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孔明珠 孔娘子廚房 收錄於話題#孔娘子廚房專欄文章41個
說到「家宴」,眼前首先出現一張菜單,鋼筆字,豎排,列著冷盤、熱炒、大菜、點心,分類下是一道道令人垂涎的菜名,四季不相同。睹單不僅思菜,還思人,那消逝久遠的一場場家宴,一位位親朋好友的模樣,乘著祥雲,紛至沓來……
傳統家宴
白斬雞
我父親是個文人,愛喝點酒,他老人家兒女多,朋友多,逢年過節總要辦幾回家宴。父親自己雖然不動手做菜,但策劃、組織、指揮能力極強。他按照外面下館子吃到過的美味,腦子裡存有的家鄉傳統菜式以及各任保姆帶過來的拿手菜,拼組成我們家海納百川的家宴菜單。
家宴前兩天,由父親運籌資金,分配活計,按四季時鮮排出菜單,發動全家上下,貫徹落實。家宴相對平日三五小酌要嚴肅得多,得有菜單,這個活我爸當仁不讓。寫字檯上鋪張白紙,蘸水鋼筆刷刷寫下。父親的字筆畫威嚴,略微傾斜,顯示出老人家說一不二的性格,指令排山倒海,像皇帝御詔似的頒發下來。
一年中最隆重的家宴就是過春節那幾場,菜單上一般寫有八冷盆四熱炒兩隻大菜一個暖鍋,點心一幹一溼,幹的是八寶飯或松糕,溼的是酒釀園子或者水果甜羹。
冬季冷盤裡有些是需要提前準備的,比如鰻魚鯗、醬肉、醬鴨、風鵝需要醃製與風乾,醉蚶、鹹蟹也要託人從外地搞來。物質困難時期,還需要早早的儲存起皮蛋和花生。如果是花生,會去菜場討一碗鹹菜滷連殼煮,是花生米就油氽,裝盤後撒點椒鹽下酒吃,父親喜歡叫它「油氽果肉」。我愛搶著去剝皮蛋,先敲開糊在鴨蛋外面的糠與泥,去水龍頭衝洗,再輕輕敲開蛋殼,小心剝出松花朵朵,軟咚咚的皮蛋來,一隻小手託著,另一隻手拿把小水果刀劃開,因為皮蛋太嫩常常會弄得不成樣子,那是很令我沮喪的。有時候只能眼瞧騰出手來的保姆用根縫被子的白線,一頭咬在牙縫裡,一頭繞在手指中,將皮蛋轉幾下,穩穩地切割完畢,看得我醋意橫生,自暴自棄走開去玩。
有些菜是市面上新近流行之後,被添加上菜單的,比如金瓜拌海蜇。金瓜一剖二,上籠蒸熟,用調羹一刮細絲紛紛落下,那一年這隻兩拳頭大的崇明金瓜橫空出世,被上海人驚為天瓜,將它請上宴席,當場刮絲,變戲法一樣博人眼球。金瓜涼拌海蜇絲脆脆的,味道真不錯。還有些白斬雞、風鵝、醬肉如今司空見慣,可在當年卻是家宴上壓陣的冷菜。
日子一到,我家八仙桌四邊一抬一轉變成圓臺面,除了父母與7個子女,我那位單身一輩子的叔叔會從江灣趕來,父親的老學生,同樣單身男人也會得到邀請。其他的組合也有,父親的老朋友,母親娘家的親戚。只要父親有意辦個家宴,哪怕市場上物質再匱乏,我們家經濟再困難,他總能想出辦法擺出一桌比較體面的家宴。
記憶中,大家庭宴席總是笑語陣陣。父親慣於家長作風,對母親和子女總是批評多過表揚,而我叔叔早年喪母,對嫂子感情上不免多點依賴。我父親就會在酒喝到酣暢時,調侃他兄弟對嫂子的體貼,學叔叔每次來家裡上樓時一路叫「嫂嫂呀嫂嫂呀」的聲音,那帶點烏鎮家鄉口音的叫法讓父親一誇張,真是好笑得不行。母親照例面紅耳赤嗔怒,叔叔連連搖手不承認。叔叔搞不過他哥,只好掏錢出來給我們發壓歲錢,那是家宴的最高潮,因為那是我們小孩子期盼了一年的時刻,拿了錢便放下飯碗作鳥獸散。
我的姑媽孔德沚與茅盾姑父常年住在北京,父親三姐弟很難有機會在家宴上團聚。1955年姑父與姑媽曾來過上海,住在錦江飯店,宴請我們全家。我當時才1歲多點,被抱上兒童椅吃飯前嘴裡含有糖果,茅盾姑父關照我把糖吐出來放盤子裡,吃完飯再吃。
