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施叔青、陳玉慧如何講述臺灣的故事?

2021-01-09 澎湃新聞

「科幻小說寫的是未來的事,我寫過去。歷史小說通過作者的反芻,把當時的人情樣貌寫出來,也許會比歷史學家寫出來的更接近真實,讓人像活著一樣。」6月17日,剛聽完一場「科幻文學」講座的臺灣作家施叔青坐在自己的講臺上這麼說。

6月17日下午,臺灣作家駱以軍、施叔青、陳玉慧,香港作家陳冠中來到復旦大學與上海讀者分享了自己創作的故事。這個座談會名為「有故事的人」,是「小說引力:華文互聯平臺」在滬上連續舉辦的三場活動之一。「小說引力」由臺灣文訊雜誌社創立,致力於加強臺灣文學與全球華語文學的交流。

駱以軍:這是一個惡魔的記憶

「紅樓夢獎」獲得者駱以軍口述故事的風格與他的文字一向細碎綿長,在座談會上他說了個15年前自己寫家族史小說《月球姓氏》的故事,其中有一章叫《夢裡尋夢》。他說故事的名字源於日本京都的醍醐寺。那時候德川家康,關東軍、關西軍已經在對峙,「隨露珠而生,隨露珠消逝,此即吾身,大阪往事,如夢裡尋夢」。他覺得「夢裡尋夢」寫得很漂亮就拿來用了。

「這篇小說是寫我太太澎湖娘家家族的一個故事。我太太的外婆過世以後,她的大舅和三舅為了爭奪遺產,大舅養小鬼到三舅夢裡去揍他。澎湖崇尚道教、巫文化。三舅每天九點睡之前,就像小孩一直哭,然後叫『他們要來打我,他們要來打我』。他醒來的時候,身上都還有被打過的淤青。每到黃昏要睡覺的時間,三舅媽的媽媽就會煮一種藥草,她也會法術,然後幫三舅抹身體,就是到夢中去的時候比較耐揍,是防禦性的術。十年時間三舅媽瘋掉了,被鎖在透天處,就是頂樓拜祖先的地方。可是鄉下在很偏僻的地方,鄰居就會亂傳,說這一家的嶽母和女婿像《紅樓夢》一樣亂倫。」

駱以軍說自己將這個故事寫到小說中。當時他三十出頭,原不準備發表,但當時《聯合報》有個主編給他打電話,說要做一個年輕作家的專題。駱以軍就把手中這篇唯一的稿件傳真過去,起初猶豫了一下,但轉念一想澎湖好像沒有人看《聯合報》,但果然出事了。

「三舅在澎湖的監獄上班,做公務員,澎湖監獄原本沒有訂《聯合報》,可是剛好那年秋天,他到桃園監獄來受訓。受訓的時候那邊剛好有他以前的同鄉看了副刊,然後跟他講『這好像是寫你的事』。我覺得一篇小說登在報紙,它是一個虛構的、曖昧的東西,可是三舅很生氣,他不能分辨小說和社會新聞的差異,他打電話給我嶽母說:『你那個女婿是狗仔,是記者,在那兒亂寫。』」

駱以軍那時候年紀輕,臺灣文化中舅舅地位非常高,他非常害怕。「還想是不是要切手指、下跪,像侯孝賢電影那樣。其實三舅最氣的是我寫到鄰人講他嶽母和他之間的事,他最在意這個。三舅後來變得很神經質,如果我們去過大舅家,他就不準你去他家。他是真的相信這個巫術是像火影忍者,他覺得你會變成大舅的容器,他會放那個鬼在你身上,會移動到他家。」

駱以軍回憶,這事鬧出軒然大波,後來三舅在外地當警察的大兒子打個電話給他老婆,講了一個多小時:「姐,我昨天晚上整晚沒睡,我把姐夫的小說看了三四十遍。」

他說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從小學五六年級到高中,好像每天到了八九點,他爸就開始狂哭,他媽瘋了被關在三樓頂,然後他阿嬤開始煮草藥,空氣中都是藥草的味道。

慢慢的,親戚、鄰居都不再來,燈光好像都很黯淡。後來他就考警專到外地,不願意回澎湖去。他說好像過去的那段時光,他會想像那個無聲電影、默片,他要把它忘掉。可是他在讀我的小說過程中,他忘掉的全部都出現了。甚至有些他記得的跟姐夫寫的是不一樣的,他突然懷疑自己的記憶。

駱以軍稱,說故事的人很多時候是偷故事的人,「我是影子,他才是故事本身的主人,可是最後我把他的故事拿來寫成小說,他本人看了以後,竟然像影子在搖動身體、尾巴去搖動狗那種感覺。這是一個惡魔的記憶,你去偷了故事,其實故事像博爾赫斯《環形廢墟》,夢中造人,最終人不在了,只剩下他的故事。」

