女王熙鳳的話,沒有聽進去,甥女薛寶釵的話,王夫人也當成馬耳東風。
在「香囊事件」引發的大搜查後,寶釵找個理由要搬出大觀園,曾經語重心長地跟姨媽王夫人建議該儉省了,「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
薛寶釵的祖上曾是皇商,負責幫皇室採辦雜料,是金陵四大世宦豪門之一,民間傳頌的「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雪字諧音薛,就是形容當年薛家的財力,但是到了寶釵這一代,逐漸衰敗。
聰慧的寶釵深知榮枯盛衰,必須早做打算,但是寶釵的諍言,姨媽還是沒聽進去。大管家林之孝也曾費了好大一番唇舌,建議賈璉向賈母、賈政稟報,精簡使喚的人力,大了的丫頭們應該儘早婚配出去。賈璉也很無奈地說,王夫人因為老爺剛返家團聚,所以說道:「忽然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
外人、下人都知道要精簡,王夫人的態度卻是「冷處理」。其實王夫人並非不清楚長年的虧空,賈政因「重利盤剝」的罪名責問賈璉時,賈璉跪下說道:「……現在這幾午,庫內的銀子出多入少,雖沒貼補在內,已在各處做了好些空頭,求老爺問太太就知道了……」。
賈政在狀況外、王夫人冷處理,就算有專人記帳,這本帳也失去檢驗財務的功能了。因為賈府的問題不是做假帳,就如賈璉向賈政稟報的,「侄兒辦家事,並不敢存一點私心,所有出入的帳目,自有賴大、吳新登、戴良等登記,老爺只管叫他們來查問」。
不查帳、不理帳。
有記帳、有查帳,就能提早注意到人事弊端、財務警訊,進而約束腐敗的家風。第一一四回,抄家後,賈母等人相繼過世,賈赦、賈珍發配邊疆,清客程日興陪賈政說話,賈政感慨著提起:「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爺合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外頭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怎麼樣,總不得了!」
東莊地畝現在是賈府的唯一財源了,賈政這時仍然搞不清楚為何地租收入一直下滑,旁觀者清的程日興,這時才講出他看到的現象:「我在這裡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裡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
外人程日興不只看出賈赦、賈珍的花費無節制,還知道賈府的欠債與破財,賈政如果有要求看帳本,撈錢的、自肥的、花錢無度的,都會在檢查帳本時現形。
賈府當家的輕視一本帳的同時,我們應該自省是否注意自家的一本帳了?記帳確實煩瑣,但是我們至少能說得出每月、每年的結餘或缺口,至少能清楚累積的財富淨值是否對付得了老殘病死的風險。
《紅樓夢》講的是清代豪門的興衰,現代的讀者肯定會想,我們沒有數百位的家人、奴僕要養,更不會有省親、太監勒索等大的開銷,但是不要忘記,我們的口袋也會有大大小小的「破洞」,而且是這個時代才會有的「破洞」。
有一天,我的某個聯繫群組成員在「拼團」參加品酒會,有美食、美酒、音樂,一人2,800元,不到半天工夫,主辦者宣告30個名額已滿。我趕緊找到前幾天的聊天記錄,因為記得當時群組裡一堆人還在嚷著:「苦!油價又漲了,日子又要難過了。」
結果喊窮的同一群人,沒過兩天,自己又去戳另一個口袋洞,接著群組裡就被一張張喝紅酒、吃法式餐、聽薩克斯風的相片刷屏。我揉了揉眼睛,真以為是自己眼花,點錯群組了。
消費主義加上網絡社群,就像魚幫水、水幫魚,互相幫襯、一起壯大。在這種氛圍下,我們很容易就會讓「王夫人」上身,雖然知道家庭不富餘,但是總認為,「雖然艱難,也還窮不至此」,結果是用各種說服自己的理由使白花花的銀子從一個個破洞流了出去。
如果沒有負債,現代版的「王夫人們」,或許還可以放心地追逐各種「小確幸」;但是若有負債,就要提防「小確幸」也會釀成大窟窿。賈府負債的代價之一,是賈迎春的一條命。
還不了的「孽債」
《紅樓夢》十二金釵裡個性最怯懦的賈迎春,因為父親賈赦貪圖孫家的「家資饒富」,被安排嫁給勢利、兇蠻、酗酒的孫紹祖,最後被丈夫辱虐致死。
孫姑爺為何敢對迎春如此頤指氣使?原來賈赦在這門婚事之前,曾跟孫紹祖借了五千兩銀子,迎春回娘家哭訴姑爺指著她罵,「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裡睡去……」。
賈赦其實不是還不了這筆錢,錦衣軍來抄家時,賈赦這一房被抄沒的財產明細開出來,先不論珍玩、上等獸皮、緞匹等,光現金就有「潮銀七千兩、淡金一百五十二兩、錢七千五百串」,這些金銀足以還債。
原來迎春是妾生的,大太太邢夫人貪婪小氣,「凡出入銀錢,一經她的手,便剋扣異常」,難怪賈赦要跟孫紹祖伸手,難怪邢夫人會坐視迎春被夫家冷嘲熱諷。
賈母三位孫女,有兩位早逝,但是賈元春是當上了貴妃,享盡了榮華富貴後死的,賈迎春卻是出嫁才一年多,就被孫家折磨喪命。曹雪芹在第一〇九回的標題是「還孽債迎女返真元」,還不了的債稱為「孽債」,迎春要用自己的一條命幫父親償債,可見曹雪芹筆下對於「孽債」寓意的深重。
家庭對於背負重債要謹慎,國家其實更要謹慎。目前世界上的債務不斷創下歷史新高,而且有相當比例是曹雪芹所謂的「孽債」,也就是還不了的債。而這個巨大債臺的支柱,被稱為「信任」「信心」,偏偏信任與信心最是脆弱的。
當整個世界都站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債臺上時,可以挽救的財政工具或貨幣工具都已快被用盡時,我們能做的是:當家的扛起當家該盡的職責,當家的要看好自家的一本帳,甚至是看好國家的一本帳。
特別是背有房貸、車貸、卡債的家庭,不僅要監控現金流出,更要為現金流入一旦斷流做準備。
禍福無常,不是只有在《紅樓夢》裡才有,經歷過風流雲散的曹雪芹,在「一本帳」上的筆墨用心,我們可看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