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聽人說,《周易》是卜筮之書。
朋友們知道我在讀《周易》,第一個反應也是要我給他們算一卦。
對於不明究竟的讀者來說,翻開《周易》之後,映入眼帘的滿是「吉」、「兇」、「無咎」、「有悔」這樣的字眼,也確實很難讓人不相信,這部書就是用來算命的。
但是,如果我們對《周易》的卦爻辭進行過認真細緻地審視,對全書的整體結構進行過一番宏觀的把握,再對古代流傳下來的各種易傳多一點重視的話,也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周易》絕非卜筮之書,相反,它是一部我國年代最古老、結構最精妙、體系最完整、內容最豐富、文辭最精美、思想最深邃的心學經典!
一、《復》與《中孚》
我們曾經說過,《周易》六十四卦的核心思想,可以用一個字概括,那就是第二十四卦的卦名:「復」。
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第六十一卦的卦名:「中孚」。
「復」和「孚」互通,是《周易》作者絕妙的一語雙關。在馬王堆帛書中,所有的「孚」字都寫作「復」,也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復」就是「孚」。
孚者,誠也。「誠」,是思孟學派推崇的最高品德。在思孟學派的五行說中,「誠」是五行之「中」的品德,因此《周易》的作者以「中孚」為卦名,也在暗示著「孚」在五行的方位也是「中」。
《周易》中無數次言及「有孚」,無一例外都是「有誠」之意,可見作者同樣將「孚」視為最高的品德。
巧的是,《復》和《中孚》兩卦,在古人的卦氣學說中,都是表示」一陽來復」的冬至之卦。
《象》曰:「《復》,先王以至日閉關」,明確指出《復》卦代表冬至(至日)。
《新唐書》則引孟喜的「卦氣」學說:「自冬至初,《中孚》用事。」
揚雄曾經模仿《周易》創作《太玄》,按卦氣順序排列八十一首,第一首就是仿《中孚》所作的,命名為「中」,同樣也是以《中孚》為冬至之卦。
邵雍因此評價說「揚子云作《太玄》,可謂見天地之心者。」
邵雍讚賞揚雄把《中孚》放在第一位的做法是「見天地之心」,引用的是《彖》傳對於《復》卦的評價:
《復》,其見天地之心乎!
二、人者,天地之心也
《復》和《中孚》兩卦,為什麼都被古人認為能夠「見天地之心」呢?
要先從什麼是「天地之心」說起。
思孟學派的經典作品《禮記·禮運》中說:「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故天秉陽。垂日星;地秉陰,竅於山川。播五行於四時,和知而後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闕。五行之動,迭相竭也。五行四時十二月,還相為本也。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為宮也。五味六和十二食,還相為質也。五色六章十二衣,還相為質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
由此可見,人之所以被稱為「天地之心」,與其所具備的「五行之端」有關。
何謂「五行之端」?思孟學派的另一部經典作品《五行》中說:
「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
按照思孟學派的五行學說,「五行」就是五常之德:仁、義、禮、智、誠(信)。
人如果具備了仁、義、禮、智四種德行,就叫做「四行和,謂之善」。
孟子還將產生這「四行」的四種「心」,稱為「四端」: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我們發現,孟子所提出的「四端」中,缺少了五行之中最重要的一端:「誠」。而按照《禮記》的說法,人要成為「天地之心」,必須要具備「五行之端」。
當人具備了「誠」這五行中最重要的一端時,就可以稱為通達天人之道,洞察天地之心的「聖人」。
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中庸》
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德,聖心備焉。《勸學》
理解了「誠」對於人成為「天地之心」的重要性之後,我們對於「《復》,其見天地之心」這句話也就豁然明白了:
「復」者,「孚」也,孚,就是誠!所以,《彖》的作者其實是在對我們說:
「孚,其見天地之心乎!」
三、大人與小人
「人者,天地之心也」。《禮記》中的這一句話,被歷代奉為心學的至理名言。
張載便化用此句,說出了著名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心學大家王陽明也說:
「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
巧的是,在《禮記》中寫下這句話的作者,正好屬於歷史上最早的一家心學學派:思孟學派。
這個學派對於《周易》的解讀集中在《大象》中,而且完全是以這個學派獨具特色的心學的角度來展開的(有關這個學派的心學思想,筆者將在《象》說周易系列中詳細解讀)。
而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大象》的解讀完全能夠貼合《周易》的本義,因為《周易》本身就是一部最早的心學著作。
這一點,集中體現在《周易》對「大人」、「君子」和「小人」的界定上。
《周易》全書中,多次出現了「大人」、「君子」和「小人」。對於大人和小人,思孟學派是按「心」來界定的: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敝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這是說,聽從自己內心,能夠明心見性的人是「大人」,任由耳目感官迷惑,被物慾蒙蔽內心的人是「小人」。
同樣,《周易》也是以「心」的修為來界定小人和大人的。全書一開篇的乾卦爻辭中,就開宗明義地提到了兩次「大人」和一次「君子」。
「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
有人會問,《周易》的作者在這個卦的爻辭裡根本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心」字呀?
其實是有的,而且提到了兩次。
本卦的卦名為「建」,為鬥建之意;鬥建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天心」。
本卦中屢屢出現的「龍」,在上古時代的旗幟上,則是用來象徵東宮青龍七宿中最明亮耀眼的「大火」星——「心」宿。
《周禮·考工記·輈人》:「龍旂九斿,以象大火也。」
東宮青龍隨著鬥建而運行的同時,「龍心」(大火)也隨著「天心」(鬥建)而周而復始,反覆其道。
古人仰望星空,看到如此壯觀美妙的天象,油然而生出君子猶龍,當以人心為天地立心之感,天人之道由此而生,豈不妙哉!
四、吉兇悔吝皆由心
《周易》之中,最容易讓人把它誤會為卜筮之書的,莫過於頻繁出現的「亨」、「利貞」、「吉」、「有兇」等等詞語了。
毋庸置疑的是,這些詞確實是卜筮之書中的常用語。
但是,《周易》作者把這些詞從卜筮之書中借來,只是用來表達其價值判斷的。
正如六十四卦卦象,曾經也是用於卜筮的工具,然而在《周易》作者的編排之下,它們體現出的是「二二相耦,非覆即變」的哲學思想。
細讀《周易》全書:
凡是作者認為值得肯定的行為,爻辭寫的絕對都是「吉」。
凡是作者認為不應該做的,爻辭寫的絕對都是「兇」。
所有的判斷都是有前提的,體現出的是作者鮮明的價值判斷。而全書從頭至尾,推崇的都是「有孚」之道。
無一例外。沒有任何隨機的吉兇。
試問有哪一本卜筮書是這樣子的?
這樣寫成的書,還能夠叫做卜筮之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