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用人任賢固然很了不起,而在用人上能夠做到「不以無過為賢」,放手使用,則更是不容易。能人有能耐不假,可是能人身上有毛病同樣是真,而且越是有能耐,一般毛病就越多,輕的是驕傲自大,桀驁不羈,眼睛長在額頭上,脾氣就像炮筒子,既不易相處,更不好領導;重的是「寡人有疾」,或好色,或貪財,或兇蠻,或嗜血。總之,給他們拴上韁繩,加上籠套實屬不易。
作為東晉十六國時期前秦政權的著名政治家、軍事家,王猛忠心耿耿輔弼苻堅,鞠躬盡瘁,為前秦王朝統一北方、鞏固統治貢獻了自己的全部才智。史稱「(王)猛宰政公平,流放屍素,拔幽滯,顯賢才,外修兵革,內崇儒學,勸課農桑,教以廉恥,無罪而不刑,無力才而不任,庶績鹹熙,百揆時敘。於是兵強國富,垂及昇平」。這基本上概括了他一生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的重大建樹。
王猛主要是一位政治家,因此他在治軍方面的作為,集中體現在拔擢將才、因人任職這一點上。其中在對待猛將鄧羌的問題上,王猛「容其所短,收其所長」的做法,尤為後人所稱道。
且說東晉廢帝太和五年(370年)六月,王猛接受苻堅委派,統率步騎六萬徵伐前燕國。前燕國主慕容暐聞報前秦大軍蜂擁而至,便於八月間下令太傅上庸王慕容評「將中外精兵三十萬以拒秦」。同年十月,王猛與慕容評各自統領大軍相持於潞川(今山西潞城東北)。「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在雙方決戰前夕,王猛出於掌握戰場主動權的考慮,派遣將軍徐成前去偵察前燕軍的「形要」——虛實情況,所謂「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餘不足之處」。並事先規定他在日中返回大營報告。
但是,這位徐成將軍卻違背軍令,「及昏而返」。王猛十分生氣,準備按軍法處死徐成。這時,有位名叫鄧羌的猛將站出來替徐成求情。說:如今敵眾我寡,馬上又要開戰,徐成是位良將,應當赦免他的性命。王猛斷然拒絕,聲稱「若不殺(徐)成,軍法不立」。
鄧羌堅持自己的請求:徐成是我鄧羌的部將,雖然他違期失律理當處斬,但我願與他一起效力死戰以贖其罪。可王猛堅持原則,仍然不予許可。王猛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軍法不是兒戲,豈能出爾反爾,且寬宥了徐成,自己身為主帥,顏面又往哪裡擱?
急性子的鄧羌被王猛這種冷峻執法的態度激怒了,於是便一不做,二不休,匆匆返回營地,「嚴鼓勒兵」,準備攻打王猛。王猛知道此事後,便詢問鄧羌這樣膽大妄為做事的原因。鄧羌憤怒地答道:「受詔討遠賊,今有近賊,自相殺,欲先除之!」王猛覺得鄧羌這人既講朋友信義,又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當的勇氣,是位可用之才。殺一徐成,再搭上一個鄧羌,這買賣可賠大了!於是出於籠絡安撫、息事寧人的考慮,派遣使臣前去轉告鄧羌:請將軍息怒,我現在就赦免徐成。
鄧羌見徐成從鬼頭大刀底下逃脫性命,心裡石頭平穩落地,同時也覺得自己的做法屬於以下犯上,過於放肆,便來到王猛的主帥軍帳表示歉意。王猛對此顯得毫不在意,他執著鄧羌的手說:「吾試將軍耳,將軍於郡部將尚爾,況國家乎!吾不復憂賊矣。」
時隔不久,王猛統率大軍與燕軍在潞川進行決戰。當時,前燕軍隊人數眾多,聲勢浩大,王猛為了打擊敵人的氣焰,並戰而勝之,便想起用鄧羌這位猛將衝陣。於是他便召來鄧羌,告訴說:「今日之事,非將軍莫可以捷。成敗之機,在斯一舉,將軍其勉之!」
可鄧羌這時卻奇貨可居,同王猛講起條件來了:「若以司隸見與者,公無以為憂」。意思是如果能給司隸校尉的大官給我當,什麼都好商量,打敗燕軍小菜一碟。其潛臺詞當然是如不滿足我的官癮,那麼只好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別指望我出工又出力。
王猛聽了後很不滿鄧羌在關鍵時刻的要挾,對方「漫天要價」,自己便「就地還錢」,回答他說:這不是我所能辦到的,我只能答應給你安定萬戶侯的官職。鄧羌見王猛不痛快答應自己的要求,心裡很不舒服,便悻悻而退,回自己的軍營去了。
不一會兒,大戰開始了。王猛急召鄧羌,鄧羌居然是「寢而弗應」。不得已,王猛只好親自馳赴鄧羌的軍帳,當面滿足了鄧羌的索官要求。鄧羌這時才改變消極態度,「乃大飲於帳中」,待到酒足飯飽,來了力氣之後,便與部將張蠔、徐成等人一起,「跨馬運矛,馳入(慕容)評軍,出入數四,旁若無人,搴旗斬將,殺傷甚眾」。打得前燕軍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王猛見初戰獲勝,遂乘機指揮前秦主力全線出擊,「乘勝追擊」,大破燕軍。前燕軍主帥慕容評本人僅以身免,「單騎走還鄴」,秦軍取得了潞川戰略決戰的完全勝利。
《資治通鑑》的作者司馬光引述崔鴻的話說:「鄧羌請郡將以撓法,徇私也;勒兵欲攻王猛,無上也;臨戰豫求司隸,邀君也。」這三條,在古人的眼睛裡都是非常大的罪過:「罪孰大焉。」然而,作為大政治家的王猛,卻均能夠「容其所短,收其所長」,終於調動起鄧羌的積極性,「以成大功」。這是真正高明的善容其短之用將藝術,也屬於政治上的大智慧。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黃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