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往事之三寸金蓮
王文靜
作者簡介:王文靜,河南省修武縣七賢鎮中心中學語文教師。雲臺山山水秀絕天下,竹林七賢餘風猶存。在這樣一個鍾靈毓秀的地方,想不喜歡文學都難。多有詩文發表。
一
松江府有一處所在名喚芙蓉鎮,因鎮外有一大片的湖水環繞,湖中又有一片豔融融的荷花而得名。每到六七月份,荷葉清翠碩大,碗口大的荷花恣意綻開,或粉嫩,或輕紅,煞是好看。前些年有無數的文人墨客來這裡去去俗氣,或拈根毛筆寫幾首酸詩,或負手立在船頭指點江山一番。但近幾年,來舞文弄墨的文人便少了許多,來的多是收絲的商販。
卻說鎮南頭有一戶人家,主家姓趙,乃是北方人氏,因家鄉遭了旱災,逃難至此,鄰舍乃是他娘子宋氏遠親,頗有能耐,拿了銀錢運作,一家子方能落居在此。小兩口都是極為能幹之人,分無分文到此,借了遠親些許銀錢,買了鎮上首富的幾分水田,又去湖裡捉了半船的魚蝦,投放到水田裡,不分日夜的勞作,等到收成,賣了米糧,又賣魚賣蝦,才得些本錢。
因江南富庶之地,這些入口之物都極賤,宋氏便又與人學紡紗,學了一手好技藝,能織出極好的素色錦緞,也能轉寫銀兩貼補家用。如此,趙家主早出晚歸,忙事生產,宋氏則在家繅絲織錦,不出兩年,小有家產。
二人有一獨女囡囡,時年九歲,夫婦兩個將之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十分恩寵,萬事也不拘她,女孩兒家的規矩,也不很叫她學,整日裡如瘋丫頭一般,爬山入水,划船摸蝦,一雙大腳跑得比男娃還順溜。
二
對於囡囡的大腳,趙氏夫婦全不在意,殊不知鎮上的人早就將他家給嘲笑個裡外通透。這日,遠親郭老漢又聽了些閒言碎語,心中頗不是滋味,左思右想,便冒雨去雜貨鋪稱了一斤好酒,來趙家做客。
此時正是開春,門前幾株桃花柳樹,紅紅綠綠,又有濛濛細雨落下,越發顯得煙籠霧罩,景色怡人。趙家三口便在院子裡看幾隻鴛鴦白鴨鳧水湊趣玩耍。
郭老漢敲門的時候,就聽見囡囡的大呼小叫,等探頭一瞧,恰看見那一身紅色夾襖正探著半邊身子,拿了根竹竿,拼命去捅水中那隻鴛鴦,兩隻大腳高高掠起。
哪裡有半點女子的文靜之氣!
郭老漢搖搖頭,皺了皺眉頭。
見是恩人上門,趙氏夫婦自然要卯足了勁兒招待,宋氏便先烹了舊日的雨水奉上來,又弄了幾樣細巧果子。待要下廚整治酒菜,郭老漢卻咂了幾口茶,指了指面前的座位,「你也坐,老漢我今日是來當個多管閒事之人,管管你家的閒事。」
趙主家與宋氏面面相覷,郭老漢將目光瞟向窗外,囡囡正抱了一隻雪白的大鴨子從高臺子上跳下,臺子約有半人高,但囡囡一點也不害怕,跳得無比歡快。青磚上的雨水都被濺起來,鴨子嚇得扯著脖子嘎嘎直叫,小姑娘卻是極為得意,迸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郭老漢嘆了口氣,也不再掩飾,直言,「當世美人,餘者概不論,唯三寸金蓮為美也!你家囡囡,卻是一雙天足啊!」
趙主家苦笑,「這纏足之風在北方,只盛行於貴婦人與千金小姐,我家囡囡,不過一鄉野丫頭,天足自然便宜些。」
一語未了,郭老漢就一拍桌子,義正言辭,「糊塗!如今你們身在松江,自然就要守松江的規矩,自太祖二十年,松江無論貴女還是鄉間村婦,都盛行纏足。囡囡已有九歲,再過得一年,骨骼已成,想纏也纏不得了。」見趙氏夫婦兩個不以為然,郭老漢便擺手嘆息,「你們一心只事生產,其餘皆不論,也不曉得整個鎮上都在恥笑你家!銀錢易得,囡囡若還是這般天足,日後嫁人可就難了!」
趙主家與宋氏本是外鄉人,如今也只是掙了些閒錢而已,對松江府的規矩風俗一知半解,也無人對他家說,原是不在意,如今聽了郭老漢的話,便都暗暗疑惑起來。
等送了郭老漢離開,趙主家望望正在瘋玩的閨女,又看看她那雙天足,一咬牙,便轉身出去。因是雨天,大部分人家都忙裡偷得半日閒,三五個聚集在屋簷下說笑,趙主家躡手躡腳,轉到牆後面聽了聽,等再到家時,臉色便極羞憤,「咱家囡囡明日就纏足!」
一家之主下了決定,自是雷厲風行。
