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快,農曆年都過去了,不知道大家是否還有印象,2017年的最初幾天,理想國LIVE在臺北的跨年直播。
去掉各種外衣標籤,也不用文字,我們藉助作家之眼,體驗這座城市新鮮的文學、音樂、日常、青春。連續四場直播節目,駱以軍、焦元溥、陳雪、張鐵志四位作家,用四種不同的方式,打開一座文化之城。
今天微信,回顧幾場直播精華,此篇中,我們與臺灣著名作家駱以軍同行,沿著永康街,穿過溫州街來到青田街上的YABOO咖啡館。據說這裡是駱以軍的「秘境」,他在這裡寫作、抽菸、結識新朋友、與老友吹牛、釋放「殺氣」……
「青田街的小巷弄裡,綠光盈滿,各色各樣的咖啡店,各色各樣的人和動物。幾間老店中藏著舊時光,這裡有給我量子力學啟蒙的奇牙醫,有給我按摩的「排球阿姨」……」
我們由此切入臺北的文化肌理,看看駱以軍是如何在這座城市的角落裡「召喚出」一個個動人的故事。
查看本期推送的其他兩篇,焦元溥、張鐵志的臺北秘境。
秀蘭小館
我們現在走的這條叫青田街,將來有機會我帶大家去一下溫州街。溫州街在臺大旁邊,一堆咖啡屋,都有故事。住在那附近的是一些臺大的老教授、國民黨的一些幕僚文官,或者是一些老將軍,基本上都有背景的人。
臺灣有一個小說家叫做李渝,前幾年自殺過世了,他寫一個小說叫《溫州街的故事》,裡頭就是寫這些老將軍的事情。
那邊有一個吃飯的店面,叫做秀蘭小館。這家店從外表看起來很低調,但對老外省來說,它是比鼎泰豐還要道地的一個江浙餐館。這個秀蘭小館裡面,有最道地的上海本幫菜,蔥燒鯽魚、白菜獅子頭。
裡面的光影模模糊糊,你時候會覺得這些老人是坐在半世紀以前的時光裡。
牙醫
我們現在走進去尋找一位牙醫。我的牙醫是整個街道裡面很奇妙的濃縮隱喻,你會覺得臺灣臥虎藏龍。
這個牙醫我在小說裡面也寫過,他是一個神人。有一次他拔我的牙,我嘴巴這樣張著,他就跟我講量子力學,講波粒二向性,講反時空、反物理、反空間。
智商167的他整天在這個小小的牙醫診所,幫人家看小小的嘴洞裡面牙齒裡面腐爛的狀態,可是他腦袋裡想的卻不是這樣。他的診所裡一大堆關於中國佛教史的書,常常跟我講很複雜的佛教哲學的背景。
後來我來看牙,結果牙醫就把我拉到後面,泡茶給我喝。我們倆就聊天台宗、聊華嚴、聊如來藏之間的差別,跟量子力學之間的辯證關係,跟整個不同的宇宙論的維度……都沒有顧到牙,後來我的牙越來越爛。
按摩店
這邊是按摩店,我們就不進去了,我怕被抓進去強迫按。有一天如果我再做一次更怪的直播的話,我們就可以來做一個所有按摩阿姨的故事。我常來這家按摩店,裡頭有一個朱阿姨,非常厲害。
我按摩按了十年,有的時候你會覺得那個按摩師傅按不到那個點,但是我有一次來這個按摩店,這個按摩阿姨,超級像武俠小說裡面講的點穴高手。她在我背後啪啪啪,好像點穴,用大力金剛指把我最酸痛的肌肉節硬的地方剝開,一層一層按。我覺得實在太厲害,按完以後起身跟她說:「謝謝你師傅,請問你是不是有按了三四十年?」那個朱阿姨說:「沒有,我才按了三個月。」我說:「怎麼可能!你以前做什麼工作?」她說是灌香腸的。
永康街
再過去就是非常熱鬧的永康街。其實並不是我平常的洞穴。但是我和我老婆有時候也會常帶小孩來這邊吃,這邊吃的東西非常多。
