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丹江河畔,喝了幾十年丹江水的老何,在北去千裡之外、太行山下的輝縣移民村去世。他生前的願望,是把骨灰撒進生養他的丹江河裡——既然不能葉落歸根,葬在丹江邊故鄉的土地上,就要把骨灰撒在河裡,讓魂魄回歸故裡。
但老何的願望沒能實現。因為丹江水是生長於丹江河畔的人們甘之如飴的生命水,是被納入國家生態保護範圍、且受重調北上入京,改善燕趙大地和華北平原8千多萬人生活質量的天然純淨飲用水。
老何的願望可以理解。他生在丹江邊,是吃丹江水長大的,風風雨雨幾十年,那種情感是什麼都不能代替的。但丹江水不只是老何一個人的眷戀,而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所有庫區人民和為了南水北調而背井離鄉的移民們的牽掛。
丹江發源於秦嶺南麓,經陝西商州進入河南淅川,注入丹江口水庫,全長443公裡。古時曾稱丹江為「粉青江」,因堯帝的長子葬於此地而改名丹水,禹之外孫丹朱曾於此治水,後人稱丹水、丹湖。
由於南水北調,丹江水被截流圍堰,而成為丹江口水庫。作為南水北調中線渠首和核心水源地的我的家鄉淅川,成了主要淹沒區。丹江水庫總面積約1050平方公裡,僅淅川縣被淹沒的面積就達506平方公裡,佔丹江水庫總面積的48.2%,佔淅川總面積的1/4。
從上世紀50年代年代開始,在長達60多年的時間裡,淅川縣先後遷出移民近40萬人,一座賡續了三千多年的古城鎮被拆除,14個集鎮及大批基礎設施被淹沒。
為了國家利益,這些生於丹江水畔、共飲丹江清水的鄉親們只能淚別祖地、遠離故土,最終葬身他鄉。而他們生活過地方,這些丹江水邊的自然村落被漸次上升的水湮沒,從中國的行政版圖上永遠消失,變成了一幅由綠村、河谷、灘涂,與萬頃碧水相接相銜的山水圖騰。
2014年12月12日14時32分,隨著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渠首——淅川陶岔送水閘門緩緩升起,清澈甘甜的丹江水噴湧而出,沿著全長1432公裡的人工乾渠一路汩汩北上,穿黃河、跨鐵道、鑽涵洞,翻山越嶺,跨江渡河,直達京津,在中國版圖上勾勒出了一路向北的「水脈」,描繪出一幅南水北送、豪情萬裡的壯麗長卷。從此始,一條縱貫南北、蜿蜒千裡的碧水長廊正式貫通,一個運籌江河、經緯天地的中國「調水之夢」終於夢圓。
南水北調中線是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最浩大的水利工程之一。從1958年開工建設,到一泓清水上京津,我的家鄉河南省淅川縣,近40萬鄉親在歷經半個多世紀的移民遷徙中,譜寫了一曲曲壯懷激烈的生離悲歌。
1952年,毛澤東視察黃河時說:「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點水來也是可以的。」一代偉人南水北調的大夢由此橫空出世,伴隨著新中國的歷史逶迤前行。
六十年後,偉人的夢想成了現實。丹江清水沿人工乾渠一路北上,穿越長江、淮河流域,經地下隧道穿過黃河,一路自流,跨北拒馬河、過永定河進入北京,注入頤和園團城湖,為4個省市的20多座大中城市及100多個縣市輸送生活和生產用水,惠及京津冀億萬群眾。
一路向北的丹江碧水溝通了長江、淮河、黃河、海河四大流域,穿過河流219條,跨越鐵路44處,公路橋571座,節制閘、分水閘、退水建築物和隧洞、暗渠等各類建築物936座。如此浩大的工程,凝聚著數十萬建設者披星戴月、奮力鏖戰的辛勤勞動和智慧的結晶。
清澈甘甜的丹江水一路高歌北進,夾渠兩岸的村莊、楊柳、竹子,桃花、油菜花,山坡上的溝溝坎坎,草地、牛羊以及滾滾麥浪,連同靜寂的小樓、土屋以及山丘,隨著奔湧的水流和光陰紛紛後退。江水帶著豫西南山村的鄉土風韻、廣袤山野的滄桑舊事,一路向北,向北……
