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有外地朋友問我:「到上海餐館點菜,有什麼菜是不容錯過的?」這麼簡單的問題卻把我難住了:紅燒肉?油爆蝦?扣三絲?響油鱔糊?……「上海菜」這個概念非常廣泛,就像上海人的祖籍一樣,五方雜處、四海一心,上海人「拉到籃裡就是菜」,什麼都吃的。要說「最」有特色,一時還真說不上來。不過呢,萬變不離其宗,上海菜的精髓,無非一個「鮮」字,不僅僅是味道,更是季節。我想了想對他說:現在這個時間點,當然是吃醃篤鮮了。
最近各種媒體上,關於醃篤鮮的文章讀了不少。這道菜燒起來有什麼花樣,不需要我多囉嗦了。三樣主料:鹹肉、鮮肉、春筍。燒法也簡單,就是一鍋煮。稍微講究點的,鹹肉煮一段時間撈出來,這樣肉的口感更好一點。本來沒有什麼花頭的家常菜,被一些「時尚人士」的生花妙筆一寫,陡然高大上起來。免不了要把杜月笙、張愛玲等名字拉出來扯一扯,恨不得把家譜貼自己臉上。選料呢,什麼都要「上好」,這個不行那個不用,鹹肉要用刀板香,鮮肉要用蹄髈或小排……等等等等。要我來說,傳統的醃篤鮮沒有那麼多講究,它不過是上海人春天吃的一道家常菜,僅此而已。
傳統上海人的生活雖然精細,但絕沒有精細到暴殄天物的地步。鹹肉中的精品「刀板香」,以前一年都吃不到幾塊,偶爾有好鹹肉,肯定是蒸來吃,怎麼捨得用來燒湯?還有鮮肉,道理也一樣。蹄髈是用來燒「小白蹄」的,小排是用來糖醋的。那麼多好東西一鍋煮,那是過分,「作孽」的。家裡吃的醃篤鮮,鹹肉都是一冬天吃剩下來的邊角料,肥多瘦少。鮮肉是菜場買的普通「夾心肉」,有時是腿肉。唯一講究的,是筍。一定要春筍才有味道,那才是醃篤鮮這道菜「不講究中的講究」。
醃篤鮮之一味必須要在春天吃才有味,關鍵就在筍上。冬筍雖然鮮美,但質地較嫩,並不適合「篤」,更適合「炒」。而春筍則是「篤」的佳品,無論醃篤鮮還是油燜筍,春筍除了提鮮,更重要的是吸油、吸味。燒一鍋醃篤鮮,一頓吃不完再吃第二第三頓,這時的春筍飽含了鹹鮮之味,「最是一年春好處」,就在這一口。
關於醃篤鮮還有一處疑問,就是百葉結和萵筍。我發現不少高檔餐廳的醃篤鮮也放百葉結和萵筍。要知道豆製品雖然好吃,卻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引「餿」。任何菜只要放了豆製品進去,就只能當天吃完,放過夜就酸了。一般醃篤鮮裡的百葉結都是吃第二頓時才放入,上海話所謂「吃回湯豆腐乾」,就是這個意思。至於萵筍,那是因為春筍價昂,精怪的主婦混入萵筍(上海話叫「鄉萵筍」),作為春筍的「替代品」。現下高檔餐廳的醃篤鮮,動不動價格上百,用的鹹肉鮮肉都是最好的,在這裡出現百葉結和萵筍,就好比用鵝肝炒時件,有點搞笑。更有一些餐廳,中央廚房燒一大鍋加滿添加劑的奶白湯,你點醃篤鮮也好,老雞老鴨湯也好,魚頭魚丸湯也好,湯就是這個湯,兌上高壓鍋燜好的肉,點單到上桌只要十分鐘。吃這樣的醃篤鮮,實在不是什麼享受。
世上最美味的醃篤鮮,無疑要在家裡吃。現在條件好了,鹹肉用刀板香沒什麼壓力,鮮肉來只蹄髈或一斤小排也行。鍋,最好是老砂鍋,搪瓷湯鍋也不錯,總之筍要大量就行了,別忘焯潽水,否則筍有辣味拉嗓子。就這樣篤啊篤,篤到香氣瀰漫了整個樓道。什麼杜月笙,什麼張愛玲,皇帝老子來了也不睬你。這時飯也煮好了,一家人圍在一道,誰是老鹹肉,誰是小鮮肉,誰是嫩筍尖,誰是老筍頭?自己對號入座。醃篤鮮「篤」出來的,是春的氣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