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達財經出品 文|李萬民 編|深海
43歲的餓了麼騎手韓某半個月前送外賣途中倒地身亡,警方在接到報案後趕至現場,經過現場勘察和屍體檢驗,得出韓某死亡不屬於刑事案件,系猝死的結論。
韓某家屬聯繫餓了麼平臺希望得到賠償,但卻被告之,韓某與餓了麼平臺並無任何關係,後者僅出於人道主義提供2000元,其他則以保險公司理賠為主。韓某弟弟稱,"保險那邊我們也申請了,猝死只獲賠3萬元。"
在一片質疑聲中,1月8日,餓了麼做出回應,向韓某致哀,並將保障額提升至60萬元,本次事件中的60萬元撫恤金,將在本周交給家屬。
雷達財經查詢裁判文書網發現,外賣平臺騎手猝死的案例已有多起。這些猝死案例中,有的成為一名外賣騎手僅僅4個多月,時間長者也不過2年。猝死的崗位不僅是騎手,外賣調度員也有出現。更有甚者,退伍軍人也在猝死案例中出現。
43歲外賣員配送途中猝死,餓了麼最初只給2000元
去年12月21日下午5點多,居住在北京的餓了麼外賣騎手韓某已經送完33個訂單。隨後,當他趕到北京香江北路 28 號某餐飲店取餐,在送這第34個訂單的途中,倒地身亡。
警方在接到報案後趕往現場,經過一番勘察和屍體檢驗後,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作出了調查結果,韓某的死亡不屬於刑事案件,而是猝死。
韓某的家屬認為,韓某的健康並沒有問題。去年2月,韓某夫妻剛來到北京謀生,為了侍養雙親以及撫養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韓某選擇了一份"高工資"的職業——外賣騎手。韓某的妻子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韓某3月份做外賣員時專門辦過健康證,符合標準,而且韓某的身體一直很好,平時也沒有吃藥。
然而,這份"高工資"的工作幹了還不到一年,"健康沒有問題"的韓某就猝死在了"工作"途中。
韓某的家屬認為,韓某"工作時間幹活的時候發生的意外,應該是工傷",想要聯繫餓了麼平臺獲得賠償。但餓了麼平臺並不這麼認為,明確表示,跟韓某沒有任何關係,出於人道主義可以給家屬2000元,其他的以保險公司的理賠為主。
保險公司能賠多少?韓某生前曾花1.06 元投保一份旅行人身意外傷害險,韓某家屬也做了申請,猝死只能賠3萬元。
但有網友爆料稱,就是這1元多的保險也有貓膩,平臺強制外賣騎手買保險,不僅讓外賣騎手"自掏腰包",還要從中剋扣。
平臺會在"藍騎士"每天開工後,首次接單時扣除3元服務費,且生成保單號,即完成當日保險購買。每日扣除的3元服務費立即進入當日帳單,次日從餘額中扣除。App溫馨提示稱,只要接單就會扣除保險費,如果當天接單後取消或者轉單,且當天僅有此一單,也會扣除3元服務費。
這份保險保障責任包括65萬元保額的意外傷害,30萬元保額的履行法律責任、5萬元保額的意外醫療,以及3萬元保額的意外猝死。但每天的保費並非平臺收取的3元,而是1.06元。若按照一年365天每天都收取3元"服務費"計算,平臺可以收取1095元,除去386.9元用於購買保險外,平臺還有708.1元收入囊中。
根據此前公開報導顯示,餓了麼有300萬"藍騎士",據《2020餓了麼藍騎士調研報告》顯示,56%的騎手有第二職業。以此計算,僅從兼職騎手處收取的"服務費"差額,每年的進項約為11.9億元。
在引發廣泛質疑後,1月8日,餓了麼對外回應稱,本周內60萬撫恤金將交給家屬。
死亡畫像:退伍軍人、調度員都扛不住
外賣平臺騎手猝死已非個例。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猝死"和"騎手"疊加就能找到19篇結果。這些猝死案例中,有的成為騎手的時間比韓某還短,僅僅4個多月,而時間長者,也不到2年時間。
2018年10月31日,朱書品通過美團眾包平臺服務申請註冊,與江蘇萊恩服務外包有限公司共同籤署勞務協議,開啟了外賣騎手身涯。
2019年2月14日20時許,朱書品駕駛電動車在配送訂單服務期間行至鄭州市興隆鋪路西100米南摔倒在地,當時由好心路人撥打120將其搶救到鄭州大學的遺附屬醫院,經醫師診斷其死亡原因是呼吸心跳驟停。
此後,朱書品家屬委託新鄉醫學院司法鑑定中心對朱書品的死因進行法醫學鑑定,該鑑定中心於2019年4月25日出具鑑定意見書,鑑定結果為,朱書品的死亡原因符合冠心病——大面積心肌梗死致心源性猝死。此時,距朱書品2018年10月末成為美團騎手剛剛4個多月。