等到孩子們長大,父親身體衰敗,金錢與體力都已不足以支撐,叔叔也去世了,熱鬧家宴不復再現。有一年,我那酷似父親的二哥20歲生日,由小兄弟們集資操持,轟轟烈烈擺了兩桌宴席,那個故事我寫過一篇「20歲生日派對」的文章,朋友說,讀上去有點悲壯的感覺。
小家宴
豪華三鮮鍋
陸文夫《美食家》小說中,很詳細地梳理過蘇州人上飯店吃,在家裡開宴席,又回到飯店吃,再精心製作家宴的過程,寫出了解放後人們美食生活隨經濟發展的起起伏伏。上海人同樣如此,一開始是飯店難得進,因為在家請客省錢。改革開放後,單位、個人資金流動大了,去飯店吃請有派頭,直到吃飯應酬變成負擔。大家明白飯桌上交際說些段子其實是生分,真正的好朋友說真心話,還得請家裡來。那時,上海人家居住環境有了改變,再也不是臥室書房客廳一鍋煮了,於是待客的最高規格回到辦家宴。
1988年我家先生出國留學,好朋友請我們去他們家,學飯店將活殺河鰻切連刀塊,盤在大盤子裡清蒸;自己研究配方,做的燻魚比老大房還好吃。當時微波爐是高級時新貨,隔壁人家剛用出國指標買來,朋友把茭白毛豆用油拌一下,保鮮膜封好,端去隔壁敲門讓用微波爐轉一轉,揭曉後我們發現,高科技不如土法鐵鍋炒出來好吃。
那場女主人費心安排的家宴吃得我一輩子都沒有忘記,最後,她從衣櫃中拿出一雙友誼商店買來的,皮質柔軟分量很輕的義大利皮鞋送給我先生,祝願他出國的路走得輕鬆一點。男主人仗著自己年長几歲,以老大哥的身份語重心長地對我先生說,發達了之後不要忘記糟糠之妻,這一下,終於把抱著孩子即將成為留守女士的我惹出了眼淚。
八九十年代「文青」常常聚會,大家都窮,似乎只有每人帶個菜聚餐的活動,談不上家宴。我記得文友們到我家,席地而坐,將一隻方形海綿沙發翻過來當矮桌。我做幾個簡單的菜餚,大家吃些帶來的冷菜,喝酒碰杯聊文學,不揣簡陋,吃得非常開心。年輕人心裡熱火,沒有心思惦記父輩家宴的種種成規舊習。懷舊,我們還太年輕。
愛擺家宴的人家除了愛吃,會吃,一定也有一顆善良的心,用現在的話說叫愛分享。
一位女友搬了新家,請我們去吃飯。估計搬家已掏空了銀子,他們家沒準備什麼好菜。她見桌子上有些冷場,把她先生叫起來,說你不是冬瓜皮炒得很好吃嗎?你去廚房添一個蔥油冬瓜皮。只見他先生訕訕站起,冬瓜皮能吃嗎,我們都有些驚訝。嘻嘻哈哈跟去廚房看他在案板上,先是小心刮去冬瓜皮上的毛,然後細細地切成絲,起油鍋放了蔥油炒。老實說,那盤冬瓜皮真談不上好吃,可是大家給足女主人的面子,都誇她老公變廢為寶,本事大。
大概過了十多年,這些文友已不太來往。一日興起,我聯絡大家提議再聚一次,我們搞個文學朗讀會。到我家,先吃飯,我準備了比十幾年前豐盛很多的一桌菜,雞鴨魚肉都有,沒想到不知是年齡上去的緣故還是互相變得有些生分,菜剩下好多。
胃口不再,情懷尚餘。客廳裡坐定,每個人朗讀一段準備好的文章或詩歌。我朗讀了一段美國作家卡佛的短篇小說選段,故事樸素而憂傷,結尾出乎意料。屋子裡安靜得出奇,有微微嘆息聲,感覺回到單純的文青歲月。我家宅貓咪咪嚕起先躲著不肯出來,此刻躡手躡腳現身了,一定是它嗅到了這些理想家身上人畜無害的氣味。咪咪嚕悄沒聲息走向一張空矮凳,騰地跳了上去,端正坐坐好。女友們被新參與者驚呆,呆愣片刻,同時爆發出刺耳笑聲,把咪咪嚕嚇得一溜煙跑了。
家宴獻藝
紅燜明蝦
2005年我開始在報刊雜誌寫美食專欄「孔娘子廚房」,原本小家庭關起門吃誰也不知道,開了專欄後,我的廚藝公開了。每發表一篇文章,就有人打電話給我,相熟的朋友懷疑、不服氣的佔了一半,不太認識的網友更是好奇,常常有人放話激我,孔娘子,啥時候燒一頓給我們吃吃,我們才服貼!