三
一日午後,宋氏便將鎮上纏足最有名的姜婆婆給請了來,給了五兩白花花的新錠子,又稱了兩隻金華火腿,兩隻白鴨與一匹自家織好的綢緞,又再三囑咐,「請婆婆務必纏得俊些,巧些,我家囡囡已九歲了,大腳……」
姜婆婆掂了掂沉甸甸的銀子,滿是褶皺的臉笑開了花,滿口應承,「曉得,曉得!包在老婆子身上。」
次日晚,趙家院子裡,便傳來一陣陣殺豬般的嚎叫聲。宋氏滿臉是淚,一趟趟地往外倒血水。趙主家也無心侍弄魚蝦,坐在廊簷下心神不寧。
眼瞅著宋氏進去又出來,有氣無力的說道,「當家的,你快去弄些乾淨的碎瓷片來。」趙主家雖是男子,但也曾聽過裹腳的一些說法,自然知道這碎瓷片是做甚用的,一時有些猶豫,看了看娘子的一雙大腳,低聲,「哪裡就要用到這些的地步了,裹一裹,腳不至於太大就行了……」
誰想一向溫順的宋氏卻猛地圓睜雙眼,指指自己的腳,恨聲道,「我因這一雙天足,每每人家來收絲時,受了多少冷嘲熱諷的眼光。日後囡囡再有本事,再能賺錢,若沒有三寸金蓮,將來定會受無數苦楚!姜婆婆也說,若用特殊裹法,咱囡囡未必不能裹成尖尖翹翹的金蓮!人家六歲都裹了,囡囡都要十歲了,你現在心疼,只是害了囡囡!」
一席話說得趙主家不敢再吭,轉身便出去尋找碎瓷片。
夫婦兩個決心已定,便狠下心腸逼著囡囡踩著碎瓷片走路,對囡囡的哭喊充耳不聞。如此幾日,瓷片刺入腳掌和腳趾,腳筋腫爛,化成膿血,與裹布緊緊粘在一起,便連皮帶肉扯下來,繼續復裹,自然碎瓷片是不能少的。如此反覆,半年熬過去,囡囡的一雙天足已然十分纖細尖翹了,雖比不得真正的三寸,但從裙子裡伸出來,也格外俊巧。
宋氏心滿意足,又特意稱了半扇豬肉送到郭婆子家裡,郭婆子善裹腳的名聲也由此傳得更廣。
囡囡也半年未出門,往日的夥伴期間偶有上門看她,見到的也是她扶著牆壁學走路。那群男娃,看慣了瘋丫頭囡囡,乍一看到走路畏畏縮縮、顫顫巍巍的她,都笑得前仰後合,指著她笑話她「東施效顰」。
宋氏笑眯眯的走過來,滿足地說道,「一群傻小子,我家囡囡如今一裹腳,便也是大家閨秀了!」
幾個男娃愣頭愣腦,傻乎乎地看向囡囡,依舊是往日的眉眼,只仿佛消瘦了些,連笑容也沒了力道似的,軟綿綿的,站立的身子不穩,裙子輕晃,好像果真像是個大家閨秀了!
一個大家閨秀,一群泥小子,中間儼然是一道涇渭分明的分界線。
幾個男娃嬉皮笑臉的神色收了起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悄悄地都告辭而去。自此,便也不再上門。
四
囡囡走不得路,出不了門,也無人上門陪她說話,她便整日坐在廊簷下,看遠遠的桃紅柳綠,看遠遠的天闊鳥飛,也看曾經的夥伴一同相約划船打魚,那嬉笑聲響徹在耳邊——只是,這好像都與她無關了。
也曾有不懂事的男娃問她,「囡囡,你為甚要裹腳?」囡囡當時疼得鑽心剜骨,有氣無力,輕飄飄地回答,「為了嫁人。」
「為甚嫁人就要裹腳?」
囡囡便也迷茫了,眼睛望著那高空飛翔的大雁,搖頭,「我也不知。」男娃便不再問。但等他稍大一些,懂了些道理,再見到囡囡時,便點頭,「囡囡,你那時裹腳是對的。」
他如此確信,而似乎所有人都十分確信。因為等裹腳初成,每個見到囡囡的婦人都會掀起她的裙角,略微誇張地頷首讚許,「果然裹得一雙好腳,這般尖翹,比起地主家的小姐也不差甚!」
但只有囡囡的心裡是茫然的。當她被爹娘逼著流血走路時,當她疼得半夜睡不著覺時,當她疼得想一把扯掉那臭烘烘的終日滲血的裹腳布時,她的耳畔總是會響起那個男娃問她的話,「囡囡,你為甚要裹腳?是為了嫁人嗎?」
日子飛快,轉眼便是三年,芙蓉鎮盛產荷花,更盛產美女,尤其是三寸金蓮的美女。因趙家獨女纏得一雙好腳,遠近聞名,等囡囡十二歲時,就有無數媒人上門為她提親,十三歲,爹娘為她定下了鎮上首富家的獨子,名喚鍾賢文,人也果然賢文,進過學,是個年紀輕輕的秀才,少年有為,家境富裕。
鎮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都羨慕囡囡得了一門好親事。
囡囡模模糊糊地想著,或許這就是為甚裹腳!為了嫁人!而自己也果然嫁了好人家!
