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上甘嶺
1952年10月14日凌晨4點。黑夜似乎被猛烈的炮火驚醒,無數條閃爍明滅的彈道,將墨黑的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聯合國軍」320多門大口徑重炮、27輛坦克、40餘架飛機,以每秒鐘落彈6發的火力,將黎明提前送到了537.7北山陣地。世界軍事史上最為瘋狂、最為慘烈的「上甘嶺戰役」打響了。
在537.7北山陣地上,是呈不規則「十字」狀的防禦坑體:東西方向橫著的是9、3、4、5、6號陣地,豎著的坑體以8號最前,後面依次是7、2、1號工事,鄒習祥就在7號防禦坑體裡。
炸彈、炮火向大地傾瀉而下,有著數百萬年的灰褐色巖石在灼熱、焦糊、硫磺的味道中被揭掉一層,揉成粉末;黃褐的泥土和鐵屑、石塵還有那些燃燒後不知名的化學粉末,四處飛揚散落。
鄒習祥與戰友們沉默無聲地坐在坑道內,巨大的衝擊波一個接著一個砸在頭上,坑道內不時落下被震松的塵土,簌簌往下掉。在巨大的轟鳴和震波中,戰士們逐漸錯亂了感覺,老是覺得敵人的炮火是從地底下湧上來的,打得腳底發麻。有的被震得耳膜出血,有的牙齒磕破了舌頭嘴唇,和鄒習祥一起的一個17歲四川小衛生兵,在紛亂的炮擊中活活被震死。
經過一個多小時密集的炮擊和轟炸,「聯合國軍」的韓國主力野戰第2師32團開始向537.7北山陣地發起地面進攻。自此,戰鬥一幕比一幕慘烈地在537.7北山陣地上展開。在解密的15軍資料庫裡,1952年10月14日178號戰報上記載:「一連戰士共擊退敵人20餘次衝鋒,至14時退守坑道……」
秦基偉將軍也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這段令人敬畏的文字:「我守備隊同大於自己幾十倍的敵人進行反覆的爭奪戰,大量殺傷敵人而自己傷亡過大的情況下轉入坑道作戰……今天的戰鬥,從敵人來說,是一年來最大的一次進攻。」
上甘嶺的坑道,那是在雙方對峙期間,志願軍戰士用鐵鍬、鎬頭在陣地下數米挖出的一個個地道,那是對於一支沒有制空權的軍隊,在狹窄的山地作戰中最無奈的抉擇、最智慧的創造。
若干次,「聯合國軍」佔領了地面陣地,包圍坑道,用毒氣罐、硫磺彈往洞裡燻,從坑道頂部鑿眼裝引炸藥爆破,用曲射炮彈遠吊轟炸坑道口。鄒習祥與戰友們在坑道裡堅守,到了夜晚,又利用坑道優勢,三五一群,一撥撥摸出洞口,冷槍冷炮地射殺敵軍,反攻奪回陣地……每天如此反覆膠著,雙方都殺紅了眼,生命在這裡就像塵土一樣渺小,隨時都會以不同的方式謝幕。
慘烈的戰鬥中,鄒習祥所在的坑道內已彈盡糧絕,滴水無存。口腔裡幾乎完全停止分泌唾液,僅剩下的幾塊餅乾嚼在嘴裡像沙子一樣,舌頭腫脹得說話都說不清,極渴的戰士往乾裂的嘴唇抹上牙膏;有的趴在坑道石壁上,舔著那略有溼潤的巖石;最後只有喝尿液。
6天過去了,鄒習祥與戰友們都在死亡的邊沿徘徊。他們一起商量,不能坐以待斃,由他晚上摸出坑道去找營指揮所,請求派增援部隊和運送糧食飲水和彈藥。這一提議,得到了一致贊同。夜幕降臨後,鄒習祥摸出坑道外不遠,就被敵軍發現,一陣亂槍射來,他抱著頭滾下山去,崖邊滿是志願軍戰友的屍體。為了躲過敵人清掃活口的刺刀,他不得不將五六具戰友的屍體壓在自己身上。他聽到刺刀穿過屍體的聲音,和敵人放肆的笑聲,他的內心充滿了憤怒和仇恨,一次次捏緊拳頭,咬緊牙齒,敵人刺刀刺傷了他也不吭聲。最終,敵軍終究沒有發現屍體堆裡的他。
拂曉前,奄奄一息的鄒習祥找到了營指揮所,將北山陣地情況報告營長,營長急忙向師指揮所報告。師部命令一營派出增援部隊,全師組織強大火力支援北山的一連陣地。43天慘烈殘酷的上甘嶺戰役,鄒習祥一次又一次地與死神擦肩而過,全身傷痕累累。
靜默天地間
1956年3月,鄒習祥復員回到務川。回鄉的時候,一心想讓家鄉父老吃上大米的他,特意從東北帶回了稻種。慄園草場地勢高寒,歷史上從來沒有生長過稻米,也沒有一畝稻田,鄒習祥聰慧地意識到,東北地區的水稻種應該適合在慄園草場栽種。
在鄒習祥的培育和推廣下,慄園草場的村民們第一次吃到了大米。