如果說,五千年的中華民族文明史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治水史,對於豫西南邊陲的小縣城淅川來說,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史就是一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移民史。
南水北調中線初建於「大躍進」和「文革」這段最為荒誕的歷史時期。從1958年到1976年,僅丹江水庫一期工程,淅川就有約20.5萬人被分批遷往青海、湖北、河南三省的7個縣市。面對如此龐大的移民群體,當時國家的政策是,移民問題由當地黨委、政府自行解決。
1958年8月,中央北戴河會議決定,動員中原人口密集地區青年到西北支邊,這讓正為移民問題犯愁的南陽地區政府看到了希望。讓淅川庫區移民去「支邊」豈不是一舉兩得?這個計劃很快得到回應。那時正是「大躍進」時期,人們把每畝180斤的小麥產量虛報為500多斤,使得本來就缺吃少穿的人們沒有飯吃,還有很多人被餓死。想著也許去支援邊疆還能謀一條活路,於是淅川縣有8008名青年報名,於1959年4到5月被送到青海省的三個高原貧困縣。當時去青海「支邊」,政府只給他們配發了一件大衣、一套棉衣、一套被褥。這些青年自帶著行李、農具、種子和乾糧,乘坐只有天窗出氣的悶罐火車,經五天四夜到達蘭州,又換乘兩天兩夜的大貨車,來到了海拔3000多米的青藏高原,被安置在簡易的土壞木板房裡,過起了兵營式的屯墾生活。此後為了讓他們紮根高原,政府又做工作把他們的家屬也一併遷去。這樣,僅從淅川到青海支邊的移民就達22342人。
由於高原寒冷缺氧,少雨多風,環境惡劣,很多人因水土不服患病,甚至感冒就會丟掉性命。更嚴酷的是,當地幹部對待移民的態度十分惡劣。當時的生產還處於刀耕火種階段,移民的生活得不到溫飽,幹部管理簡單粗野,男人們一天要挖七分地,完不成任務就會遭毒打,不給飯吃。病了每天要撿80斤柴,完不成同樣挨打,甚至有人被捆綁毒打致死。不甚忍受的移民們要求返鄉,但不被允許。於是有人開始逃跑,被抓回去就可能會被毒打致死。也有少數人逃出來,一路靠乞討要飯回家,更多人則死在逃亡回家的路上。就這樣,在不到一年時間裡,去青海支邊的移民就有6000多人慘死在高原或返鄉的路上。
得知此情的淅川縣委冒著風險將移民的悲慘遭遇匯報給了黨中央,黨中央經調查情況屬實後,在對有關人員進行查處的同時,決定將這批支邊移民全部遷移到新疆南疆。但移民們堅持要回老家,於是黨中央最終決定同意這批支邊移民全部遷回老家。
直到1965年,青海省對部分死傷的支邊人員給予了解決:252名死亡者每人補助189.3元,71名下落不明者每人補助269.58元,40名致殘者每人補助49.75元,其他慘遭不幸或失蹤、死在回鄉路上的人們都不曾被提及。
但這些移民回到家鄉時卻沒有了家,沒有房住,沒有土地,沒有農具,甚至連吃飯的灶具都沒有,無法正常生活。這些身無分文的返遷移民除了部分投親靠友外,實在找不到安身之所,只好在水邊搭個茅草棚,勉強生活下來。
1961年,丹江口大壩開始圍堰蓄水,庫區124米以下的居民需全部遷走,淅川又有26725人搬出庫區,其中包括剛從青海返遷回來的移民。這次河南省提出了「遠遷不如近安,近安不如縣內後靠」的政策,除4310人被統一安置遷往鄰縣外,其餘移民則允許在本省、本縣、本地範圍內投親靠友,自由選擇搬遷地點,人均補助搬遷費170元。這個看似人性化的方案,實際上卻是把移民搬遷這種天大的事兒交給移民自己解決。移民們能做的只有乞哀告憐、寄人籬下。有很多人,特別是那些身無分文、病弱不堪的青海返遷移民,實在找不到一處安身之所,只好在水邊搭個草棚,如原始人般住了下來。