施叔青:我絕對要為女性發聲

臺灣著名的施家三姐妹中,老二施叔青以意識流小說《放倒的天梯》成名,後不滿女子在文學中呈現都是「茶杯風波」,要把女作家在大河小說裡缺席的位置搶回來。由此誕生了「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雲園》)「臺灣三部曲」(《行過洛津》《風前塵埃》《三世人》)。

施叔青是鹿港人,「它本來是臺灣的第二大都市,靠著海港起家。清代乾隆末期到嘉慶年間,臺灣的稻米、甘蔗、糖,都是集中在鹿港,然後運到對岸的泉州去,然後泉州會把木材、瓷器運到臺灣來,所以造就了鹿港的繁華。可是我們的繁華才50年光景,因為臺灣有一條大河叫濁水溪,我們每年夏天有颱風,颱風一來就夾帶很多泥沙,然後泥沙往下遊,把鹿港海邊的河床不斷填高,大船就不來了,海港失去了功能所以就沒落了。」

她說自己算是沒落的末代子孫,「小時候的鹿港,已經淪為一個只有幾萬人的小鎮。可是它有幾個特別的地方:因為靠海,為了擋冬天的九降風,所以城市的建築彎彎曲曲,我們有一條九曲巷,晚上怕浪費電不點燈,所以感覺蠻恐怖的。第二,有很多海難發生,大家都很迷信,廟宇陰森可怕。農曆七月中元節普渡地獄的惡鬼,一般臺灣其他地方都只有農曆七月十五號這一天,我們鹿港可以從初一普渡到三十,每一個地方都要給鬼吃。」

施叔青從小就在這種地方長大。白先勇很多年前曾評價她的小說有三個主題:瘋狂、死亡與性,她寫的東西鬼氣陰森。施叔青說自己從中國臺灣到美國後,敘述的語言還是充滿故鄉的味道。她用女性主義的自覺以及想像力創造出「香港三部曲」中黃德雲這樣一個人物,「全部是我杜撰的,她是13歲的女孩子,出生在東莞。她跑到神廟裡去,向住持要一點香灰給弟弟治病,結果不小心被綁票被人販子賣到香港。」

「那時賣到香港的女孩子有兩個出路:一是去人家家裡當幫傭,一是當妓女。我的女主角因為有姿色,所以被賣到妓女部。這三本小說寫男性社會主控下,首先是生理上男女性別的不平等。第二是寫國族、種族的不平等,因為那時香港還是英國的殖民地。第三是階級,因為她是妓女,是最邊緣、最底層的。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有意識地不要一般男作家的主角,反而以邊緣人物為主角,站在她的立場發聲,用她的觀點、她的眼睛看世界。剛才聽了場科幻文學的講座,我們聊到劉慈欣的作品裡對於女性刻畫得不公平。站在女性的立場,我絕對要為女性發聲。」

陳玉慧:寫作也是源於無愛的恐懼

陳玉慧與文學的結緣始於舞臺劇創作,源於不快樂的童年,《海神家族》就與童年被遺棄的經歷有關。

「我5歲被父母丟在外婆家,我外婆只會講日語和臺語,我只會講普通話,所以我們沒有辦法溝通,感覺自己被遺棄,一直到現在都是噩夢。『無父』的概念不僅是屬於我的,也是屬於臺灣的。我是一個沒有家的人,臺灣不是一個國家,是一個島。所以這樣的平行關係,對我來講,臺灣是孤獨的,因為以前被清朝割讓,後來被日本佔據,所以臺灣是像我一樣『無父』的狀態。」

但什麼促成了陳玉慧把童年的孤獨寫出來呢?

「有一天我在電影院遇到一個人,一天之內就決定結婚了,這個德國作家——就是我先生問我說:臺灣是什麼地方?結婚前,我跟他解釋,臺灣是怎麼樣、我的童年是怎麼樣。有一天他就說:『這太有趣,你為什麼不寫成一部書?』所以我就開始建構這本書。」

同時她的父母也來訪,「因為我的童年跟他們是有問題的,所以他們拜訪我之後,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波瀾,整個人陷入悲愁,開始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介紹,在弗洛伊德學派當中有一個『空椅』技術,就是面對空椅子講話——這個是你父親,這個是你母親。他要求我跟我父親講話,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我怎麼可能對一個空椅子講話?可是沒想到當我開始講,語調對了,一切都對了。」