為了證明我烹調文章所言非虛,我前後開過兩次家宴,一次在自己家裡,接受出版社責任編輯檢驗;一次是利用別人家的廚房,做給幾位大佬試吃,企圖用他們的公信力來堵別人的嘴。
在家做的那次是春節過了大半,知道大家「年飽」,菜餚設計簡單,素菜為主。日式玉子燒獲得滿堂彩。蘆蒿炒臘肉、杭椒豆乾、蒜泥刀豆、蘆筍培根卷、美芹目魚,蒸臭豆腐、豆豉炒花蛤。醉蟹、滷牛肉……都很家常。來了5位出版社朋友,我先生很給我面子,一起設計菜譜,燒菜時當幫手,有幾個菜還搶著燒,飯畢朋友說:「待《孔娘子廚房》這本書出來後,接下來出本《孔相公廚房》吧。」
在某作家朋友家做的一次家宴給我的印象更深,不是菜做得特別好,而是人特別緊張,因為那天到場的有兩三位見過大世面的人。
前一晚我心神不定,複習各種烹調細節,翻來覆去睡不著。菜單擬定如下:菠菜蝦米拌筍丁、美芹冬筍炒風鰻、清汆文蛤、文蛤湯燉蛋、白菜金針菇火腿絲、油燜茭白、玉子燒、梅菜基尾蝦、玉米排骨火腿湯、炸蕃薯小餅、豆腐味噌汁。
第二天進到陌生的廚房,灶臺鍋碗瓢盆擦得雪亮,油鹽醬醋一應齊全。可憐我竟然慌了手腳,只感到鍋子、鏟子都不順手,鹽不是我常用的鹽,灶檯燈也欺生,突然熄滅了。於是,茭白味道太鹹,基尾蝦不夠入味,連最拿手的味噌汁也不好喝。
儘管我的菜做得並不好,大佬們捧場的話卻說了很多,我邊做大家邊吃,某人說,梅蘭芳唱堂會咱也幫不上忙呀。另一位說,明珠你家天天吃這麼精緻的小菜呀。而主人更是忙碌地相幫。他們的解圍使我很開心,可是回到家,把做的菜一一「復盤」後感到洋相出得太大,後悔莫及。唱一場家宴堂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新派家宴
海鮮小炒
社會飛速發展,人們漸漸對吃的內容淡化,對吃的形式重視,家宴因溫馨的氣氛,貼地氣的菜餚搭配,用料可靠,客人間交流的更輕鬆仍然受到很多人的喜愛。
然而做一場家宴確實很累,購買材料,廚房準備,都需要有人配合。幸好現在有了自辦家宴的去處,就是飯店包房內帶DIY廚房。我借那樣的場所辦過幾次,有出版新書的答謝宴會,有朋友聚會。訂包房後只要提前溝通好要做什麼菜,開好備料單,店裡會購買以及清洗,提供服務生。有時我網上採購直送包房內的廚房。近傍晚時,我乾乾淨淨奔赴飯店,做準備工作有幫手,人要輕鬆很多。有一次還引來電視臺跟拍紀錄片「尋找上海味道」,編導直誇上海人聰明高雅會生活。
我還在朋友的小酒店辦過年底忘年會,來了十多位同事,我現場做關東煮,炒蔬菜。白切羊肉與生魚片是買現成的,只須裝盤,再點一些店裡賣的美味,大伙兒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至於美食愛好者合夥辦的家宴就更好玩,也更輕鬆,人人都能獻藝,主人只需提供場所。那樣的家宴最高潮是吃到一半,各自通過手機發微信朋友圈,當海量美食圖片瞬間得到來自世界各地反饋時,尖叫與大笑。
幾十年來,我吃過、辦過多少場家宴啊,回溯那一場場流水似的家宴,好像串起了我的人生,出生,長大,成熟,變老。
我很喜歡臺灣女作家林文月,她長得美又滿腹學問,是臺大女教授,做古典文學研究,翻譯過《源氏物語》,出版了《京都一年》《三月曝書》等很多優秀散文集,她的美食散文集《飲膳札記——女教授的19道私房佳餚》我讀了很多遍。林文月經常辦家宴招待她尊敬的長者,從採辦原料到泡發山珍海味、上灶料理全部親歷親為。她在書中詳細寫了原材料的重要性,比如尋覓幹香菇中的金錢菇,那種個頭很小,但是香氣四溢的小香菇。《潮州魚翅》寫了分3次泡發魚翅的方法,還有高湯是怎麼吊出來的,蘿蔔糕是怎麼做的,過程細膩繁複然而林美人卻是津津樂道。林文月招待的客人鼎鼎大名,有她的老師臺靜農,孔子嫡系傳人孔德成,《城南舊事》作者林海音,著名散文家董橋等等,她保存有每次家宴的卡片。林文月說,那是因為在長期的教學研究生活中養成了做卡片的習慣,剛開始她光記下菜單,後來添上日期與來客名字,以避免親戚朋友到家裡來,每次吃到同樣的菜餚。我不禁嘆息自己的疏忽與懶惰,如果我從小就有這樣的好習慣,等積累到辦不了家宴,吃不下美餐的年紀,打開卡片,撫摸那些菜單,記起那些遠去的朋友,該是多麼憂傷並快樂的時刻。
當然,現在我有微博、微信上的記錄,只需輸入關鍵詞搜索,資料便會跳出。但是與林文月當年,與我父親當年相比,在家宴上發生的變化不僅僅在菜式上,人與人之間相處方式也發生了很多改變,老一輩那些為一啄一飲細細思量的古老情誼變成傳說,想起來還是讓我微微心痛。
寫於 2017年12月
以上正文菜餚製作與拍攝都是本作者。題圖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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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那一場場孔氏家宴 | 孔娘子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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