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魯迅的童心
劉發建
緊緊把握魯迅的這顆童心,是我們引領孩子走進魯迅文字最關鍵的一步。但是,如果我們的教學僅僅停留在這個童趣的層面,那是遠遠不夠的。
《少年閏土》是節選自魯迅自傳體小說《故鄉》中的一段插敘文字,也是我們小學語文教材中唯一收錄的魯迅作品。從文章的結構來看,《少年閏土》雖然是一個節選的插敘片段,但結構卻精巧完美。文章開頭安排的「月夜瓜地刺猹」這幅靜謐神異的圖景,不僅凸現了閏土「機敏勇敢」的少年形象,而且巧妙地打開了「記憶的大門」,一下子就把讀者帶進了魯迅所描繪的奇異世界,突破了時空的局限。然後慢慢地按照「盼閏土—見閏土—識閏土—別閏土」的順序娓娓道來,故事最後在一句「但從此沒有再見面」的無盡思念中悄然結束。看似水注東海的無痕與自然,卻和文章的開頭那一段神異的畫面脈脈相通,這種首尾情投意合、一脈貫底的完美結構,應該是孩子們學習寫回憶文章的典範。
當然孩子們最感興趣的還是魯迅塑造的「閏土」這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從他「五行缺土」的土名字來歷,到初次相見時「紫色圓臉、頭戴氈帽、項帶銀圈和見人怕羞」的土氣外貌,再到後來的帶有濃重鄉土俗語講述的「稀奇故事」,也就是抓住了名字、外貌和語言三個方面的特點,刻畫了一個勇敢、能幹、見多識廣的鄉村少年,刻畫了一個渾身上下散發出泥土般淳樸芳香的少年閏土,土得質樸,土得純潔,土得可愛,土得富有魅力。
文章中有這樣一段很有味道的文字:「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在語義的理解上,孩子們不明白魯迅到底要說什麼。30年前不知道,30年後也不知道,卻又無緣無故地說像小狗。這段文字如果我們處理不好,就會直接影響到孩子們閱讀魯迅作品的態度。其實,這裡的兩個破折號,正是魯迅寫作上的一種常見的修辭手法——「挑脫」(即在寫作時,為了表達的需要,有時讓一部分意思含而不露,故意造成句意不連接、不完整)。魯迅在這裡含而不露的意思就是——不知道,瞎猜知道,其背後隱含著一種強烈的「想知道」的願望,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把我們平時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不知道但又迫切想知道」這種欲罷不能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引導孩子們細細品味魯迅文字上的這些獨特味道,能夠有效培育孩子們對魯迅作品的好感。
解讀文本,尤其是解讀名家名作,我們首先就要把名家名作當作一般的作品來對待,否則我們就很容易犯「先入為主」的毛病。語文教學一旦主題先行了,孩子們創新學習的大門就此關閉。我們並不能因為魯迅是大文豪,在孩子還沒有真正領略過魯迅的文字魅力之前,就把一個偉大作家的牌子豎在孩子的面前。這樣只能在孩子的心底種植麻木,恰恰與魯迅的「立人」思想背道而馳。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講,你可以帶著虔敬之心閱讀魯迅。但這個時候,我們要站在兒童的角度來思考,因為孩子是第一次接觸魯迅的文字,魯迅的文章到底有怎樣的滋味,還得從閱讀《少年閏土》開始。
雖不能說魯迅的文字很適合孩子的胃口,但《少年閏土》的確是孩子們進入魯迅精神世界的一扇絕好窗口。教學魯迅,我們又不能僅僅滿足於一般名家名作的品析。我們知道,魯迅的作品在中小學語文教材中之所以具有不可替代性和不可或缺性,不單純是站在文字的角度來思考的,而是文字的背後蘊含著獨特的魯迅精神和思想。所以,從一定層面上講,《少年閏土》的教學,擔負著「魯迅精神和魯迅文化」的啟蒙任務。
小學語文是兒童語文,一切的教學都必須是建立在兒童的思維水準和認知能力的基礎上,那麼我們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博大深邃的魯迅精神和魯迅文化能否與我們的兒童語文融為一體?如何融為一體?