隨著水庫水位繼續提高,淅川6萬多移民一次次後靠。後丹江大壩因故暫停,移民們又陸陸續續回到丹水邊住了下來。就在很多人還沒找到安置地點的時候,丹江水庫水位迅猛上漲,淹沒了開墾的荒地、莊稼,以及水邊的茅屋。在當時,淅川的移民每人只有170元搬遷費,必須自己找地方搬遷。當時正是國家經濟最困難的時期,170元大約只能買一百來個饅頭,很快就被這些身無長物的移民為保命吃掉了。水逼人退,移民們只能忍著飢餓,把茅草屋一次次往後山邊遷移。
1962年3月,丹江口大壩因質量問題停工,移民們紛紛在水邊搭個茅屋並住了下來。雖然此後水庫水位不斷上漲,常常導致他們在水邊爛泥裡種的莊稼作物顆粒無收,但他們畢竟生活在這片屬於自己的故土上。
1964年,丹江口水庫工程又恢復施工。從1966到1968年,淅川又有約6.8萬移民分3批被遷移至湖北荊門、鍾祥,其中約4.9萬人被安置在鍾祥柴湖鎮。柴湖原本是一片沼澤之地,條件惡劣,無人居住。柴湖地下水中的鐵、錳及細菌總數嚴重超標,搬遷到這裡的居民食道癌發病率極高。移民開墾的土地,經常被當地人霸佔,移民與當地人之間的衝突時有發生,移民的人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在種種惡劣環境下,有7900多名移民回遷淅川,但他們卻成為沒有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和房屋的遊民。
由於丹江水庫不斷加高,水位不斷上漲,自1971年至1978年,淅川又有8萬多人被分別安置到省內各市縣。
2005年9月,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再次復工,為了保證丹江水全程自流到京,需要把丹江口大壩加高,丹江口大壩從原來的162米加高至176.6米,水域面積擴至1050平方公裡,正常蓄水位由157米提高到170米,淅川再次被淹沒的土地面積達144平方公裡,涉及11個鄉鎮、1276個村民小組,又有16.54萬人陸續搬離自己的家園,分別被安置到了北去千裡之外的鄭州、新鄉、許昌、平頂山、漯河等移民點。
由於這次移民得到了國家的充分重視,在河南省各級政府的統一部署下,這些淅川移民大部分被統一安置在省內沿北上的南水北調乾渠及周邊,移民的住房則由政府統一集中建設和分配。讓移民們在省內且在調水乾渠附近安居,是黨中央對此次移民最為人性化的一個決策。
面對國家需要,我的淅川鄉親們不講條件、沒有怨言,毅然攜幼扶老,背負行囊,離開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臨行前,他們用布袋或瓶子,裝一抔屋前的黃土帶在身上,或灌一瓶丹江水、帶一顆樹苗、揣一片房上青瓦隨身帶著,夢想把對故鄉的愛戀、悲傷和惆悵都帶在身邊,作為今後最好的追憶。他們叩祖墳、舍家業,離父老、別鄉親,演繹了一幕幕讓人潸然淚下、盪氣迴腸的移民故事,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移民壯歌。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一生中經歷了四次搬遷,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她連兒子孫子都分不清了,但當她看到家人拆除自家房屋時,竟然說出了多年來唯一的一句話:「又要搬了!」一位八旬老奶奶說:「人家都說落葉歸根,我這把歲數還要再離故土,我想不開,但是咱不能讓兒女受連累。自己不走,全家都動不了,還是走吧。」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臨行前去祭拜祖墳。當她在老伴墳前念叨完,剛要準備起身時,卻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沒起來……