朱書品猝死3個月後,2019年5月16日,另一名美團騎手張小利猝死。張小利所在的是美團另一家外包公司——領悅外包。當日7時6分和9時19分,張小利完成兩單配送業務後,於10時32分通過微信語音請假,因身體不舒服回家休息。
下午6點半,鄰居閆淑珍回到鋒尚國際公寓地下一層家中,看到張小利家中開著燈和門,就過去看了一下,發現他自己在家半躺在床上,臉和手發青,叫他沒反應。之後,小區保潔經理撥打了120,18時44分,120急救車到達,確認張小利死亡。
北京市公安局海澱分局出具死亡證明,張小利因猝死於2019年5月16日在鋒尚國際公寓C座B1宿舍發現死亡。
張小利之女張豪穎提供的仲裁裁決書顯示,張小利與領悅外包公司2018年11月1日至2019年5月16日期間存在勞動關係。以此計算,從成為騎手到猝死,時間距離僅7個多月。
張小利猝死2天後,2019年5月18日,在北京送外賣的餓了麼騎手武震猝死。武震是一名餓了麼騎手,所在的外包公司為上海佩仁。5月17日,武震從11:20分開始接單,一直配送到23:15分,連續工作12小時後,突發心臟病。其返回租住地休息至5月18日凌晨,家屬發現其病情嚴重,撥打120急救電話,4:12分救護車到達時,武震已無生命體徵。
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顯示,2019年5月18日,武振於家中猝死。此時,距其於2018年7月與外包公司籤訂 "餓了麼-蜂鳥配送"協議獲得工號還不到2年時間。
猝死的騎手還包括退伍軍人。
2020年1月23日,北京的外賣騎手張洪濤,根據燕趙勁旅北分公司北京順義北站的安排上中班,工作時間為9點到22點。結果在當天晚上17時55分,張洪濤更換工作車的電瓶過程中,突發吐血,一個半小時後經北京市順義區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北京順義區人民法院的判決書顯示,張洪濤是一名退伍軍人,其於2018年來到北京市順義區找工作。2018年11月30日,張洪濤通過網絡應聘燕趙勁旅北分公司外賣騎手職位,在網絡上填報了"招聘登記表"。燕趙勁旅北分公司審核通過,核定員工ID為10205488,員工類型為全職,所屬公司為北京配送總部,工作站點為北京順義北站,並配發工作證和工作服。
燕趙勁旅全稱燕趙勁旅(天津)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天眼查顯示,其成立於2017年1月,法人代表為萬建一,註冊資本1000萬元,營業範圍中包括"外賣遞送"。公司旗下有兩家控股公司以及6家分支機構,分支機構主要位於北京和西安。
燕趙勁旅是在為哪家外賣平臺服務?法院判決書中沒有顯示。不過,雷達財經從燕趙勁旅官方微信公眾號了解到,其早在2017年已經開始與美團合作,並自稱為"美團鐵騎"。
除了騎手,調度員也出現猝死。
2018年1月24日晚,客唯帝公司的美團外賣調度員黃志文在工作過程中感覺身體不適,向領導請假後,回到常州市新北區巢豐苑6號乙單元202室公司員工宿舍休息。
此後兩天,黃志文一直沒有上班,直到1月27日早晨,有同事發現其身體冰冷僵硬,送院搶救無效死亡,死亡原因系猝死。此時,距離其2017年9月25日入職南通客唯帝公司從事美團外賣調度,剛剛4個月。
判決書顯示,黃志文作為美團調度員,主要負責騎手的問題單和客戶提出的問題的處理,早上七點半開始工作,一直持續到晚上凌晨兩點,晚上也有一定程度的值班,大部分時間是黃志文在崗位上,偶爾也有其他員工來值班。如果黃志文第一天晚上值班到兩點,公司會讓黃志文在第二天的9點30分後再來上班。
黃志文家屬認為,黃志文猝死的原因與其感到不適之前連續多天加班有關。長時間的作息不規律摧毀了死者黃志文的身體防線,導致其連續兩天的臥床不起,直至最後猝死。
外賣員時間被系統「偷走」
業內人士分析認為,外賣員密集猝死,是因為高強度和高壓力。
去年9月,《人物》的一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裡》刷屏,文章稱,2016年到2019年間,美團平檯曆經三次加速,3公裡送餐距離的最長時限從1小時變成45分鐘,又縮短至38分鐘。美團在外賣領域最大的競爭對手餓了麼,也在縮減配送時間。公開數據顯示,2019年,國內全行業外賣訂單單均配送時長比3年前已經減少了10分鐘。