到了晚上黃昏的時候,非常像張岱寫的《陶庵夢憶》裡面的那個秦淮河畔。那個時候,端午節大家出來遊湖。上百艘小船,掛著竹簾,掛著輕紗,空氣中都有茉莉花的香味,這些穿著茜衣簡服的侍女會趴在天台上看秦淮河裡的小船,水光激射……我背不出來,好像黑暗的夜空中有很多的閃光花火。
青田街
這裡以前有一家二手書店,叫做青康藏,其實它是青田街、永康街的藏書房,它叫青康藏(cang)書房,我們以為叫青康藏(zang)書房。那個書店老闆長的跟我剛才那個牙醫有點像,非常有文化的人,收了非常多黑膠唱片,非常多日本時期的書。
為什麼他的書這麼多?因為這一帶住了一大堆國民黨的老的國策顧問、老先生,那個年代都是讀書人,一大堆老的臺大教授,中文系老的教授,他們就住在這些公寓裡面。
在那個年代,四十年、五十年下來是這樣。他們跟秀蘭小館,李渝小說裡面寫的很神秘的老將軍吃蒸芋頭糕或者吃獅子頭的江浙的老將軍不一樣。
他們都是這些臺大、師大的老教授。哪一個公寓裡面哪一個老教授過世了,過世以後,他的書子女看不懂,他們就全部找這些拖拉機,一個板車拉出來。這些垃圾他們要拿去當破紙賣之前,會先拉來給這個青康藏書房的老闆挑。
而且他的個性很寫意,很怪,在書店前面養兔子、養貓。我去他也泡茶跟我聊天,我覺得這是非常好、非常文化的南方文化人的氣氛。
整條大街遍布咖啡屋,也充滿各種鮮花。到了黃昏,那種晚香——茉莉花、玉蘭花發出一種甜香。傍晚時分,美少女們走在這個街上,淫娃美婦、紈絝子弟,在街上摩肩接踵,汗溼重衫。好像身體之間,空氣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欲望,那個欲望帶有一種文明的繁華和急躁。
YABOO咖啡屋
我稍微講一下,YABOO其實不是那麼浪漫或者那麼布爾喬亞的狀況。我很希望把我自己住的這個城市看成像本雅明描述的那個巴黎,波德萊爾寫的那個巴黎,保羅•奧斯特寫的布魯克林區的那些小書店、小咖啡屋,或者是像卡爾維諾的小說寫的這些咖啡屋。
其實找到Yaboo是因為臺北禁菸。禁菸的意思就是咖啡屋室內不能抽菸,只能在外頭抽。所以我只能找有戶外抽菸區的,這家YABOO咖啡屋。
YABOO咖啡屋很有趣,它還有兩隻貓,一隻叫虎面,還有一隻叫豹頭。
我有時候在這邊寫稿,他們在這裡工作的一群小朋友,一有空隙就跑來跟我講他們的故事。其中有一個講說,他是本省人,後來回家看家譜,他們家是洪秀全的後代。
在咖啡館工作的小說家
咖啡屋其實是一個現代性的、不存在的空間,一個多出來的空間,或者說它是一個故意的另一個空間。你在咖啡屋的時候感覺到這些咖啡屋是躲藏在魚骨頭狀的青田街、永康街、溫州街,或者是師大路旁邊的一些巷弄之中的。一些很漂亮的人家走進巷弄裡,然後出現這樣一個咖啡屋。這個咖啡屋裡的時間跟這個社區裡的時間完全無關的。
我是在這張桌子上寫我的《西夏旅館》,寫完以後,我《女兒》裡面大部分的章節也是坐這張桌子寫的,我那時候還寫《壹周刊》的專欄,後來出版成書,叫《臉之書》,也是坐在這裡。我這兩年在這個桌子用很多天讀布拉尼奧的《2666》,或者讀《洪堡的禮物》。每次來,我都會背包裡帶一本書。
這一間好像是馬世芳爺爺的家,馬世芳爸爸寫過一本書,就是寫這個房子。好像當時真的瓊瑤拍那個《窗外》,就是借他們家這個房子。這種地方,就在我家附近,可是我平常沒有怎麼進去,因為我怕把他們高雅的杯子摔破。
在這個空間裡,你會看到錯綜複雜的穿插狀態——有老人住的公寓,有年輕人開的咖啡屋,有很典雅的茶藝館。
