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1957年11月,毛澤東在莫斯科
1959年1月,陶鑄(左三),王匡(左一)到東莞虎門調查時,與正在此間勞動的中山大學中文系師生座談 (陸鍵東/圖)
「狂飆為我從天落」:1957年前後的一些事兒
「歷史真實」其實是一種很脆弱的形態。它往往受制於歷史自身所具有的「屏蔽功能」。從傳統的含義出發,歷史是人類生活的痕跡,歷史自身的「屏蔽」不僅僅單指人為的屏蔽,往往還包括風雲翻覆、時勢熱點瞬間易轉等等。「雨驟風狂,落紅無數」,這是它很貼切的形容。
比如,歷史中的「1957年」,是一個具有標識性的特別年份。半個世紀過去,今天開始看清,作為一個年代的轉折點,「1957」不應是單純的一個紀年,從一個運動的全過程看,它至少需要包括從1956至1958這整整三年的光陰。在這一千多個日子裡,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均演到極限,形成巨大的反差。單從眾多著名的事件中挑出,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所作的《如何處理人民內部的矛盾》的報告,即可算是「戲肉」極足的一折。毛澤東的報告是將他先前已有的威望再推向高峰。毛澤東論「人民內部矛盾」,實際是將國際國內的方方面面都說到了。毛氏口才極佳,縱橫捭闔,顯示了一個駕馭大國的強者的氣魄——尤其是在刻板有餘、活力不足的蔣介石的餘影猶存下,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現場不少聆聽者是統戰人物)。這些都是很撼動歷史靈魂的。
此時期的中國呈現出少有的「質感」形態。風注如流,潮湧如海,驅動著時潮走向的是如濃雲般流蕩的「情感、人心」。毛澤東2月27日報告所涉內容廣泛,不過予人印象最深的是這麼一點:面對由執行「雙百」方針而挑起的對現行體制批判的思潮,毛澤東特意引入了古劇《西廂記》裡面的人物,他自比劇中的老夫人,謂老夫人將不會再唱上主角,唱主角的應是紅娘(毛直言紅娘就是周總理、在座各位)。毛澤東的意思是,在建設中老幹部不能再吃老本,應讓有能力者挑重擔,自己起點跑跑龍套的作用就可以了,梅蘭芳老了也是可以跑龍套的。說到這裡,全場一片歡笑聲。這個細節折射了此時候歷史前進的特點:「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隨著毛澤東2月27日的報告以及隨後幾場內容相似的講話向黨內外傳達,「毛氏新思維」以春風裂冰的強力,震撼全國「肉食階級」(當然包括知識階級)。非常特別的是,毛氏思維的威力不是如以往政治運動那樣以文件等形式發出,偏是以生動風趣、如話家常的「對談」方式傳遞。一時毛澤東講話中如評點《西廂記》一類的詼諧語,以很快的速度傳遍全國知識界。士人喻為千古未有之盛事。所謂「合力」就是這樣,冰河下的熱流湧動(這可比喻為仍受到禁錮的知識分子),冰河上則有如刀的春風勁吹(這又可比喻為最高領袖)。在現代中國的政治文化史上,有兩個已世俗化了的傳奇演義,從未有過這樣高的熱度,一就是1957年的《西廂記》,二就是1958年被看作反映了資產階級學者治學猥瑣的「楊貴妃風流故事」。前者以喜劇的形式,為一種其實很敏感的政治態勢添加了歡樂的色彩。故此在稍後沖天而起的「大鳴大放」中,各地相當多的鳴放者,屢以「毛主席評《西廂》」作共鳴,以表數年來一直受到「三堂會審」式改造的感慨。這是一處很重要的細節。透過它,才可以「質感地」理解1957年那個刻骨銘心的春天,為何有那麼多的感激涕零,又為何淚水未乾之後又會有那麼多的激昂與放膽。
只是這樣的細節也很脆弱。三個多月後的6月19日,一直為世界揣測不已的《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正式發表,有關《西廂記》以及其他談笑風生的內容全被刪除,全文風格截然相反。這是在當年就引起無數知識分子「腹誹」的傷痛。其實重回1957年那個冷暖交煎的季節,毛氏之文有這樣的變化,也屬必然。從「對峙」的一方知識分子方面說,由感激涕下到要求「當家作主」,此中巨大的轉折,也不過是旬月間。一句話,變幻之際無數「歷史真實」瞬間即失去曾有過的意義。在1957年的五六月,無論是整風者抑或鳴放者,都有過這樣不約而同的「心理意識流」,今日之花已非昨日之花。《西廂記》之類的感喟,已時過境遷。五十多年後回首,一聯當年被不少人引用過的唐詩,可以深刻地概括出這個特殊年頭的本質:「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啼不住」喻不消停的批評聲,「輕舟過萬山」,則影射官僚主義在鳴放聲中早已一帆逸去(即依然故我,輕鬆脫身)。從後世看來,這兩句出現於1957年的唐詩,已觸及了歷史的核心:無數被激活的世相不斷湧現,而牢牢控制著大局的統治權力,從未迷失這樣的本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是一個時代的趨向,也是活在其時的一代人的最大悲哀!