在外賣平臺的積分等級體系下,平臺與平臺之間,騎手與騎手之間上演了"時間競賽"。公開數據顯示,2017年,上海平均每2.5天有1名外賣騎手傷亡;2018年,成都交警 7 個月查處近萬次騎手違法事件,平均每天就有1個外賣騎手傷亡;2019年,廣州平均每0.8天就有1名外賣騎手傷亡。"送外賣就是與死神賽跑,和交警較勁,和紅燈做朋友。"有外賣騎手稱。
被"偷走"的不止是時間,還有金錢。
"今天我忍無可忍了,我必須要曝一曝美團內部那些騷操作。這兩天我們的單價又降低了,天氣是越來越冷,我們的單價遠遠沒有達到我們的預期。"擁有59萬快手粉絲量,自稱外賣騎手的"南大俊Jobi"(下稱南大俊)去年12月18日在快手上表示,美團搞的各種衝單活動、衝單獎勵,在變相地把騎手的單價壓低。
"我們在天氣不好的時候有個天氣補貼,比如我們搶了一個訂單5塊錢,其中包含1塊錢的天氣補貼。這時候我們搶到手之後再翻開後臺,那個1塊錢的天氣補貼居然神秘消失了。我想請問美團系統,這1塊錢的天氣補貼,去哪兒了?"在上一條視頻受到關注後,南大俊在1月7日再次對美團"吐槽"。
勞動關係難定,騎手低保障
外賣騎手在送餐途中猝死,是否屬於工傷? 平臺該不該賠償?看似是個簡單的問題,但在現實中卻遇到了重重阻礙。
43歲外賣騎手韓某猝死後,韓某的家屬認為,韓某"工作時間幹活的時候發生的意外,應該是工傷"。但平臺並不這麼認為,騎手通過"蜂鳥眾包"App註冊成為餓了麼騎手時的《蜂鳥眾包用戶協議中》稱,蜂鳥眾包僅提供信息撮合服務,騎手與蜂鳥眾包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勞動/僱傭關係;蜂鳥眾包可能會基於優秀服務質量或其他優秀表現向騎手發放資金獎勵,但該種資金獎勵不屬於薪資,不等於認可騎手與蜂鳥眾包的勞動/僱傭關係。
被媒體曝光前,韓某的家屬僅從平臺得到"2000元人道主義費用"的承諾,而剩下的,僅是每天1.06元配置的旅行意外險的3萬元猝死賠償。
上海誓維利律師事務所副主任朱敬律師向雷達財經表示,外賣行業一般存在三種用工模式:商家招聘外賣員專門為其配送外賣訂單;由外賣平臺管理的外賣員為入駐商家配送;外賣平臺與第三方籤訂協議,由第三方派遣外賣員進行配送。第三種模式中外賣員往往與第三方存在勞動關係,前兩種模式則易發生爭議。
"騎手與外賣平臺能否成立勞動關係,需要考量:第一,外賣員能否獲得相對穩定的報酬,審查收入是否因外賣數量計件或提成而造成不穩定;第二,配送所需的勞動工具、工作服等是否由平臺提供;第三,外賣員是否接受平臺的日常管理和考核考評;第四,外賣的工作地點、時間、服務要求等是否需服從平臺的指揮安排,外賣員對此能否自主決定變更。"朱敬表示。
"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發生工傷由社會保險機構支付相應保險待遇,未參加工傷保險的,由用人單位承擔替代責任。"但朱敬也指出,認定工傷的前提條件是有勞動關係,如果是眾包騎手(兼職騎手),一般不會和平臺、配送公司成立勞動關係,那麼就只能自擔風險。
作為一名眾包騎手,韓某想要從平臺獲得賠償困難重重。據雷達財經調查發現,類似韓某這樣"猝死"而難以從平臺獲得賠償的案例還有不少。2017年10月9日,美團眾包騎手馬利利在西安市未央區跑單途中猝死,美團眾包平臺App所屬北京三快公司、北京三快西安分公司、外包公司博悅人才均不承認與馬利利存在勞動關係;一年半後,2019年5月17日,餓了麼眾包騎手武震連續工作12小時突發心臟病,返回租住地休息至5月18日凌晨猝死,外包公司上海佩仁同樣否認與武震存在勞動關係。兩案中,猝死騎手家屬申請認定"勞動關係"均未能獲得法院支持。
"這兩天北京風特別大,溫度特別低,單價也特別的高,但是我不敢送外賣了。因為我怕猝死,因為我不想在我年輕力壯的時候,讓我的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因為我不想還沒有成家立業的時候,已經離開了這個美好的世界;因為我不想用我的生命去拼搏、去努力、去奮鬥,不值得我這麼做。"在北京街頭,一位身穿餓了麼服裝的外賣小哥彈了彈衣服,在視頻中說,"你們也看見了,那個外賣騎手犧牲以後,平臺就像彈彈身上的塵土,一句話就給回絕了所有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