由此陳玉慧的書開始寫了,為了向丈夫解釋自己的故鄉,向自己解釋童年,一片土壤、一個來處,曾經都是離苦的引申。

陳玉慧稱,她的寫作也是源於無愛的恐懼,慶幸於有天突然明白:「我的父母不愛我,是的,沒人愛過我,至少不是那種方式,但有誰愛過他們?他們本身也是成長不好無愛的孩子,他們不是不愛我,而是他們沒有能力哎。當我懂了這個之後就釋懷了。」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相關焦點

  • 駱以軍、施叔青、陳玉慧:如何講述臺灣的故事?
    6月17日,剛聽完一場「科幻文學」講座的臺灣作家施叔青坐在自己的講臺上這麼說。 6月17日下午,臺灣作家駱以軍、施叔青、陳玉慧,香港作家陳冠中來到復旦大學與上海讀者分享了自己創作的故事。這個座談會名為「有故事的人」,是「小說引力:華文互聯平臺」在滬上連續舉辦的三場活動之一。「小說引力」由臺灣文訊雜誌社創立,致力於加強臺灣文學與全球華語文學的交流。
  • 駱以軍:我是沒有故事的人
    臺灣作家駱以軍的長篇小說《西夏旅館》(下稱「西夏」)於2008年10月在臺灣出版,去年10月,獲得華語文學獎金最高的「紅樓夢獎」。日前,大陸簡體版由北京「理想國」正式出版。駱以軍:是的,年輕時候會很煩惱,我27歲時去出版社當一個小編輯,去了一段時間就不行了,比如說,我在辦公室裡很容易在一個瞬間就感覺到人跟人之間曖昧、糾結的信息。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寫過如何觀察漫天紛飛的銀杏樹葉,怎麼分辨一片掉落與兩片、三片、越來越多銀杏葉飄落,如何訓練自己在原本空洞的沒有感性的視覺的空間集中注意力去觀看去切割。
  • 駱以軍:臺灣小說家恨不得把一點牛奶發酵做成餅
    當時陳水扁提出去中國化,想把臺灣所有有關中國的部分都抹掉。我是外省第二代,當時的恐懼是,天哪不會我還在香港的時候,就變成兩邊都回不去,重演一遍我老爸1949年的故事吧?還好後來沒成真,歷史的軌跡仍然平安地向前。
  • 文學 駱以軍: 從臉書上偷故事
    自稱最後一個西夏人的敘事者圖尼克,用不斷繁殖的謠言和廉價故事搭建起了一座左支右絀的宮殿。那個消失的歷史王朝倒影和現代旅館—無根之所—侷促空間裡的想像輪番上演,隱喻著駱以軍那從南京漂泊到臺灣的父輩—「外省人第一代」的命運、歷史和纏繞終生的身份認同。而作為一個外省人的兒子,駱以軍說,他和他的後代將面對的是越來越徹底的被同化。
  • 駱以軍、葛亮和張悅然對談:我們是故事的盜取者
    駱以軍文風鬼魅、離奇、酣暢,給人無盡的閱讀快感。《遣悲懷》是他在《西夏旅館》之前聲譽最高的一部長篇作品,也是駱以軍的代表作。此書八月由北京世紀文景文化傳播有限責任公司出版,是駱以軍與自殺的臺灣天才女同作家邱妙津的生死對話,訴說關於愛和死亡、時間、傷害的故事。「這是我的夢外之悲,是再難重臨的、最悲傷的一部小說。」駱以軍說。
  • 駱以軍:我是「外星人後代」
    「殉道者」駱以軍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仇廣宇  發於2020.7.27總第957期《中國新聞周刊》  有著爽朗笑聲的駱以軍太擅長講故事,再平淡的人和事經由他講出,都會沾染上一層淡淡魔力,把庸常生活賦予別樣意味。故事和故事之間連續而綿密,如同一千零一夜一般的奇幻世界層層嵌套,又無法與他的真實生活分開。
  • 駱以軍:我真是怪怪的變態小說家
    臺灣作家駱以軍 謝晨星/圖6月7日下午,臺灣作家駱以軍攜最新小說集《臉之書》在深圳物質生活書吧與粉絲見面,以「臺北的一千零一夜」為主題與讀者暢談臺北的故事與自己的人生經歷。駱以軍的「開心農場」《臉之書》這個名字與臺灣盛行的網絡社交媒體臉書有關,駱以軍說,自己是臺灣少有的幾個還在用筆寫作的作家,「我只有一臺電腦用來回復電郵,只是簡單的回答『好的,謝謝』等,不是我冷漠,只是不太會用電郵。曾經我寫過禁菸的一篇文章,引來網友罵我,我就想要還擊,在網上敲了五六個小時才寫出300字,最後還突然不見了。」
  • 瘋狂的小說寫作者:「廢柴魔術師」駱以軍