趙氏夫婦無後,自然要貼著女兒女婿過後半輩子,說得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夫婦兩個連做夢也常笑醒。宋氏更是對著趙主家喋喋表功,「幸好那日我比你硬下心腸,不然哪有今日!」趙主家便對娘子作揖道謝,又樂呵呵地親自奉上一杯茶。
郭老漢更被趙家奉為座上賓,因郭老漢無子女,趙主家就滿口子應承會為他養老送終。郭老漢只覺後半輩子有靠,更是一心為趙家籌劃。
五
等囡囡十四歲生辰過去,鍾家便敲鑼打鼓將新娘娶回了家。
夫婿鍾秀才也極為鍾愛囡囡那雙小腳,公婆也對囡囡重視異常,每有客人上門,便總說道,「我兒媳小腳,出不得遠門。」來人就會瞭然,連連點頭,「怪道人人都說府上兒媳賢惠,果是如此。令公子少年有為,兒媳又賢良淑德,真是一對佳偶!」主家大喜,賓至如歸。
又一年,囡囡產下一女,因雪白玲瓏,精緻可愛,便起名玲瓏。可因不是男丁,免不了看公婆臉色,囡囡便整日抑鬱,時犯頭痛,服了幾副藥後才算好些。
這日,陽光明媚,在丈人地勸說下,鍾秀才帶囡囡出去散心,幾個婆子家人跟隨。一行人沿湖而下,只見兩岸桑蔭稠密,禽鳥飛鳴,湖水清斂,景致著實美麗。等上了岸,已然是荒郊野外,遠有高山峻岭,薄霧繚繞,景色更清更明。鍾氏夫婦流連美景,一時忘返。
忽見桑蔭中撐出一隻船來,船上跳下十來個兇神惡煞的漢子,隨從嚇得兩股戰戰,在鍾秀才耳邊顫聲道,「我以前聽聞,這裡偶有水匪經過,今日莫不是遇到了?」鍾秀才大驚,再一打量,見這些漢子光著膀子,腰上別著大刀,目露兇光,不是水匪是甚!
他也聽聞過,這些水匪殘忍狡詐,遇人絕不留性命,以防形容洩密。今日之事恐是難以倖免了!他再顧不得其他,抓了囡囡的手便往深山中跑。婆子和隨從更不消吩咐,一鬨而散。
那些水匪手持大刀,哇哇大叫著追了過來。
鍾秀才本就文弱,又帶上一個小腳囡囡,如何能跑得掉!眼看那些水匪就要追過來,他一咬牙,看了囡囡那拖累的小腳一眼,便決然鬆開手,獨自向深山中跑去,囡囡跌跌撞撞倒地,滾了幾滾,等再抬眼,她的夫婿,她女兒的父親,已然消失在了山林間,再不見蹤影。
她勉強攀著一旁的樹枝站起,但崎嶇難行的山路,她連正常站立都困難如斯,又談何逃跑!那些水匪轉瞬就到了跟前……
當她被拖著長發在山地上前行的時候,望著頭頂那湛藍的天,那雪白的雲,那刺目的光,她忽然想到,孩童的自己,似是連跳高臺子也不怕的,怎的如今連走個山路也不能了!
當初的裹腳,到底是為甚啊?為了嫁人——這樣的夫婿!為了賢良淑德——如今連貞潔性命也沒了,又談何賢良淑德!
兒時的她,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似乎也曾夢想過要去遠方走一走看一看,但從何時起,她也成了那些懦弱無能的大家閨秀了!
呵,爹啊,娘啊,你們誤我啊……
一滴淚,自眼眶滾落,但隨即便被飛揚的塵土淹沒。頭頂,是灰色大雁在高歌……
三日後,趙氏夫婦找到了囡囡的屍身,合力將之收入棺衾,哭得如同淚人一般。但還未等棺材入土,那鍾秀才便又風風光光地續娶了繼室——真正的大家閨秀!
因玲瓏在鍾家備受薄待,又被繼室不喜,一夜白頭的趙氏夫婦便將玲瓏接回家養育,也算是稍解膝下荒涼。
六
六年後,有些駝背的姜婆婆笑呵呵地跨入趙家大門,收了白花花的銀子。很快,院子裡便又傳來那極為相似的鬼哭狼嚎的喊叫……
新的命運又重新開始。