我們剛才還繞過一個楊照開的咖啡屋,他開的時間不長,我也不敢進去,因為我覺得還是會害羞,他也會找一些作家去那邊念書。
這裡什麼人都會遇到,我小孩子還小的時候,我小孩子很頑皮,我正在那邊揍他,正在叱喝他的時候,突然前面有一個人叫我說:「駱以軍。」這個人就是舒國治,我嚇一跳。
青田街裡很多的小咖啡屋,比如二月咖啡屋。不過這件咖啡屋不是我的調,它太安靜了,我怕吵到人家,可是我老婆蠻愛來這邊。他們家養了一隻店狗,叫島灰,它很安靜,有一次香港的董啟章來臺灣拍紀錄片,有一場叫我跟他對談,後來我們跟他商量,來這個二月咖啡屋對談。
平常我跟我小孩一路打打鬧鬧,都會走這些路。我們剛才這樣看,我們現在看到剛好這是一個老的時光,那些老的房子,動輒都是五六十年、六七十年的老房子,裡面住的可能都是以前國民黨時期外省來的這些老教授,據說錢穆的房子本來也在這邊。可是你現在看到的景觀大部分都已經被拆掉,改成地產商這種很貴的大樓。
當寫作成為戰場
其實咖啡館對我有兩個意義,所以陳雪坐我旁邊,我也很不自在。寫小說的自己有一個神,神秘的那個神的力量。平常你嘻嘻哈哈,但你在寫小說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殺氣,像軍隊在行軍。我常常坐在這裡寫我周邊的聲音,基本上都不會干擾到我,除非太誇張。
我覺得我是一個戰士,陳雪恐怕也是。
寫作對我來講,其實完全不是什麼文學文氣,基本很像騎兵在一個戰場上跑。你要把某一個段落從虛空之中召喚出來,其實那是非常專注的一種狀態。陳雪應該也能理解吧?比如我今天這三個小時寫了其中一段,覺得真好,比馬爾克斯還好,就是這一段你會覺得寫出神了。三小時之後我背著書包,在路上會跳著回家,那個開心啊!就好像花式滑冰的選手,今天做了一個舞曲的表演,完美短跳,而且沒摔倒。
這個咖啡屋,某部分是我的很私密的書房,我坐在這邊很安靜寫的時候,我不喜歡被幹擾,大概也會有讀者,不過他們很可愛,通常不會來打擾。或者那時候我露出的是一個正在殺人的氣氛。
你在這個咖啡屋,其實你就會遇到各式各樣的怪人,比如說算命師,比如說張懸。另外一種是十幾年的老朋友,像陳雪。
空間的魔性
其實我很害羞,我不希望這裡面的人太熟悉。有的咖啡屋你一去,它會像家一樣,其實YABOO是這樣。
可是YABOO不同的是,我有次闖進來,那時候他們也剛開不久,我覺得它就有一種廢柴的氣味,包括兩個老闆娘。這些人給我感覺,就像是以前我念文化大學的那些人渣哥們。當然他們不知道我眼中看到的他們簡直如同看到年輕時候的我自己。吊兒郎當的,有人弄設計,講一些有的沒的。
說到咖啡屋,我剛才講它是不存在的空間,不存在的時間。到咖啡屋裡面,大家不會弄得髒髒臭臭的,你會喝咖啡,咖啡也不是你平常日常生活習慣的東西,不是中國人喝草藥、喝湯,不是這種東西。
它在此刻形成一種像劇場的疏離,裡面變成切割開來,好像你進入到這個時刻是一個很純粹的時空。這些咖啡屋會形成一個表演區,很小的空間,你從外面經過都覺得很像櫥窗舞臺。比如你經過二月咖啡館,你會覺得它裡面的桌椅、它裡面的顏色,設計擺設,等等就會形成這個空間的魔性,或者這個空間瞬間的一個律則。
一個故事講一座城市
有一次阿城到臺北有一個演講,他講說他有一次碰到木心,他就問木心說,你有沒有辦法用三個很短的故事,把紐約這個城市的整個性格講出來?
