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新書《第七天》自6月14日上市以來,已飽經了近一月的吐槽和質疑。但與喧囂的讀者們不同,他始終保持了平靜和沉默。7月3日,坐在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第七天》研討會現場,餘華的臉上也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把書稿交給陳明俊(新經典文化發展有限責任公司總編輯)的時候就告訴他,等著大家來罵吧,我準備好了。」餘華說。
不過,網絡上的評論並不是「一邊倒」的惡評,而是呈現出兩極分化的面貌:有人說這是餘華的一份平庸的新聞剪報,是微博時代的「新聞串串燒」,所謂的「七年磨一劍」呈現出來的最終成果看上去更像是七個月的隨意拼湊;但也不乏圈內專業人士說,這幾乎是餘華歷年來最好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文學經典,並且奉勸作者「他人的閒言碎語只是無需打傘的稀疏雨點」。
讀者吐槽:
「新聞大雜燴」&退化的文筆
對《第七天》最集中的批評,就是指責其對當下新聞熱點不作加工的簡單應用和拼接。
概括來說,《第七天》以一名死者的視角,通過主人公楊飛死後七日的見聞,以及他對生前生活的回憶,串起了諸多散落在社會各個角落的故事,並以陰陽兩界的穿插敘述手法,意欲描繪當下社會的荒誕和殘酷。
但重要的是,這些散落的故事,看上去與讀者們不久前看過的微博段子們太過雷同:
政府的強拆冷漠地製造著家庭悲劇;火災事故死亡慘重,官方故意隱瞞死亡人數,以為事故本身謀求一個更低的等級;墓地價格高不可攀,展示著貧富差距和世態炎涼;醫院將死嬰當做醫療垃圾集中處理;還有租住在地下室裡的人,對iPhone有著自己的眼羨和渴望;甚至,餘華的新聞段子還具象到iPhone的型號,以及毒奶粉和蘇丹紅。
「七年的沉澱寫了本新聞大雜燴。」
「社會意義大於文學價值,如同是微博被屏蔽新聞的串聯。」
「起初幾頁翻下來,差點真以為是中國版《百年孤獨》,讀下來才發現其實是新聞雜燴。這恐怕是餘華出道以來最差小說。」
「《第七日》現實到,讓人以為它是用李承鵬或者韓寒的博客拼湊成書;雖然李承鵬和韓寒是不太可能把故事編得這麼精彩;但餘華味淡了,甚至於篇幅都壓縮了很多。」……
「對餘華的新作一直是相當期待的,因為他的名字本身就是號召力,再加上出版社成功運用了『飢餓營銷法』,真的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可是,把書快速看完,我簡直覺得這就是一本新聞串燒,完全沒有新意。」
「就是小說中的《天機·富春山居圖》,怎麼可以那麼低級?」
「盛名之下,期待值自然極高,可伴隨而來的往往是巨大的失望。這種文筆,這種敘事方式,我寧可相信作者是韓寒。讀到後半部才從小細節上找回點餘華的感覺。但這一定是有史以來最爛的餘華作品,比幾年前荒誕的《兄弟》更有騙錢嫌疑!」
「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它可以是時評家餘華的微博,是他新聞專欄文章的合集。像是看一兩年前的楊錦麟的《有報天天讀》,或者周立波的脫口秀。但因為是舊聞,所以連新聞的新鮮感都沒有。」
@阿花的伊薩卡島:把《第七天》讀完了,極其失望,我絕不相信這是餘華寫了七年的作品,除了走向死無葬身之地這個想法挺有意思之外,我從這部小說裡找不到什麼優點。我欽佩餘華對當下現實的痛感,但如果他沒有用文學應有的方式去體現這種痛感,而只是把各種新聞羅列出來,用粗糙的語言進行控訴,那他就不是寫小說的餘華。
@凌晨兩點之前-SYSU:餘華的新作《第七天》,一口氣看完,感覺有點失望。如果說《兄弟》講的是20世紀「文革」時期的中國,那麼《第七天》講的就是現在的中國。書中很多人很多故事,都是當代中國的真實故事。瑣碎,無聊。可惜了,你不是網絡寫手,你是餘華,你不能這樣。
@周南焱:餘華《第七天》與賈樟柯《天註定》,都是最近利用社會新聞素材創作的作品。採用新聞素材創作有很高的風險,很可能流於表面羅列。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司湯達的《紅與黑》,也是緣於當時社會新聞素材、事件而創作的,但在大師筆下卻寫成了經典名著。
@林培源:「他本可以站得更高一點,即便像馬爾克斯一樣去寫一個『匿名帖』的故事(《惡時辰》)或者殺人犯的故事(《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也可以寫得讓人靈魂沸騰,但是沒有,他撒網,卻撈不到魚。」
…………
不少人認為,餘華已經失去了審視底層的耐心,他已經榨乾了自己的苦難意識。
網友們的瘋狂吐槽,幾乎要掀起一場對《第七天》口誅筆伐的評論狂歡。
而在一些專業評論人士看來,在文學作品中加入新聞事件本身並沒有錯,致命的是沒有用文學形式賦予其美感和力量。
「餘華最終選取了一種超現實的,或說魔幻的手法,即以鬼魂為主角來敘事,如此之多故事的針頭線腦納入這個框架與軌道,轉眼間有了某種秩序。不過這一手段僅只為形式的皮毛而已,重要的是將現實的真切與苦痛轉化為文學的真切與苦痛,方是小說家根本性的工作。於此,我遺憾地看到,餘華似陷入失措之中,他做了多種嘗試,卻總是無法自現實的土壤之上升華至文學的空間。這種快火猛燒的方法,能否展示出那殘酷、苦難與絕望來,大可質疑。」書評人遆存磊這樣說。
「新聞大雜燴」的質疑之外,對於一位一線小說家來說,更無情的批評還在於技術層面。
「坦白講,《第七天》失敗的根源並不是餘華在小說中容納了太多社會新聞版的荒誕橋段,而純粹是技術層面的--詞語的失敗,細節的失敗,人物對白的失敗,敘事風格的失敗……如此糟糕的一本小說,如果是無名的小作者,絕無任何發表的可能,甚至可能立刻招來編輯惡毒的諷刺。但因為他是餘華,就能拿去預售。」南京大學英文系教師、網友洛之秋認為。
關於文筆,遆存磊更是貼出了《活著》和《第七天》的開頭以作對比: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遊手好閒的職業,去鄉間收集民間歌謠。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活著》)
「濃霧瀰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裡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第七天》)
「他在早期《活著》等小說中的語言,簡潔輕盈中夾帶反諷意味,富有舉重若輕的彈性;如今的《第七天》中的語言似乎只剩下簡單了,乾枯而無味,重複中已然喪失了音樂元素。」遆存磊認為。
而關於新聞段子的濫用以及文筆的失敗,甚至有人評判,餘華在寫作《第七天》或許已經將讀者人群轉向了西方讀者:
「作為一個只知道利用社會新聞和段子寫作的小說家,面對這些中文讀者,毫無優勢可言;但假如面對的是一個西方讀者,這些在中文讀者那裡早已視為陳腐舊聞的東西,會重新變得新鮮有趣,這些在中文讀者那裡司空見慣的現實事件,會重新披上超現實的魔幻外衣。另一方面,至於語言的陳腐粗糙,對話的僵硬空洞,挑剔的母語讀者或許在語感上不堪忍受,但經過翻譯,反而都可以得到遮掩甚至是改進。」青年批評家張定浩尖銳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