長期以來,魯迅在中小學語文課堂的遭遇可以說是「叫座不叫好」,近年來有的人甚至提出「把魯迅的作品從中小學語文教材中拿下來」,說什麼「人在三十歲以前是讀不懂魯迅作品的」。顯然,這種要求孩子「讀懂魯迅」的教學定位就是有失偏頗的。
造成尷尬局面有多種原因。客觀上,魯迅文字的獨特內涵,深刻而不易體察。但這不是主要原因,古今中外能夠穿越時空的經典文字,他們的內涵都是深刻而獨特的,都是需要慢慢品味的。學習經典不可能像學習時文那樣輕鬆簡單。一個根本的原因,還在於我們長期以來習慣性地對魯迅進行「貼標籤」式的「政治圖解」。比如「我」在聽了閏土講的那些無窮無盡的稀奇事後,深情地感嘆道:「啊!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裡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這原本是一個孩子從心底裡發出來的,對自由、玩耍、親近大自然生活的無限嚮往,以及渴望真心夥伴,這樣的童心真情表白,對夥伴的羨慕、敬佩和好奇之心的傾情傾吐,這些真情和當下的孩子們的心情是完全共鳴的。「我」的渴望,就是同學們的渴望;「我」的心聲,就是課堂裡孩子們的心聲。魯迅的文字穿越近一個世紀的時空後,仍和當下的孩子心靈相通,童趣相映。但長期以來,我們卻置文字中「我與閏土」水靈靈的童真和課堂裡孩子們火辣辣的童心於不顧,一味地要孩子們去體味所謂的「魯迅對黑暗社會和封建教育的不滿與控訴」的冷冰冰的深刻含義。
北師大王富仁教授說,如果我們突破了「學習魯迅等同於接受某種附加於其上的觀念」這種機械的認識,魯迅作品恰恰是好懂的,「因為魯迅的作品裡,充滿著人性的語言,是與人的最內在的感受結合在一起的,這樣的內在感受與兒童感受事物的方式,與普通人感受事物的方式最接近」。「在現代文學中,像魯迅這樣以人性、童心去感受世界的作家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這正是對人的基本要求,要從直感出發,而不是從觀念出發」。
所以說,沒有童心是無法親近魯迅的。魯迅撒落在《少年閏土》文字中的童心與童趣是隨處可見的:「我日日盼望新年」中那種對閏土熱切期盼的眼神,「我和閏土不到半日便熟識了」的一見如故,「我和閏土短暫生活」的親密無間,「我和閏土分別時」無可奈何地大聲哭喊……這些天真爛漫、可掬可捧的童趣,是多麼撩撥孩子們的心扉呀!和這樣的真情文字接觸,孩子們的心底會油然而生一種「久違的相遇相知感」。
緊緊把握魯迅的這顆童心,是我們引領孩子走進魯迅文字最關鍵的一步。但是,如果我們的教學僅僅停留在這個童趣的層面,那是遠遠不夠的。最近幾年,不少老師在千萬次的碰壁之後,開始有意識地擺脫「機械解讀魯迅」的教學思維,把教學的眼光鎖定在「可愛的閏土形象和我與閏土間的親密關係」上,就閏土教閏土,把魯迅的文字視為一般意義上的回憶性文學作品。不能站在魯迅精神和魯迅文化的高度來教學《少年閏土》,剝離了魯迅精神和文化的教學,顯然是對魯迅作品文學價值的縮水。這種「淺化魯迅」和過去那種「膨化魯迅」都是一樣在削弱魯迅文化的價值。(《親近魯迅》,劉發建著,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
《中國教育報》2008年11月6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