木心講,他有一次在紐約的地鐵,看到一個流浪漢的老太太,非常爛的一個老太婆,站在月臺旁邊。她的票掉到下面去了,紐約很冷漠,大家都沒有任何人有反應。只見這個老太太不慌不忙,從她拾荒的袋子掏了一個口香糖出來,然後嚼,同時把她的袖子毛線脫斷的線這樣抽,抽了很長一條以後,把嚼的口香糖粘在那個線上,然後開始垂釣,往月臺下面弄,就把那個票粘住,然後慢慢拿上來,當她拿到手上那一刻,整個月臺上的人全部在鼓掌。他說這就是紐約,很冷漠,可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奇。
這就是紐約。
他們就問我說,你如何講一個短故事來說臺北?
我通常想到的是我的一個小說:
很多年前,應該有20年前,臺北有一個新聞,有一個孝子,他媽媽死了,臨死前他媽交待他把遺體捐贈給出去。
這個兒子非常天才,他媽死以後,他大概找不到救護車還是什麼,他就把他媽媽屍體放在一個輪椅上,用一個溼毛巾蓋著他媽媽的臉,然後坐檯北的捷運。後來這個新聞報出來,議員就在那邊說,要立法不能用大眾運輸工具載重人類和動物的屍體。後來我寫一個叫《運屍人》,運送屍體,把他媽媽的屍體坐檯北的捷運,然後送到北邊的那個醫院。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臺北,其實它有一種很古典時代的溫情跟美德,他很守信用,他有愛,他有一種很天真的,他要把他媽媽交給他的,我要把我的身體留給人家,我的眼角膜要捐出去,我的心臟、腎臟要捐給這些人。
臺北是一個小城市,它不是北京這麼大的城市,它不是上海、廣州、深圳。這個小的城市裡有很多東西不是用大城市的大規格在思考,很多東西是藏在內在。後來我覺得這個YABOO咖啡屋很像我心目中的一個臺北的隱喻,你們如果在大陸,很到時候會覺得臺灣人很冷漠,臺灣人很歪。可如果你來到YABOO咖啡屋,你來坐一個下午,你大概就會很理解這個地方的臺灣人是什麼樣子。有時候會很傻逼,很嚴肅,有對文學的追求或者對電影有夢,可是又很嘻嘻哈哈,好像很有型,可是很有型的後面又很嗲,我的感覺是這樣。
相關作品:《月球姓氏》
《月球姓氏》是小說家駱以軍關於家族史的經典之作,曾入選2000年臺灣聯合報《讀書人》、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不同於一般臺灣家族故事中對於父輩歷史的沉重追憶,《月球姓氏》以戲謔和輕鬆的敘事口吻,在一個又一個猶如舞臺設置的場景中,讓壓抑的男人不斷想像、甚至重演那歷史發生時刻的荒謬一幕。繁枝錯雜、華麗又認命的家國情懷裡,總有一人被置於度外。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書中格格不入的他者經驗,伴隨著充滿浮蕩情慾的時代興衰,或許也正如評論所言:「駱以軍《月球姓氏》和其他亦將前代記憶作為底本的小說不同之處,乃在於詩化了傷痛破綻的歷史,寫彷徨,寫尷尬,即使充滿了嬉鬧訕笑,那笑的本身也意味著哀悼與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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