    起因是臺灣《聯合報》一個叫「相對論」的專欄,每月找兩個不同作家以書信方式對談。編輯找到駱以軍,駱以軍又找到董啟章。  駱以軍與董啟章性格不同,寫作風格不同,就連年輕時沉迷的作家都不同。駱以軍自稱「廢柴」,卻稱董啟章為隱士。駱以軍喜歡摹寫微距透視下的戲劇衝突,董啟章痴迷建築全景式的小說空間。一個瘋狂置換場景、意象、隱喻,夢裡套夢,一個則是工整、清晰、條理分明。
  • 駱以軍:躲在城市角落「偷」故事
    我們中國人可能不一定信上帝,而是信佛或者說老天爺,你看到的就是各種造化。每天報紙新聞上發生的事情,再天才的小說家,也掰不出這些情節。我們是吃這碗飯的,靠說故事或者學習說故事為技術,每天就得乖乖的著重訓練,小說也是一種技術活。像芭蕾舞巨星或者說韓國冰舞皇后,以及中國大陸奧運跳水的女孩,每次看她比賽很厲害,這是她十幾年重複做的超無聊超苦悶的動作。
  • 魔性作家駱以軍的集大成之作《西夏旅館》
    (主持人)梁文道:我們昨天說到駱以軍,他就提到一點就是,他說他是一個經驗匱乏者。也就是說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個小說家呢,他是不夠經驗去寫小說的。甚至也可能沒有足夠的方法,來讓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情,或者聽來的故事變成一種經驗,變成一種有意思的經驗。那該怎麼辦呢?
  • 駱以軍:這裡的空間有一種魔性
    連續四場直播節目,駱以軍、焦元溥、陳雪、張鐵志四位作家,用四種不同的方式,打開一座文化之城。今天微信,回顧幾場直播精華,此篇中,我們與臺灣著名作家駱以軍同行,沿著永康街,穿過溫州街來到青田街上的YABOO咖啡館。
  • 袁哲生《寂寞的遊戲》:故事經得起無數次死亡
    最近,澎湃新聞就袁哲生的寫作專訪了臺灣馬華文學作家、評論家黃錦樹,他對袁哲生創作的語境及其寫作脈絡等進行了回顧。我們也就袁哲生作品的引進、如何解讀他自己的經歷與故事的互文性及鏡像主題等專訪了後浪出版公司編輯、作家朱嶽。
  • 駱以軍對「西夏王朝」愛與暴力的狂暴想像
    (主持人)梁文道:其實臺灣有很多小說家,很多作家都喜歡去談遺民的心事,寫這種失落的感覺。可是我覺得駱以軍最特別的地方,跟他們不一樣,就是他不會把這些狀態,寫得特別憂愁、哀傷,很靜態的這種感覺。相反的,他寫得非常的狂暴。
  • 駱以軍和董啟章的婚禮小事
    都說文人相輕,但這話落在駱以軍和董啟章身上卻完全不成立,這兩位來自臺灣和香港的華語中生代小說家,同年出生,地域文化、性格腦洞和創作風格截然不同,卻成了十年的文學摯友。當然最重要是聘金,大聘(扛去撐場面讓女方有面子,之後會退回,我媽要立刻把它存回銀行)、小聘(要收的),三牲(雞、豬、牛),臺灣的習俗只是個象徵,豬肉就帶一塊五花肉即可,但我父親跑去西門町一家專賣正宗金華火腿的老店鋪,買了一條半人高的巨大醃火腿,我們還去買紅紙把它包紮起來,我記得提親時我扛這大火腿進我老婆娘家,把我嶽父嚇了一跳。
  • 駱以軍談長篇《女兒》 這不是關於父與女的溫情故事
    在小說裡加入物理名詞,並不是駱以軍在把玩文字遊戲,而是這位小說家,突然迷上了量子。在量子物理學中,他看到了小說的另一種多維展開。駱以軍的量子之戀,要回溯到2010年底。當時他讀了一本跟量子物理學有關的書——《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被作者曹天元所描述的量子世界吸引住了。
  • 《過臺灣》好評如潮:講好臺灣三百年故事
    原標題:《過臺灣》:講好臺灣三百年故事   這部電視系列片共14集,每集56分鐘,於12月4日開播,從收復臺灣、移民遷徙、墾拓種植、經貿交通、抵禦外侮、文治武功、宗教信仰、藝文風情等方面分列專題,其歷史容量之大、史料之紮實,堪稱「臺灣史正版教科書」。在用史實說話的同時,《過臺灣》用講故事的方法敘述,既有科學性又有觀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