作為南水北調核心水源地的豫西南山城淅川,古稱丹陽,是楚文化的發祥地之一,位於豫鄂陝三省七縣接合部,春秋時為楚始都城丹陽所在地。
相傳淅川得名,是因古淅水在沿岸河谷衝積出了以順陽川、丹陽川、板橋川為核心的富庶之地,歷史上,這裡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在楚國800多年歷史中,有300多年定都這裡。這裡創造了輝煌燦爛的楚國文化,孕育了一代商聖範蠡、史學家範曄、唯物主義思想家範縝等一批有重要影響的歷史人物。
丹江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兩岸山清水秀,自然和人文景觀諸多。沿岸有一億年前的恐龍蛋化石和50萬年前的大象門齒化石以及20餘種古脊椎動物化石,水庫下有春秋戰國時的古墓群,相傳屈原流放時在這裡寫下了許多詩篇,其中《國殤》裡描寫的秦楚丹陽之戰就發生在這裡。詩仙李白曾蕩舟於丹江,吟出了「橫天聳翠壁,噴塹鳴紅泉。尋幽殊未歇,愛此春光發。溪旁饒名花,石上有好月」;白居易曾於江邊漫步,寫下了「我為東南行,始登商山道。商山無數峰,最愛仙娥好」;杜牧的《丹水》:「何事苦縈迥,離胸不自裁。恨身隨夢去,春態逐雲來。沉定藍光徹,喧盤粉浪開。翠巖三百尺,誰作子陵臺」更是丹江美景的真實寫照。
丹江通航歷史久遠,早在戰國時期已經通航。航道上至陝西龍駒寨,下達湖北老河口,是中國古代長江通往長安的一條重要水路交通樞紐。明代著名旅遊家徐霞客曾在日記中寫下了「時浮雲已盡,麗日乘空,山嵐重疊競秀,怒流送舟,兩岸濃桃豔李,泛光欲舞。出坐船頭,不覺仙也」描述了昔日丹江之美。
清代乾隆年間,我的先族就開始在順陽川上的馬蹬古鎮裡入住,在當時已經遠近聞名的「龍巢寺」附近耕種生活。據說當時同姓族眾多,約佔半個馬蹬古鎮。此後由於清末戰亂,先族們紛紛躲進周邊的深山老林,依山而居,各自開荒種田,生存繁衍。
「龍巢寺」始建於北魏元和元年(公元477年),原名馬引山寺,後有術士在寺下深潭中發現龍巢而更名為「龍巢寺」。龍巢寺以其奇絕獨異的地理風水而香火鼎盛,宋代「文壇領袖」歐陽修年少時曾在該寺讀書,並從此走向人生輝煌。相傳屈原曾流放於此,寫下了許多著名的詩篇,其中《國殤》描寫的秦楚丹陽之戰就發生在這片神秘、奇幻、靈異的土地上。唐代散文家韓愈因諫迎佛骨而被貶謫潮州,他出長安、過藍關,乘船沿丹江南下時,因馬蹬慕龍巢寺美名而登岸造訪,在此流連數日,並把傾注了大量心血的書籍文稿留在了這裡。
1978年大旱,蓄水尚不多的水庫極度枯竭,於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鼎從水底露出了頭來,一個驚天之謎被人們揭開:我的先祖們曾生活過的地方,原來竟是戰國七雄之一的楚國最初的封地「龍城」,水底露出大量楚人墓葬和陪葬物品,展示了楚國曾經的繁榮和富足,其中「問鼎中原」的楚莊王的兒子——楚國「總理」子庚的墓中就出土了4000多件珍貴的文物。
此後各路考古專家雲集而來,本以為可以從此揭開關於楚國都城和楚文化的發祥地的神秘面紗,但是不久後,洶湧而來的江水再次將這些珍貴的文物以及尚未謀面的千年秘密湮沒。隨著水位的升高,關於楚都古蹟和龍城的傳說被封存,從此,這片曾經繁華的百裡平川,連同古代楚國遺留的寶貴城池和文物古蹟都被湮沒於碧波萬頃的水底,成為一汪可能再也不會泛起的悠遠舊夢。一起被沒於湖底的有歷史名人範蠡、代範曄等的範氏九冢,以及攝人心魄的雲紋銅禁、巧奪天工的大型編鐘、工藝精湛的青銅大鼎,有滄浪亭遺址,巖洞佛像,「孺子歌處」、「滄浪適情」等摩巖石刻古蹟。
從此,我的先族們曾經生活過的這片熱土,這座象徵著繁榮和文明的古國都城,向世界投下無限哀怨的最後一瞥,永遠躺在無邊無沿的黑暗中,也許再也無緣得見天日。