回鄉後的鄒習祥放下了一身功名,恪守本分,將仡佬族與生俱來的和戰鬥中錘鍊升華的忠誠、正氣和頑強的鬥爭精神放在工作中,任過大隊黨總支書記、濯水鎮武裝部長、毛榴多種經營廠廠長。他從未向組織炫耀自己在上甘嶺期間取得的累累戰功,然而,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在若干軍事資料和書籍中看到他的身影——上甘嶺戰役期間,志願軍司令部為了推廣冷槍戰,特意安排戰地記者專門拍攝過一組鄒習祥狙擊作戰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潛伏在草叢中,眼神裡滿是忠勇果敢和冷靜。當時的中國,還沒有狙擊手的稱呼和說法,在美軍已經稱他和戰友們防守的537.7高地北山為「狙擊兵嶺」時,他被志願軍總部授予「冷槍英雄」稱號。
回到家鄉的英雄是沉默的,他把「上甘嶺」放在心裡最深處。只是在每一個季節更替的時節,默默地讓孩子們為他割取松油,痛苦而堅毅地擦拭滿身的槍傷和燒傷——短暫的油物滋潤,可以緩解他的疼痛與焦灼。
「全身都是傷,手臂那裡,是藏在戰友遺體下時被刺刀刺傷的,耳朵被打缺了一塊,胸口、腿上肚子上,到處是傷疤……」2020年10月,正值抗美援朝70周年之際,當我們走進慄園草場採訪時,他的孫子和其他家人紛紛演示著鄒習祥受傷的部位和傷口大小。
今天,距離鄒習祥離世已有27年。時光已經讓很多人遺忘了很多事,鄒習祥的英雄事跡,卻在他的親人們爭先恐後地講述下,顯得如此生動而深刻。我們在他孫子的家裡看到了三幅褪色的老照片:一張肖像的素描圖、一幅他和老伴端坐在院裡合照、一幅和兄弟的合照。照片因受潮而模糊,但仍依稀可感受這位仡佬族軍人眉宇間的剛毅和正氣。由於老人在世時的低調,鄒習祥在上甘嶺戰役期間的赫赫威名,他的家人們並不知曉,鎮裡縣裡也只知道他是一名神槍手。在他孫子手機裡,我們看到了一份韓文的軍功證。他孫子茫然地說,不知道什麼意思,只聽爺爺說,見了金日成,朝鮮授的獎。
我們拿過手機,迅速發送給韓語翻譯朋友看,不到一分鐘,朋友發回信息——這是一份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人民會議常委會頒發的二等功軍功證,內文為:「因鄒習祥同志參加上甘嶺戰役授予其二等功。」落款日期:1952年11月。
採訪到了一位老英雄嗎?朋友問。
我們說,是的。
朋友回,致敬上甘嶺,致敬老英雄。
風吹過慄園草場,霧和雨籠罩著鄒家簡樸的木屋,還有木屋前的梨樹,上面掛著幾顆稀疏的果子,像一位老人,在霧靄中守望四季……
鄒習祥唯一在世的年逾六十的幼子鄒書進,幾年前因腦梗失去了語言能力,思維變得遲緩,智力也有所衰退。儘管這樣,整個採訪過程他全神貫注地默默傾聽著,聽到父親在上甘嶺因沒有水只得喝尿液求生時,談到父親多年來忍受身體裡數十處殘存的彈片煎熬,卻因醫療條件差,只能將松油熬化以後敷在皮膚上,緩解疼痛以及奇癢——這位英雄的兒子哽咽不語,淚水沿著密布的皺紋間緩緩流淌。他緊緊捧著父親的素描像,說不出一句話。
七十年過去了,這片土地甚至可能不知曉在它寬厚的懷抱裡,沉睡著這麼一位人民英雄。今天,鮮有人能感受那場被世界戰爭史喻為「絞肉機」的地獄般的戰鬥,更不能體會鄒習祥和他的戰友們經歷了怎樣煉獄般的歲月。因此,很多人提到鄒習祥時,都說,老爺子脾氣不好,有看不慣的事情就會發火,要打人。
侄孫鄒軍是個讀書人,說到這裡苦笑,低聲說,他跟我們講過,那麼多戰友用命和血換來的好日子,他實在是看不慣有人拋灑,看不慣有人亂來。要知道,當年死在朝鮮的,大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他們的人生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神槍手,倔脾氣」——他的一生,在親人和老家,留下的是六個字。但他留在抗美援朝軍事史上的卻是一道耀眼奪目的光,它與上甘嶺精神一起,在七十年後的今天依然璀璨生輝。他與張桃芳兩人,共同成為冷槍冷炮運動中最著名的兩名志願軍英雄狙擊手(張桃芳殺故數量第一,但鄒習祥命中率最高、創下206發子彈射殺敵人203人記錄)。
上甘嶺戰役太慘烈,以致讓活著從戰場上回來的英雄們紛紛選擇了沉默。而那一段段驚心動魄的往事、一次次與死神的擦肩而過、一回回的忍辱負重和艱苦前行,無一不讓我們驚覺現世安穩的背後,是英雄們以血肉相護的結果。
七十載,英雄已長眠,山河已無恙。敬畏生命、珍愛和平,老兵不朽,戰旗永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