儘管如此,上舉那些一閃而過的畫面,仍是構成歷史演進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它們連繫著作為過程的起因、發展。許多年後會發現,許多細節實已決定了後來的走向。比如,毛澤東《如何處理人民內部的矛盾》的報告,是因應1950
年代中期中共建國方針已向經濟建設轉型的要求,對知識分子這一群體作慰問與安撫。毛澤東那些關於《西廂記》的發揮,搔到了知識階級的癢處,它是1956年前後中國社會大勢發展的一種結果。
再追索下去,故事呈現的是這樣的「興起」之源。
1956年1月,一直力主要解決知識分子問題的周恩來,主持召開了新中國成立後首次「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並作了《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知識分子這一群體在長達六年被迫不斷改造、「與舊社會決裂」的煎熬中,終於借著國家要建設一個工業強國的需要,意外地找到了重返主流社會的突破點。其「翻轉」機會的順時順勢,百年難覓第二例。周恩來作為一個非凡的人物的形象,實際在1956年1月就已確立。周恩來受到無數知識分子的擁戴。在隨後一年的時間裡,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口中或筆下,「周總理」三字的使用率,遠在中共其他領袖之上。這個細節同樣能見出某一時刻的歷史真實:此時期中共是集體領導的意識,不僅存在於黨內,而且存在於億萬人的感覺中。這有兩重含義。從個人聲望上說,1956年的知識分子會議,為周恩來贏得了空前的美譽。這是一種「勢」。周恩來長達二十年知書識禮、虛懷若谷的人品,與這個罕見的國家重賢才的祥和時代,顯得是這樣的融洽,「天與人合一」的徵候是如此的強烈。這些,都給了1956年極暖之色。其次,有這樣一個具備寬厚與睿智品德的國家領導人,使由他主導的一場國家精英重新回到應有社會位置的革命,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敬賢、禮義、傳統、智慧」的色彩。這又與這一群體整體的儒雅氣質天然默契。這是1949年後30年間最平和,也是最有意義的一場革命。於是1956年的中國,整個社會的導向,流溢著的是「聖朝盛世,萬眾一心」的氣息。在某種角度上說,仍擁有一定話語權(此僅指文化表達)的知識分子,將「感恩」渲染到頂點。故而橫貫1956年的中國社會,是這麼一條熱氣沸騰的巨流:「能夠趕上社會主義建設的高潮。是一生的幸福」(時人語);激濺於其間的則是「空前高漲」、「突飛猛進」、「振奮人心」(流行語)等等層層浪花。以一句宋詞作形容,就是平地「捲起千堆雪」。
從「一個人的中國」的角度言,以下的細節很重要:
1956與1957若存在著一個從未被人察覺的區別的話,那就是,如果說1956年是周恩來之年,那麼,1957年二三月間,毛澤東舉重若輕,力排眾議——(毛自謂他的一些主張不僅社會主義陣營沒有,就是黨內也多不同意見),以幾場輕鬆、幽默兼隱含震懾力的報告,將天下的輿論焦點重新校正於自己的名下。1957年,當然是毛澤東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