對於老何來說,移民搬遷並不是多麼悲傷的事情。他一生輾轉三省四地,大半輩子都走在遷徙的路上。
1959年,老何夫婦到青海支邊,由於高原反應、繁重的體力勞動和長期的營養不良,使他瘦成皮包骨,無奈忍飢挨餓沿鐵路走回老家。
1962年初,丹江口工程因質量問題暫停,老何就在河邊上開荒種地,生活下來。本以為從此可以安居樂業了,但兩年後復工築壩,老何一家再次啟程,遷往湖北荊門,住進用「柴禾」編織的茅草屋。
1965年老何一家再次返回淅川,那時他的老家房屋早已被上漲的水湮沒。沒有了地耕,沒有了房住,老何就在江邊開荒,在爛泥裡種地。再後來,他自己拉土製瓦燒磚,蓋了房屋,終於過了幾年安穩踏實的生活。
2012年,老何最後一次搬遷時已經76歲了。這次他要搬遷到黃河以北太行山下的輝縣。面對這次大遷移,老何是真心不願意,因為小兒子在縣城教書,女兒也嫁在鄰縣,不用搬遷。老伴去世幾年了,他只能跟隨大兒子一家一起北遷。面對骨肉分離,他的內心有太多的痛楚,幾經掙扎,說什麼也不願意走。畢竟,從溫暖富饒的楚漢之地一路向北,痛別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對於老何來說是一場艱難的抉擇。為此,鎮裡的幹部三番五次上門做動員,還委派他在縣城裡當老師的小兒子回家,給他做思想工作。為了國家利益,老何最終還是再次踏上了北遷之路。
搬遷前,他常魂不守舍在村前的田間行走,用腳步丈量著耕種過的土地。臨行前,他牽著孫子的手繞著自家的宅院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扒掉了自己親手蓋起來的紅磚青瓦房,鋸倒了門前陪伴他多年的老柿樹,懷揣一片長滿綠苔的青瓦,帶著無限的眷戀和愁緒上路,沿北上千裡的調水乾渠,向北遷移。
老何的新居位於城市城郊,離南水北調乾渠僅有兩公裡多的路程。新建的兩層小樓,獨家獨院。院外是分給每個人的責任田和菜地。自從搬遷到新居,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那幾畝田地裡種菜澆水,種瓜摘豆。沒事時,他會站在自家的樓頂,向著故鄉的方向默默地眺望。
丹江水畔的故鄉,春天桃花盛開,秋天瓜果飄香,有炊煙嫋嫋,雞鳴犬吠。老屋門前,丹江水時落時漲,曾是他年少時嬉戲的天堂。路邊的每一朵花,一株小樹,一棵小草,都讓他魂牽夢索。如今,老家的瓦屋,村口的磨盤,水井邊的石板路,村前的菜園早已被水湮沒,那些曾歷的悲歡、陳年的過往,還有母親呼喚的乳名聲聲,只在他的腦海裡盤旋、迴蕩……
在輾轉、奔波的日子裡,不論路途多麼遙遠,生存環境多麼艱辛,老何都沒有抱怨、後悔過,他就像一顆蒲公英種子,一生漂泊卻又能隨遇而安。
老何去世後,他的骨灰被安置在新居附近的高崗上。他的墓碑朝著老家的方向,希望能看到故鄉的青山綠水,讓靈魂守護著割捨不下的故鄉丹江。
老何一家的遷徙,其實只是丹江口水庫移民史的縮影。半個世紀以來,為了南水北調,為了一江清水北上,我的淅川移民鄉親們一直都奔波在遷徙的路上。對於他們來說,故鄉只是一個漸行漸遠而又不願捨棄的背影。為了國家利益,他們只能一次次遷徙,一次次別離,此後,他們將在另一片陌生土地上開疆闢土,成為後世的先祖。
但他們心中仍時刻牽掛著生養他們的丹江,每年清明時節,不管離丹江多遠,也不管不否年已耄耋,他們都要踏上回鄉祭祖的行程。由於水位不斷上漲,他們的老屋早已被水湮沒,他們只能遠遠地長跪於水邊堤岸,向著祖墳的方向叩頭、念叨,慟哭流涕。
也許若干年後,他們也融入了異鄉的生活,改變了鄉音和生活習慣,甚至忘卻了丹江河畔的山水風貌。但不論遷徙多遠,他們身上都刻著故鄉的胎記,流動著丹江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